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7,開年第一,我不喜歡
是枝裕和停止海外務工,回到日本拍他最擅長的少年社會話題。
合作的還都是中國觀衆倍感親切的日本人——
首次聯手編劇阪元裕二,再度攜手影后安藤櫻。
前者作爲純愛劇鼻祖,首次執筆電影劇本就讓國內掀起《花束般的戀愛》本土二創風潮;後者主演的《重啓人生》不僅是去年爆款日劇,還成爲咱這社畜裸辭重開的精神動力。
加之,這是“教授”阪本龍一留下的電影配樂遺作。
情懷值拉滿、卡司讓人心安的《怪物》,誰能拒絕?
豆瓣8.7的超高口碑,看起來似乎順理成章。
是枝裕和很會拍孩子,選角靈氣,表演自然。
14歲打敗梁朝偉、成爲戛納最年輕影帝的柳樂優彌,就是他帶給影壇的禮物。
這次又選了兩位可愛到讓人融化的子役:黑川想矢,佟木陽太。
對手戲中暗流涌動的同性元素,令#怪物 純愛片#衝上熱搜。
因校園霸凌而起的故事,結果讓人嗑起了cp。
這在是枝裕和以往的電影裡是難以想象的。
只能說,純愛鼻祖阪元裕二發揮了比導演更強烈的存在感。
兩位加起來一百多歲的直男創作大佬,還能讓現在的年輕人猛嗑一口bl,有圓熟功力,也有與時俱進的追求。
但我還是得說:我不喜歡。
是枝裕和復原日常的生活流影像,碰上阪元裕二事先張揚的編劇技巧,令《怪物》呈現出頭重腳輕的生硬割裂感,以及內在力量缺失的甜膩造作感。
第一幕,在安藤櫻的母親視角下,兒子麥野湊行爲異常,疑似遭到校園霸凌。
爲整個故事奠定了一個相當沉重的基調。
只是當我們代入小男孩的悲慘遭遇時,後續情節跳出來告訴我們:
這只是編劇的障眼法。
第二幕,保利老師的視角一出,阪元裕二的設計思路昭然若揭。
整個故事建立在三段式“羅生門”敘事上,家長老師孩子,每轉換一次視角,前面的表象被推翻,所有令人不安的細節都有了大相徑庭的解釋。
“怪物”指涉的對象,也在不斷遊移與擴充。
第一個怪物,保利老師。
人還未出場,就被嚼了舌根子——
有人看到他出入女性酒吧,話裡話外暗示他師德敗壞;
小湊遭到體罰和言語羞辱,親自指認他是始作俑者;
小湊媽媽早織殺到學校質詢,他居然雲淡風輕地嚼糖吃,拿單親媽媽過度反應說事兒。
隔着屏幕,都跟着安藤櫻一起血壓飆升了。
第二個怪物,剛剛痛失孫女的校長。
但傳聞她纔是不小心軋死孫女的真兇,超市裡用腳故意絆倒小女孩。
學校出現霸凌醜聞,不調查、不干預,而是拉出保利老師墊背,匆匆平息風波。
田中裕子的慈眉善目,反而給這個角色增添了一絲難以捉摸的巫婆氣質。
從家長視角看過去,老師邪惡,校方推諉,無能的教育系統令人狂怒。
但教師視角一出,變成家長、學校各打五十大板。
集體沉默下,浮現各有苦衷的個體——
搞體罰的保利老師不僅被冤枉,還是主動關愛學生的大好人;
疑似撞死孫女的校長揹負內心創傷,她教麥野湊吹樂器那段,宛如一個洞穿人世滄桑的智者。
在教育者看來,家長和孩子纔是那個怪物。
接受不了兒子跟別人不一樣的父親,家暴並拋棄了他;
小孩隨口編造的謊言,足以毀掉一個老師的人生。
每個角色都活在自己偏狹的視角里,肆意誤讀他人的言行與生活。
於是,人人皆是怪物、人人制造怪物。
原以爲要黑色到底,第三段又以超現實童話收尾。
輪到小孩視角,有關人性之惡的猜想,全部化爲天使的純愛。
麥野虐貓、霸凌,通通是基於表象的謠傳。
星川有些邪魅的氣質,也不過是一種屏蔽外界傷害的自保方式。
實際上這是兩個純真敏感的小男孩,在所謂男子氣概的壓迫下,不得不尋找自我天地的故事。
麥野和星川的友誼,在渾濁世界裡創造了一片淨土。
幽深山林,廢棄火車,兩個男孩親自裝飾自己的銀河星空。
一些超越友誼的朦朧情愫,也逐漸生髮出來。
不得不說,這一段拍得很細膩、很戳人,大師鏡頭+兩張乾淨無邪的臉,能嗑到再正常不過。
片尾用一場氣象災害,隱喻人物內心從坍塌到重建的過程。
少年經歷風暴,滿臉泥污,他們知道自己無法重生,但是依然自在如風地向前奔跑。
電影也徹底走向了治癒、和解的路子。
可那份純淨快樂刺痛的是什麼?
