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董方卓：我去曼聯沒給中國人丟臉 我也不是油膩的中年男人
曼聯夢劇場建在寸土寸金的前門大柵欄，與天安門廣場的步行距離只有800米。董方卓應邀在開業前來參觀，他走遍了三層的建築，穿越和老特拉福德球場同款的球員通道、辨識更衣室裡那些不同年代的紅色戰袍，看到魯尼倒鉤射門的那張經典照片時，他立刻說出了那場比賽的對手和比分。這座4000多平米的建築展示了曼聯的方方面面，球隊歷史上唯一的中國球員沉浸在紅魔的歷史中，臉上掛着微笑，就像回家一樣，儘管這裡還沒有任何關於他的元素。
董方卓：人生太難了 但我沒有遺憾（來源：本站體育）
只有面對1:1復刻的歐冠冠軍獎盃“聖伯萊德杯”時，穿着阿瑪尼大Logo針織衫的董方卓拒絕了合影的建議，他覺得今天的裝扮不夠正式。在一項計分類VR足球互動遊戲開始前，工作人員詢問他和經紀人誰先，這位退役5年的前鋒主動選擇了後踢：“不超越，哪有快樂。”
而在曼聯俱樂部的幾年，這位天才少年被詬病最多的，是不求上進，沒有競爭意識。這是他至今都不能接受的。輾轉多國聯賽最終決定退役時，董方卓想過很多轉型方向，甚至有當演員這種和前三十年毫無關聯的職業幻想，他想像電影裡演得那樣，體驗別人的生活。
剛過完18歲生日的那天晚上，董方卓的媽媽接到大連實德俱樂部的電話，那頭第一句話就是：“恭喜大姐啊，曼聯定了籤小董。”
成年人都有些預感。第一次15天曼聯隊內試訓後，曼聯方面就與實德高層在曼市的一家餐廳聊起董方卓轉會的事宜，董方卓又被延長了15天訓練，他依舊在用各種方式進球。但當這一時刻真的來臨，董方卓還是覺得不真實，像在做夢。這位以爲在實德出場爲最高人生目標的無名之輩，搖身一變成爲了“天才少年”。
所有人都想知道，拿到彩票的，爲什麼是他？
弗格森與董方卓簽署合同條款
時任實德主教練朱波將根本原因歸結爲他超強的身體素質。在接受中新社採訪時，朱波稱愛徒爲同年齡段的中國球員裡最突出的一位。
那個年代，中國足球剛興起留洋風潮：楊晨成爲德甲球隊法蘭克福保級路上的功臣；范志毅戴上了水晶宮隊長的袖標；孫繼海則穩居曼城一線隊主力。雖然不是豪門球隊，但在當時的球迷看來，中國球員的留洋路是在穩步上升的，董方卓的出現是一個情理之中的意外——總有一天，中國球員是要像姚明徵服NBA一樣，征服頂級聯賽、征服大俱樂部。
董方卓一直堅信，是自己的實力打動了曼聯。他從未想過登陸時機是否合適，多年以後，再談到留洋機會時，他仍然覺得那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選擇，“那可是曼聯”。
而從被曼聯選中的那一刻起，董方卓天然就要承擔起這份期待，他是世界上最成功的足球俱樂部爲中國足壇欽定的紫微星，是中國人距離征服世界足壇最近的一個人。實德主教練朱波的話被反覆提及，董方卓在曼聯試訓期“每場都進球”的神蹟被無限放大，甚至連他“常常收到女孩子的信”也能寫成了報道。
同一時間，英國記者也在互相打聽：“你聽說過董嗎？”那段日子，坊間流傳着兩種聲音，一種是董方卓的加盟更像是一樁商業轉會，是曼聯爲了打開中國市場的一種商業行爲；另一種是，在主教練負責制的英國足壇，特別是弗格森，他的教練生涯裡從來沒有因爲需要妥協俱樂部商業上的規劃，而去籤任何球員，是試訓裡董方卓展現的天賦和潛力讓弗格森毫不猶豫地簽下了這個東方少年。
曼聯的官方發佈會沒有邀請中國媒體，原因是俱樂部認爲他們在搶新聞時，提前泄漏了董方卓加盟的消息。本就夾在兩種情緒中的董方卓，被架上了一個尷尬的位置。
直到2004年1月17日，新華社刊登了名爲《弗格森對董方卓寄予厚望 “兩三年內”立足曼聯》的文章，老爵爺第一次對中國媒體表達了對董方卓的期許，他重強調了董方卓需要一年時間適應異國生活，希望他能主動融入新環境。
董方卓隨即飛去了歐洲，由於沒有英格蘭勞工證，他不得不委身曼聯在比利時的衛星俱樂部皇家安特衛普。時任皇家安特衛普俱樂部主席保羅回憶，弗格森親自打電話溝通董方卓的發展規劃，他明確表示曼聯在合適的時機將會召回董方卓。
