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版書直播間:“我不是書神”

盜版書直播間:“我不是書神”

(作者:張安琪、楊菁菁、孔雪航、李暢、樑雨晴、王芊潤、朱潤、劉天怡 指導老師:王擎)

“一塊錢一本,你在公屏打上書名,主播都給你找啊。”鏡頭前是一個戴着貝雷帽和黑框眼鏡的文質彬彬的小夥子,十平米四面白牆的簡陋單間裡堆着補光燈、手機支架、麥克風,地上散落着包裝袋、廢紙盒,這就是阿飛的每天直播的地方。開播前他在直播軟件上換了虛擬背景,又加了兩個貼片,記者打開直播平臺,他的身後儼然是一面雅緻的書牆,而他的面前也多了一列擺放整齊的精裝書,此時他正在逐一介紹着。配着舒緩的輕音樂,連記者都要差點相信這真的是在書店裡,只是他們倆都清楚,除了這個人,屏幕裡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深諳人性”的直播間

一個人在直播間一坐就是一天,播滿十二個小時之外流量好的時候還要加加班。翻來覆去的話術,介紹不完的新書,新來的朋友們點點關注,直播間限時秒殺拼手速。披着書生皮的銷售,沒有運營沒有助播全靠自己。作爲一名單打獨鬥的圖書主播,這就是阿飛幹這行以來的每一天。

直播間裡聲情並茂的朗讀和繪聲繪色的介紹,阿飛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書癡”。“這都是人設,我哪兒懂書啊。我學歷低,幹這個就爲掙錢,沒啥愛好不愛好的,平時也不喜歡讀書。”阿飛告訴記者,在直播平臺這樣的花架子多的是,歸根結底都是爲了把書賣出去。而他的確算得上成功,剛直播了一年就累積了近五萬粉絲,而作爲他成功秘訣之一的話術,可幫了不小的忙。據阿飛說,在直播前他研究了不下二十個熱門直播間,把他們這些話術融會貫通起來。既有宣傳,又有互動,還要有單,再結合上歡迎詞感謝語,一步步引導觀衆下單,每句話都深諳人性。即使是在嚴抓違規宣傳的今天,阿飛的話術也能做到滴水不漏,他自誇是“天生幹主播的料”。

“每天賣個一兩千本吧,佣金20%,書本身低價就低,沒事兒,薄利多銷嘛。”記者點開阿飛直播間的購物車,發現每本書在一到五元不等,最貴的鏈接是六本書合集的套裝也沒超過十五元。“有的賺的,這書成本低,每本能賺個幾毛錢。”而當記者問到圖書的來源時,阿飛卻含糊其辭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就說了句“這一行不都這樣,盜版書比正版書多。”

阿飛打開直播平臺裡的選品廣場界面,給記者展示了選品流程。據他介紹,在這個廣場裡的任何圖書他都可以“帶貨”,選好要銷售的圖書後他只負責講,後續發貨就是廠家的事兒了,他只拿佣金。要是阿飛賣得好的話廠家會主動聯繫他,給他更高的佣金,還會提前把新出版的樣書寄給他,讓他先試講,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銷量。相比於正版書,市場上盜版書給的佣金多出兩倍不止,所以很多人選擇“賺快錢”,哪怕冒着被封號的風險,也要鋌而走險賣盜版書。“平臺都不管,那賣什麼不是賣。”

抖音電商副總裁李誠曾經向媒體表示,在2021年,通過抖音電商銷售的圖書同比增長312%,平臺上圖書消費人數同比增長超2倍,每天有45萬本圖書在平臺上售出。敏銳的商人知道哪裡是藍海,在這個盜版書從廠家到供應商再到直播間的灰色鏈條裡,盜版商熟練運用短視頻、直播平臺投流獲利。今年五月嘉興警方破獲了一起涉案金額達3200萬元的特大侵犯著作權案,據此次抓獲的嫌疑人供述,盜版書所獲利潤的70%都用於投流。

記者點開阿飛直播間主頁的宣傳短視頻,文壇大腕親自坐鎮再配上各種誇張的標題,《全國最有錢的老師教你活得體面》、《讓任正非不顧一切甘當司機的女高管,讀完這本書你也能像她一樣》、《讀完這本書纔有資格當家長,讓你的孩子飛黃騰達》,每一條都幾乎萬贊。

