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沈信宏/鎖碼補習班
圖/林芸
半夜打開電視,停在中間幾臺總是糊散,黑白光交雜的畫面,把聲音按到很低,否則那些嘶嘶跳頻的聲響會將媽媽吵醒。國中時的我,坐在電視前面,看着被鎖碼切割的畫面,試圖拼湊出裡面的線索。
盯久了,有一些五官和四肢能被辨認出來,但其他部位完全看不到,可能肉色被黑白畫面抹除,也可能重要部位打碼了,變得更細碎。如果能一直盯着一個定點看,或許能湊出一些想像,但色塊不斷跳閃移動,眼睛一不小心就偏離了焦點。
小時候不知道鎖碼頻道,問媽媽這臺怎麼不能看,她說這臺壞了,快轉走。媽媽盯着時鐘會說,小孩子不要一直看,去睡覺。不該知道的事,總被藏得特別好。爸爸總在凌晨回家,夢中隱約酒氣,翻遍抽屜找錢,髒話跳針,媽媽抖音,像那一臺,壞掉了。
聲音裡面是不是也能拼湊出呻吟與喘息的線索呢?稍微大聲一點,電視裡下起黑白綿密的雨,把眼球潑得白花花的。只要一點點軀體輪廓,甚至毛髮,就讓人害羞到渾身發熱。
混亂的畫面裡,我把裡面的身體擅自想像成他,在碎裂影格背後,肉色依稀,不知道是沒有穿衣服,或僅是他衣服沒蓋住的部分,可能是他緊緻的脖子、細瘦的手臂與小腿。我貼在電視音箱上試着濾除雜音,搜尋他低沉又穩定的聲線,好像在聽他說話。
每次補習後都和他一起走回家,他說話,他越來越濁重的呼吸,他皮膚上微微浮起的汗珠,他潮溼的鬢角,他的領口,還有袖子裡的手臂,都烙印在我的記憶。
我們聊得來,總坐一起,討論功課,或聊彼此的生活,剛展開青春的憂愁,剛瞭解與人談天的快樂。我已經忘記明確的內容,只記得我們牽着腳踏車,沿着我們曾同在的小學圍牆走,路很短,我們總是聊得比較長,我喜歡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偏頭注視,便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他的下巴棱角銳利,整張臉雕刻精緻,不像我臉圓。
有時候腳踏車失去平衡,他顧着說話,我走得慢了。他回頭等我,腳踏車穩固而堅定,衣服滲溼了一塊,灰黑灰黑的,他曾說他擅長游泳,不熟悉游泳的我覺得我正在踏入水澤。
他讀的是附近的國中,我是跨學區的明星國中,班級數多了好幾倍,卻沒一個知心的同性好友。我不知道我也可以跟男生聊天,班上男同學結羣,極難相熟,但與他不須武裝,不須輕淺話幹,可以安安靜靜地,讓時間探測內心的深度。
他說了他家裡的事,他討厭哪些人,我一向羞於開放自我,試着在他的縫隙裡努力說上一些,他似乎知道我的艱難,放任我丟更多問題給他。我像沿着浪緣行走的蟹,偶爾沉浸,洞穴掘於高潮灘線之外。
我們一起去的那間補習班,緊鄰我們的國小母校,周圍是靠近鐵路的舊社區,透天厝或鐵皮屋牆面斑駁,被南來北返的風沙刮傷,和鐵軌上石頭一樣覆蓋暗沉的紅色。太常跟着鐵軌與平交道警鈴聲震動,屋子看起來膽小瑟縮。每次騎腳踏車來上課,覺得將自己埋進屋瓦。這裡的住民,常常站在屋子外面,佝僂老態,面色凝重,像在抗拒什麼。
補習班學生不到十個人,鄰近國中有段距離,主要招收小學生,放學後就來,入夜前離開,我們上課的時候,補習班冷清蕭條,就正廳的辦公桌和教室開着燈,老師只有主任一個人,桌子正對門口,桌面凌亂,堆着參考書和考卷,筆筒塞滿,胖胖的身體,套着偏緊的襯衫,幾處透出溼氣的皺褶。
