達州的活力和溫暖(我與一座城)
陳美橋
四川達州,古名通州,清澈旖旎的州河自城中穿過。城市南靠翠屏山,北倚形如鳳凰展翅的鳳凰山。
幼年時在鄉下,我們圍着進過城的大人問這問那,像四周的山風灌進院子。“房子好高哦,帽兒都要望落。”大人將一隻手舉在頭頂上方,做出擡望的姿勢。我們的視線跳過屋頂,又被連綿的大山阻隔了想象。
九歲時,我隨父母進城。洶涌的人潮中,我記憶尤深的是那羣擦鞋匠。他們隨身挎着小木箱,拿着小板凳,走街串巷,洪亮地叫喊“擦皮鞋”。當時達州城裡灰塵大,若穿皮鞋上街,不到一天工夫,鞋面就有明顯積灰,擦鞋匠的生意自然不錯。
父親好學,在城裡做過技術員、油漆匠、建築工……後來,他又敲起了打包扣。跟着父親收購打包扣原料,我很快就認識了文家樑、珠市街、柴市街、二馬路和濱河路。我也在暑期裡成了父母的小幫手,將父親剪好的罐頭盒皮一圈又一圈翻卷在鐵條上,再用木槌收口、壓實。
有一天,父親掰開我的小手,難過地看了一眼掌心的血泡,拉着我到商店,用做十斤打包扣換來的錢,爲我買來一份冰淇淋。那是我第一次嚐到勞動後的甜蜜,第一次見父親閒下來,牽着我走在州河岸邊。愛好文學的他,講起了元稹任通州司馬時創作的《連昌宮詞》,對着蜿蜒的河水唱起了達州人樑上泉先生作詞的《小白楊》。末了,他說:“你要跟他們一樣,好好讀書。”從此,我決心專注學習。學習之餘,最開心的莫過於元宵佳節,與家人齊立於州河大橋,欣賞鳳凰山頂的璀璨煙花,看夜空、河水和建築牆面隨之變幻絢麗的色彩,讚歎這半城燈火半城山的壯觀。
師範畢業後,我在廣州做編輯。門衛大叔聽我說起家鄉,同情地向我描繪他當年跑貨運時路過達州見到的“窮相”。我卻坦然地笑了。作爲煤礦寶地的家鄉,面貌日新月異,同時也重視環境治理,當年的擦鞋匠早就另謀出路了。父親也常在電話裡跟我講達州的新變化。
我家的房子修在鳳凰山上。早晨,推開臥室的窗戶,槐花的香氣陣陣襲來,州河對岸的層疊峰巒雲蒸霧繞,朦朧的翠色觸動心房。不久,陽光透過雲層縫隙,斜斜地照進醒來的城市,像一束束幸運降臨人間。這裡距城裡只有步行十五分鐘的距離,卻有迥異的風景和體驗,頗具觀景的地理優勢。不想讓父母再到處奔波,我有了回鄉創業的想法。於是我回鄉開始經營農家樂,一邊寫作一邊在山上當起了“莊主”,和廚師一起研究達州名菜。
萬事開頭難。開業那天中午,發生了一件大事:操辦一場家宴時,因廚師操作疏忽,高壓鍋裡煨燉的菜發出異味,許多客人對此頗爲不滿。我心慌意亂、羞愧難當,不知請客的主人要如何責備。沒想到,他將我拉到一邊,詳細地商量補救措施,還勸慰我不要過於自責,一定要好好堅持下去。臨走時,接過我送的禮物,他的笑容溫暖了我侷促而茫然的心。那是我接觸達州人最多的一段時間,我時時感受到他們的熱情、寬厚和慈愛。
也是那時,我養成了早起爬鳳凰山的習慣。青草和樹木散發的特殊氣味,在黎明前的林間不斷涌動。一口氣登至紅軍亭,天色微明,大地上生長的萬物慢慢開始顯現身形。再鼓足勁兒,一路向上,登完所有的石階,便至最頂峰的鳳凰樓。朱漆的鳳凰樓大氣磅礴,不少人憑欄遠眺,對着城區大聲吶喊,彷彿要讓自己的氣息匯入城市的脈搏。
前些年,我再次離開家鄉。回家探親時,家人提議先去改造後的蓮花湖看看。眼前的溼地公園,已不是從前的湖島小景。岸與岸之間有棧道和小橋相連,四野花草樹木夾雜叢生,坡、湖、石相映成趣。入夜,我們登上旋轉樓梯,看一滴滴湖水如何在音樂聲中噴薄而起,伴隨着變幻的音節,如璀璨星辰在空中閃閃爍爍。透過音樂噴泉,我彷彿看到蓮花湖清亮的眸子裡,閃現着清芬漫溢的小徑、茂密的松針和盛開的蓮花。
我與達州幾度聚散,可它依然時時牽繫着我。近些年,我常有文章登上《達州晚報》“鳳凰山”副刊的版面。我還曾回家鄉參加報社舉辦的藝術節,見證當年的崖洞和倉庫蝶變爲家鄉人與藝術親近的人文佳景……無論我身在何處,都覺得與達州緊緊相依。
不久前,“鳳凰山”副刊啓用了鳳凰樓和紅軍亭組合的裝飾元素。每當我的文字靠近它們時,我就不禁想到在山上遇見過的人,想到山下的萬家燈火,想到每年正月初九,達州人接踵摩肩攀登鳳凰山。涌動的是人潮,也是這座城的活力和溫暖。
《 人民日報 》( 2024年04月20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