“賣得最好的?當時是成功學和雞湯啊!有時候我真覺得這些都是智商稅,那些視頻不就衝一個博眼球嗎,還真有的是人信。嗨,其實文案都是從什麼知乎啊小紅書上抄的,那些腕兒的視頻也是合成的,你以爲我們真能請來人家啊?說到底,需求是可以被製造出來的,我們就是把消費者最真實的慾望挖掘出來再包裝起來賣給他們,有的是人動心。你就用我那套話術再投投流剪點短視頻引流,時不時再發個福袋,保不準你做的比我好呢。”

而阿飛承認的虛假營銷也絕不是個例。絕大多數的圖書直播間都充斥着這種“深諳人性”的成功學的誇張宣傳,點開短視頻看到令人熱血沸騰的雞湯後再點進直播間,這時當主播介紹了這本書內容是多麼優秀、價格是多麼低廉,多麼適合現在就下單後,觀衆的情緒往往會被帶着走,常常立馬就下單,進行一次“反正不貴,買了不吃虧”的衝動消費。

“有苦難言”的出版商

不一定每家出版社都開設了自己的直播間,但越來越多的出版社開始意識到直播賣書的優勢。孔女士目前在國內一家知名出版社任職,該出版社有兩間自己的直播間,但銷量並不是很樂觀。爲了提高線上銷量,出版社開始嘗試和一些讀書類自媒體建立合作,其中就包括東方甄選和董宇輝。“在東方甄選還沒有火的時候我們便有合作,一直持續到現在。去年我們出版社業績較爲喜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東方甄選幫助我們拉昇業績。董宇輝本人很喜歡看《平凡的世界》以及餘華老師的書,所以他幫我們做了很多次推薦。”這些優秀主播助推暢銷書持續走俏,“引流”效果明顯。

不僅出版社乘上了短視頻和直播帶貨等電商平臺的發展浪潮,被視作行業“毒瘤”的盜版圖書亦有所擡頭,極大破壞行業正常發展和市場經營秩序。比如,電商場景下常見的成交方式包括內容種草、直播帶貨和用戶搜索購買,有盜版書商借助短視頻和直播平臺發佈大量虛假宣傳文章,並附上鍊接爲盜版圖書站外引流;也有商家以低價促銷等噱頭帶貨,直播成交後快速下架商品或惡意錯放類目,試圖抹去侵權蹤跡;還有商家通過真假摻賣、濫發商品信息等手段銷售盜版圖書,以此造成混淆。

談及盜版書對讀者的身心健康有什麼影響,孔女士對記者長嘆一口氣,“首先是印刷質量問題,一般盜版書用的紙張質量低劣,常出現紙張透字、字跡模糊的情況,看久了眼睛會不舒服,進而影響讀者視力。”

“其次是內容完整度的問題。據我瞭解,實力較爲雄厚的盜版商都擁有他們自己的製版團隊,對於時間性要求不強的圖書如學生教材、文學經典等,他們傾向於將內容重新錄入,重新制版,這樣印刷出來的整體效果好;若所選紙張質量與正版相同的話,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這類書稿的校對遠不如正規出版商那樣專業和認真,往往會出現錯字連篇、漏洞百出,這便是衆多媒體所報道的盜版書粗製濫造、誤導讀者的原因。”

除了對消費者的身心健康不利之外,盜版書的售賣對正規出版社的生存也存在着很大威脅。“某一外國名著在中國發行的第一版出自於我們出版社,但在出這本書之前,盜版書已經賣了幾百萬冊。基本上我們這裡暢銷的書,都會緊跟着盜版。他們會在拼多多和淘寶這些電商平臺去賣。”說到這裡,孔女士面露難色。

“盜版書商常將原版書掃描出來,然後製版印刷。以此種方式印刷出來的盜版書內容和原版完全一樣,不會存在錯字別字,也不會缺頁少行,不同的是整體印刷效果和紙張。由於掃描製版印刷程序簡潔、方便快速、成本低廉,當前絕大多數盜版商選擇這種方式製作。”

爲了更真實的觀感,孔女士拿出一沓備考教材遞給記者。記者翻看這些教材,發現書頁常出現字體模糊、內文歪斜的現象,便宜粗糙的紙張也讓人一眼辨假。“例如這樣一本16開、400頁的書,在內文沒有圖片和表格的情況下,從掃描到製版再到印刷,一萬冊的製作時間最多三天。按照這個速度,盜版上市的時間僅比正版晚兩到三天。如果能提前拿到樣書,盜版與正版幾乎可同時上市。很多書具有很強的時間性,如司法考試輔導教材、會計師考試輔導教材、考研最後衝刺試卷等,盜版商爲爭取先機,只能選擇這種製作形式。”