媽媽騎車時看到這間補習班,便走進去問,想讓我好好加強數學,離家近,騎腳踏車五分鐘,名字叫作「師大」,她喜歡,好像跳級一樣。主任桌上放着一疊招生傳單,學校抽屜也常出現這些,滿滿小字急着宣揚亮麗升學成就。補習班門口貼滿紅紙,有些都已經褪成粉紅色,翹出不自然的弧度。
或許就是這些紀錄吸引家長,段考前三名,高中第一志願,那些還離得很遠的事,寫在紅紙上就是明確的路標。主任教得還可以,聽得懂,解題清晰,但速度快,有時跟不上得在題目上畫星,回家再仔細思考。補習班賣的也就是超前進度,程度沒有提升多少,但知道得比別人快,就有了安心感。
鐵路與平交道哐當哐當,補習班同學上課吵嚷,下課一窩蜂地跑去蹲在主任桌後,看他放置在牆角的小電視,角度隱密,文件遮掩,從外面只看到人眼人臉上流轉的虹光。
他們常常興奮得鬼吼鬼叫,尖細高頻,卻有着雄性的躁動,不明白爲什麼補習班連一個女同學也沒有,教室和正廳永遠塞滿男孩,空氣滿是青春的氣味,空間一下子就熱起來了,連喘氣都灼人,擠過他們骨節分明的肩膀與背脊,也像碰着燒紅的鐵塊,一起升溫。
他們下課前總向主任撒嬌,希望提早下課,再不允准便是苦情懇求,集體聲勢,一個個扭擺身體,雙掌相合,湊近,主任耳朵都紅了,傻笑着下樓,搔搔頭拿出遙控器,將頻道轉往17臺的彩虹頻道。
聽說最早期只要打開電視,成人節目可以自由收看,當時就屬「彩虹頻道」最有名。主任安裝瞭解碼棒,接在電視巨大後腦的神秘洞口上,解碼棒是窄頻寬的濾波器,能在電視的接收端將干擾訊號濾掉,便能正常收視。補習班的同學們後來連上課前都和主任一起看着彩虹頻道,主任注意外面沒有家長,人到齊了,才把聲音稍稍調大,即使我趕快上樓進教室,還是被那些低微的呻吟與喘息聲追着跑。
主任和同學開始每節遲到,教室裡只剩我們兩個,前後排座位,我們因爲安靜而熟識。
即使補習,我的數學還是差,主任上得快,發問的人不多,我也不太敢打斷大家的振筆疾書。因此我會趁課前時光問他作業卷裡幾個難題,他講解也快,很有自信的姿態,但我可以打斷他,回到讓我思緒卡住的算式接點,他講到最後,臉上全是爲我而生的苦惱。
上課時間越拖越晚,同學們上樓後情緒高昂,整堂課有如飛蠅失序衝撞,我擁有更多時間先寫作業題,看着他偶爾和別的男同學推打玩鬧的背影,觀察其他男孩們互抓的肉體遊戲,聽主任在講解中自然地融入髒話,以及他永遠說不完的黃色笑話。
那時教室的椅子有面蓋子可以掀開,中間的漏斗形狀就是一個空間,擡起來輕輕的,坐下去聲音空空的,原來裡面塞滿垃圾——飲料杯、塑膠袋、衛生紙等等,伴隨食物腐敗的黴氣,男孩看見總露出誇張扭曲的表情,甚至端着椅子湊近別人口鼻,衆人走避,弄得教室桌椅東倒西歪。主任看見,輕聲細氣請大家坐好,垃圾氣味久久不散,幾張沒人坐的椅蓋沒合攏,像有什麼話要說地僵持在那。
排隊交卷的時候,有同學總是貼在別人身後,一直扭腰往前面人的屁股撞,不曾有人制止他,輪到我的時候,我也就習以爲常,像有隻小指撓着。上課睡着的人,被喚醒後褲襠隆起,周遭同學搶着拍,打地鼠遊戲。輪到坐最後排的同學常常搖晃桌椅,有時細微,有時劇烈,地面刮滿椅子塑膠的漆料。
他們都像爸爸,愛開女生的玩笑,尿液橙如酒漿,酒後的性把全家吵醒,媽媽帶着困擾的臉,生氣地撥着不聽話的頭髮。
只要我一臉百無聊賴,或是總低頭振筆疾書,其他人就不會靠近,對我惡戲。他們高亢奮起,我滑入深水,周圍聲音影像模糊。竟連他也是,跟着投入課堂瘋狂的氣氛,我大概懂,在補習班的付費課程裡集體玩耍真可以算是一種集體的叛逆,暫時遁逃到無憂無慮的烏托邦。
