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都覺得《小丑 2》是爛片時,我反而覺得還行

艾弗砷

《小丑:雙重妄想》幾乎遭到了全世界的唾棄。帶着極低的期待去到電影院,沒想到,竟然收穫了不錯的觀感。

甚至可以說,這部電影帶來了今年最令我着迷的觀影體驗。

不像有豐富情節做支撐的《小丑1》,《小丑2》大部分場景發生在監獄裡和法庭上,劇情進展緩慢,前半部稀疏的情節和過多的歌舞段落甚至讓人齣戲。

《小丑:雙重妄想》(2024)

儘管《小丑2》在宣傳時擡高了Lady Gaga的角色地位,但同前作一樣,《小丑2》仍是華金·菲尼克斯一個人的獨角戲,鉅細靡遺地展示他內心的傷痕和被摧殘的肢體。除華金之外,其他人的塑造極盡敷衍。

前半段《小丑2》,像是投資增加後一個場面調度更精緻的更緩慢的《小丑1》,但隨着影片進入後半段,極度的震顫感突然襲來。

《小丑1》中,儘管分不清主人公的動因是人格分裂還是極致的表演慾望,似乎小丑這個人物正在形成。但《小丑2》在影片後段,不僅完全背離了小丑的經典形象,甚至輕蔑地朝所有觀衆啐了一口口水。

用近兩億的商業製作挑釁觀衆,其後果導演肯定早已料到。

但令人稱奇的是,在影片結尾導演的冒犯處理下,兩部影片出人意料地像兩條高高升起並在拱頂嚴絲合縫匯合的石柱,竟然前所未有地完整和熨帖,而且兩部系列電影的調性同時得到了昇華。這種跌宕起伏的感覺,確實是少有的極致體驗。

電影《小丑2:雙重妄想》的法語原名「Folie à Deux」,本義爲「二聯性精神病」,指的是一種發生在兩個或多個有親密情感聯繫的人之間的精神障礙,患有該精神疾病的人,其妄想症通常由其他人誘發,而相關症狀通常會因特定人(羣)的分離而消失。

在這種關係的定義中,處於統治與屈從關係當中的人會產生這樣的聯結,病症由統治的一方傳導向被統治的一方。

副標題的原意對了解影片的創作至關重要,影片完全圍繞着對這種疾病的演繹而展開。

有趣的是,《小丑2》中二聯性精神病的雙方,並不是海報上的亞瑟與哈莉兩個人,甚至也不是亞瑟與小丑兩種人格,而是亞瑟與他周圍的看客,甚至打破第四堵牆,讓看客包含了在銀幕前觀看《小丑2》的電影觀衆。

引發亞瑟產生化身小丑的妄想的,是用觀看的目光壓制着他的社會和電影觀衆。愛慕他的女孩愛慕的只是他扮演的小丑,狂熱的民衆希望他是一個反社會的顛覆者。

人們希望他成爲真正的小丑,誘發了亞瑟的妄想症。亞瑟試圖通過表演獲得他人的認可。他的症狀是順應羣氓的期待,努力成爲在混亂中如魚得水的小丑,以此來滿足看客的胃口。

然而,諷刺的是,他接近主流的努力反而被他人視爲一種病症。他的律師將他成爲小丑的努力描述爲一種不受控的分裂人格。病理學將不合理的行爲賦予合理化解釋的工具,拋開對象的主體性,對其進行歸類。

不管是嘲笑他的人,爲他開脫的律師,還是追隨他的人,沒有人想要了解他本人。帶着觀看DC小丑的預設進入影院的觀衆也不想了解這個人。

在法庭上,他終於意識到,他無法成爲小丑。他通過對圍觀他的觀衆的期待的戒斷,終於鼓起勇氣迴歸了他本人。

法庭中亞瑟的認罪戲是全片的關鍵轉折。表面上他是在認罪,事實上他拒絕了所有人對他一廂情願的想象,或者以治療或仰慕之名對他的控制。他說,「我成不了你們期望的那個人,沒有小丑,只有我。」

儘管觀衆不願承認,但亞瑟原本就成不了小丑。

小丑從不爲任何人而活。他沒有政治和金錢的訴求,不需要追隨者,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希斯·萊傑的小丑之所以能夠超越其他所有超英反派,是因爲他演活了那種不可腐蝕的純粹的惡。小丑有堅固的價值觀和行爲信條,極度自信,不需要討好任何人。他不會被任何人取笑和捉弄,而他放肆地取笑和捉弄着整個世界。

《蝙蝠俠:黑暗騎士》(2008)