怪物消失了,也沒人關心是誰在製造怪物。
有罪的,變成了龐大而抽象的世人目光。
《怪物》用最後一部分的討巧與輕盈,消解了前面試圖展示和批判的社會問題。
這是個給“怪物”赦免的故事,與追問社會責任比,更像一份人性的免責聲明。
前面看上去扇了所有人一巴掌,最後其實誰都不忍心苛責。
很多人都會將《怪物》類比酷兒電影《親密》。
《怪物》裡有句臺詞“男孩知道花的名字並不噁心”,《親密》裡,男主里奧乾脆就是種花的男孩。
爲了融入男孩團體,里奧慢慢地疏遠背叛了最好的朋友雷米。
後來,雷米選擇了自殺。
電影大半時間,是在呈現里奧的想念、逃避與愧疚,觀衆也跟着他的內心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拷問。
《親密》裡同樣沒有具體的兇手。
男孩自責害死了最好的朋友,可我們知道不是他的錯,甚至不是那些霸凌男同學的錯,而是權威的社會觀念向每個稚嫩靈魂投射下的陰影。
結尾,失獨母親緊緊抱住活下來的男孩,這樣的和解是充滿人性光輝和溫情的,是符合人物行爲邏輯的。
而不是創作者替人物乃至替觀衆原諒。
只要跟隨孩子的視角,跟人物建立情感,自然能感其所感,想其所想。
而不是追着所謂的情節反轉,去接受創作者試圖告訴我們的“真相”。
一旦編劇站在比觀衆更高的位置,豐富無垠的情感共鳴就會變成廉價的價值觀灌輸。
《無人知曉》,痛就痛在柳樂優彌全程不掉一滴淚。
不表達憤怒,也不表達寬宥。
只透過孩子的純真目光看待世界,拍他們如何苦中作樂地熬過每一天。
臨近結尾,兩個大孩子埋葬完小雪的屍體,沾滿髒兮兮的塵土,坐在火車上面無表情、不發一言。
夏日驕陽照見零度冰冷,文明都市任憑生命自生自滅。
我們能從這平靜的哀慼裡,感受到最刻骨的控訴與力量。
拋棄四個孩子的母親,可不可惡?
可看完殘酷的全程,觀衆自行對母親一角產生同情,自感到這種社會悲劇下不是某一個人的責任,而有自己的一份責任。
鏡頭先於觀衆去替角色叫屈,那是和稀泥的做法。
跟是枝裕和的經典比,《怪物》多了討喜的類型元素,觀感上彷彿看了三部不同的電影。
可精密如拼圖的匠氣劇本,也毀了是枝裕和自然如呼吸的敘事風格,以及飽滿到調動觀衆自身生命經驗的人物塑造。
安藤櫻在《小偷家族》裡有多神,在《怪物》裡就有多刻板。
一個是當不了媽媽,卻演活了媽媽的實質精神;一個除了愛兒子的單親媽媽符號,再無其他可以延伸。
所有角色不過是阪元裕二抒發混沌價值觀的提線木偶。
他們面目模糊,語焉不詳,並不具備人物本身的生命力。
《怪物》不難看,但絕非一部有力量的社會議題佳作。
是枝裕和,下次請你自己寫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