“可就是這種質量,盜版輔導書在他們的直播間還是暢銷款。”孔女士再次長嘆一口氣。

爲了打擊盜版侵權,維護健康綠色的平臺圖書市場生態環境,出版行業不斷做出努力。“我們出版社和維權打假的公司是有合作的,定期處理盜版書的事情。一旦發現銷售盜版書,我們就會投訴相應的平臺,將該店鋪下架。盜版書售賣影響正版書的銷量,長此以往,從事正規出版行業的人可能越來越少,大家看到的正版書也就越來越少,終將危及整個圖書出版行業。”孔女士向記者表達出自己對於出版行業未來發展的擔憂。

內心煎熬的讀者

主播阿飛向記者坦言道,直播間裡三四線的消費者佔了絕大部分。說到這裡,阿飛想起了最令自己難忘的一個顧客。作爲全品類圖書主播,阿飛的直播間裡也賣各種各樣的考研輔導書,而那個來自三線城市的阿明也算是他的回頭客了,他已經連續兩年在阿飛的直播間買考研資料了。後來他們還互換了聯繫方式,每次上新考研相關的書籍阿飛都會發個微信告訴他,他問過阿明,這書這麼便宜,真的有用嗎?“對方正在輸入中”持續了幾分鐘,最後對話框那頭只有一句“還能怎麼辦呢?有總比沒有好”。

聊到這裡,阿飛反問記者,如果沒有盜版書,買不起正版書的人難道就不能看紙質書了嗎?而在打擊盜版的新聞下方的評論區,排名靠前的高贊回答也往往是“支持正版,不過很多正版書賣的價格越來越高了”、“有能力的人買正版,像我這種還沒有賺錢能力的人就買盜版書來看看”、“版權的事兒又和我沒關係,反正我買盜版書不犯法”等諸如此類的評論,這或許反映了一部分消費者的心態。

“讀書的意義,我始終認爲從中收穫知識才是最重要的。雖然直播間的書有些存在質量問題,但內容大差不差,可以滿足我的閱讀需求。”在問到直播間購買盜版書的理由時,小於是這樣告訴記者的。“其實在明知盜版的情況下還去買,我的內心還是很煎熬的。”小於說着,臉上浮現出一絲愧疚。“有能力的人買正版,像我這種還沒有賺錢能力的人就暫且買盜版書來看。多多讀書,努力賺錢,日後一定支持正版書,帶着良心來‘還債’。”

作爲盜版書直播間裡的常客,開開向記者談起對盜版書的看法。“直播間的圖書品類相當多,我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翻閱購物車,這點十分便利。拋開盜版書的質量不談,對於許多家庭來說,正版書的消費或許有些奢侈,所以他們會選擇購買盜版書。從某種角度上說,盜版書給了許許多多的貧困家庭的孩子一片星空,讓他們得以在模糊的字句之間看到一個更加廣闊的精神世界。於我個人而言,條件允許的話一定支持正版。但盜版書的存在,可能稍微降低了獲取知識的等級差別吧。”

《活着》的作者餘華老師曾在採訪裡表達,他反對所有的盜版行爲,但他從不和盜版書抗爭,他提到,“不能簡單的從知識版權的角度來理解盜版,我們的(盜版)市場是因爲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貧困人口。如果貧困這個問題不解決,我的書被盜版是應該的。”餘華老師認爲,我們的社會比盜版書嚴重的問題有很多,食品安全問題等對人民身體健康有害的問題纔是更亟需解決的。而部分羣體因爲困難而買不起正版書,盜版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能接受知識的途徑。

盜版對於著作權方的危害不言而喻,作者和出版社都深惡痛絕“劣幣驅逐良幣”的可恥行徑。經過採訪我們又知曉,因爲圖書價格低廉,當有些讀者對閱讀體驗沒有太多要求,或是消費理念沒有較高標準,或是對盜版沒有鑑別力時,這些羣體開始購買盜版,才使得其屢禁不止。

可見,打擊盜版單純靠著作權方任重而道遠。實現電商平臺圖書版權保護的健康生態,只有通過多主體共治、社會經濟不斷髮展才能達成治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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