亞瑟與之恰恰相反,儘管被所有人嘲弄,卑微的他仍渴望通過自己的表演,被其他人接納。

《小丑1》在結尾讓亞瑟將信將疑地靠近小丑的形象,似乎展示了小丑成爲小丑之前的某種前史。但《小丑1》結束時,觀衆清楚地看到,這個小丑儘管站在暴動的風暴中央,卻與暴動本身無關。他本質上只是一個無人在意的病人,在騷動的人羣中,他只是一個模糊的符號,他並不追求這樣的顛覆和暴動,他仍是一個拙劣的表演者,隨波逐流的模仿者,用表演卑微地迎合人們的目光。

與此同時,人們事實上仍然不需要他本人,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不是他,而是韋恩家族失敗的公關。他只是一個影子,有強光時,纔會在地上投下變形的形象。

通過亞瑟的認罪,《小丑2》對「成爲小丑」這個原本被觀衆默認的影片走向的背棄,惹怒了觀衆。電影觀衆難以接受,自己非但沒有獲得滿足,反而被角色控訴,自己對角色的觀看反倒被視作一種對角色的壓迫。

這種對觀衆的冒犯隨着《小丑2》的結尾達到了最高潮。

在我看來,這個結尾完美地串起和提升了兩部電影,可謂神來之筆。

影片末尾,身中數刀後,華金抽搐着倒下,刺死華金的囚犯狂笑着割開自己的嘴角。這個囚犯不一定是未來的小丑,但華金到死時仍只是亞瑟自己,確定無疑。他不是「那個」小丑,他只是衆多小丑中的一個而已。

導演託德·菲利普斯開了最後的一個玩笑:很抱歉,包括《小丑1》,這兩部電影其實都不是講小丑的系列電影。觀衆都想讓我拍小丑,但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拍。

這個結尾帶來的震驚讓我想起帕索里尼的話,「電影只有在行將結束時纔去表達」。

帕索里尼講道,「曼弗雷蒂在貝尼凡託附近的橋上流下了眼淚,也就是但丁筆下「傷心的淚水」,曼弗雷蒂這一生,如果不是恰恰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分鐘,在貝尼凡託附近的橋邊流出了那滴傷心的淚,那他之前的生活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這一滴淚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前景。」

同樣地,《小丑2》結尾這短短的兩分鐘,改變了兩部《小丑》系列過去呈現的所有影像。它讓兩部電影以一種極度冒犯的方式嚴絲合縫地合上了圓環。伴隨着這個赤裸裸的殺戮,《小丑1》中那些礙眼的人物設定,頓時也變得合理起來。

《小丑1》曾經最大的問題,是這個真名叫亞瑟的小丑難以作爲小丑被觀衆認可。一個被動、懦弱、躊躇的討好型人格的小丑形象從根本上破壞了小丑這個角色的原始魅力。

《小丑》(2019)

而《小丑2》的結尾告訴觀衆,這個人從來便不是小丑,他也不會成爲小丑。小丑只是不存在的麥格芬,是一個敘事的詭計。

兩部《小丑》的張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小丑這兩個字背後巨大的潛在文本資源。華金塑造的形象與觀衆期待的小丑形象,兩者間的重疊和背離一直維繫着貫穿的兩部影片的最大懸念。

託德·菲利普斯充分利用了小丑兩字背後的潛臺詞所蘊含的巨大能量。他環繞着逗弄它,最終嘲弄了所有人對小丑這個形象的期待。他借用小丑的妝造,塑造了一個與小丑完全無關的底層人物。

至此,觀衆才恍然大悟,製作這兩部電影本身,便是導演在像小丑一樣捉弄觀衆。導演託德·菲利普斯纔是破壞一切的小丑本人。菲利普斯塑造了一個想方設法討好觀衆的拙劣的表演者,卻在電影的結尾把尚在共情與輕蔑之間猶疑的觀衆輕蔑地踩在了地上。

第一部中讓角色向觀衆期待的小丑形象靠近,第二部卻在末尾直截了當地摧毀了觀衆的期待,留下觀衆瞠目結舌地僵在原地。

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抽搐着嚥氣的華金,像是小丑上揚的嘴角上永恆的惡意玩笑。

《小丑2》同亞瑟一樣,戒斷了看客對自己的束縛,自愈了它的二聯性精神病。於是順理成章地,這部影片也同亞瑟一樣,遭遇了看客的毀謗和殺戮。甚至可以說,《小丑2》早就用它這個殺死亞瑟的結尾預演了觀衆對這部電影的口誅筆伐。它早知道這一切會發生,但仍嘲弄了所有人。

某種意義上,這兩部作品連同製作作品的過程本身,都透着小丑般的破壞慾和無法無天。《小丑2》使兩部《小丑》徹底背離了小丑的形象,但作品整體卻散發着小丑冒犯一切的精神。兩部電影雖然沒拍小丑,但創作這樣的作品本身,就配得上《小丑》的名字。

託德·菲利普斯通過拒絕塑造小丑而恰到好處地貼合了小丑。

這部電影一定會在日漸乏味的影史上佔有屬於它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