猶豫很久,我知道不該繼續上了,終於在某次下課後跟主任說下期不再繳費,主任把我留下來,但知道我不需要遙控器與黃色笑話,瞭解我還沒跟媽媽說以後,他承諾,只要下期再繳費,他將其中兩千元抽給我分紅。
對國中生來說,兩千元可以買好多東西,一直忍着不去想的奢侈品——遊戲卡帶、桌遊卡牌,或是新衣服,抹糊的輪廓突然清晰了起來。我已經正在盤算,買到之後如何不讓母親發現。
那天回家路上我才向他說這件事,問他主任是否給過他這個近似盜竊的紅利,他說沒有,他沒想過要離開。我跟他說我數學一直沒進步,他說學校的數學他應付得來,有問題可以問他。我說我想坐在他和另一個同學中間,他說若三個人用一張桌子手肘會互撞,課本和文具也不能隨意擺放,如果我能接受,就一起吧。
換位置後,下課我常留在教室裡,繼續和題目纏鬥,他也留下,有時寫學校作業,有時回答我的問題。冷氣越變越涼,已經快升上三年級了,再算得這麼慢可不行。
他一切都比我好,我常常看着他,他不擔憂,他好像知道所有答案。
有一天主任又開黃腔,說他國中時,在混的同學曾偷爸媽的錢去「開查某」,談價兩千有找,對方發現同學未成年後竟不收錢,還拿到二百元紅包。班上聽到這樣的事,互相推搡,燥熱鬨鬧中,他本來低頭算題,好像突然得出解答,偏頭覷我一眼。
我們下樓時,擠着看彩虹頻道的男孩們散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個男孩坐在主任身邊,小電視正播着電影,《滿清十大酷刑》,這部常在深夜電影臺重播,女主角翁虹是男孩熱愛的名字,想念時就念她一起呻吟。
主任的臉泛紅潮,額際鬢角流着一條條汗水,沒注意到我們下來,眼睛一直望着那男孩,像是剛纔的彩虹頻道與三級片,還殘留在男孩的身體裡。我想起主任拿錢給我的手,溼溼熱熱的。
那一天,我們牽腳踏車走一樣的路,話說得很少。
我問:「爲什麼他們那麼愛看彩虹頻道?」
他說:「我爸也會看,追求刺激吧,生活太無聊了。」
我訝異地說:「你家也有解碼器?我家沒有,轉到就像電視壞掉一樣。」
「對啊,所以這樣就不會太好奇,因爲看得清楚。」
平交道在我們身後響,我們走同一邊,柵欄放下來了,我們分走兩邊。
那天之後,他不再來補習了。座位空了,沙漏形狀的塑膠椅沒人坐,我無聊打開,裡面依然塞滿垃圾,夾雜着好幾坨乾硬泛黃的衛生紙,空氣中的氣味複雜了起來。
他爲何離開?是不是覺得我很糟糕,或是他也想要這筆錢?
某個複習數學的半夜,我又將電視靜音轉到鎖碼頻道,我懂了男孩們圍聚在一起,甚至將臉湊到螢幕上死盯着看的原因了。心跳升溫,褲襠隆起,感覺到血管的震動。我跟其他人一樣下流,他們是不是也有拿走爸媽的錢,我們是慾望的共犯,在模糊中高潮。
我把那筆錢拿去買CD隨身聽,那期上完我也離開了。網路時代很快到來,性的形狀與界線不再神秘。
長大之後,再經過那間補習班,已經停業,大門深鎖,招牌落空了一兩個字,褪色榜單不知爲何沒有撕下,淋了雨又幹,像一張張凝固的衛生紙,那不只慶賀考上哪間學校,也是對成長的祝福。佇足細看,我的名字竟仍貼在上面,時間好像停止在我離開的那一刻,看到榜單的人知道我從哪裡來,將要去到何處。
鐵路已經地下化,過往的震盪沒入地底,我讀遍榜單每一個模糊的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