在比利時，他開始了獨居的生活。洗衣機是壞的、吃冷披薩、錯過班車後步行兩小時回家，和國內訓練基地裡的一站式服務相比，董方卓經歷着完全不同的場外生活。
只有球場是熟悉的。董方卓很快征服了那些質疑他的隊友，最開始，他在隊內訓練中拿球總被踢和排擠，直到他在場上跟對位的比利時人幹了一次，他發現隊友們開始認可他和接納他了。
董方卓自評是一位歐式的前鋒，背身拿球不是他的特點，他喜歡向前突破。在比利時，他將自己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完成了前鋒的任務。05/06賽季，他以18球獲比乙金靴，成爲第一個在歐洲聯賽拿到最佳射手的中國人。在接下來的06/07賽季，董方卓延續了此前的火熱狀態，聯賽還未過半，就打進了10個球。憑藉在比利時的優異發揮，在半程賽季未結束時，弗格森提前把董方卓召回曼聯並放進一線隊名單。
董方卓在安特衛普
國際職業球員聯合會在這一年給出了最佳年輕球員的12人候選名單，與董方卓肩並肩的球員有C羅、魯尼、法佈雷加斯、基耶利尼、馬斯切拉諾、施魏因施泰格、羅本……
曼聯將他召回時，英國足壇已經沒有了質疑的聲音，天空體育的解說員更是親切地叫他“King Dong”，對他迴歸英超賽場的表現充滿期待，而國內球迷和媒體則盼望着他在比利時足壇的沉澱能助他在曼聯一飛沖天。
比利時聯賽的經歷固然高光，但國內沒有轉播、沒有如今便捷的互聯網傳播，也沒有駐地記者對董方卓進行專門報道，等到他重回曼聯，足球記者賀小龍就寫到：“董方卓，成爲了活在傳說裡的人。”
董方卓成爲繼孫祥後第二個在歐冠出場的中國人
另一位駐曼市的《足球報》記者王康寧回憶，即便在董方卓剛剛回歸曼聯時，國內記者也鮮少能報道關於他的內容，只有他公開亮相時纔有新聞可寫。在球場上表現平平的董方卓在場下也將自己封閉起來。
當時曼聯的前鋒線人才濟濟：魯尼、C羅、特維斯、羅西……在回憶這些同位置的競爭者時，董方卓特別提到了薩哈，薩哈有多厲害？英超的球員都認定他會接亨利的班。英格蘭國腳阿蘭-史密斯，因爲鋒線擁擠，按照弗格森的要求，被一步步改造成後腰去競爭出場時間。
“在曼聯，我就像個小螞蚱一樣。”時隔多年，董方卓面對本站體育的鏡頭這樣自評。回到曼聯的他，在場上要爲每一分鐘出場時間和一衆已經成名的世界級球星競爭，場下曼聯嚴苛的隊規讓他變得謹小慎微。剛回曼聯時，隊裡曾問他是否需要給他專門配備一箇中國廚師，董方卓婉拒了，他覺得吃牛排沙拉也行，他怕外界說他搞特殊。
在曼聯，同屬前鋒的董方卓甚至還要與C羅競爭
他也不敢提加練的請求，因爲在歐洲人的思維裡，這有可能會被認爲對教練訓練計劃的不滿。雖然他在比利時自己也時常加練，但在曼聯，這個當時世界最大的俱樂部裡，球員所做的一切細節都會被無限放大，對於一個來自中國的球員，試錯的成本過於昂貴。
加盟曼聯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當初對他懷有期待的人開始慢慢失去耐心，眼看着同年加盟的C羅已經成了炙手可熱的球星。在曼聯的幾場季前熱身賽，董方卓雖也幾次上演過高光時刻，卻因爲殘酷的競爭難覓聯賽出場機會。期間，德甲球隊曾拋來橄欖枝，曼聯老隊長基恩也曾想將他帶到保級球隊桑德蘭，董方卓自己也非常想被曼聯租借出去尋求出場機會，但在這些邀約面前，合同的條款約束讓他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在比利時的出色表現，讓回到國家隊的董方卓成爲國人關注的焦點。但戳破羣體期待的，也正是在國字號比賽中，董方卓在2005年世青賽怒推克勞琛的一幕。國青主帥克勞琛整個大賽期間把董方卓摁在板凳上，到了與德國隊淘汰賽時，克勞琛在比賽還有3分鐘結束時換上了董方卓。那會比分2：3落後的國青隊已經大勢已去，瀕臨淘汰邊緣。
這樣的排兵佈陣和最後遺憾出局的結果，徹底點燃了年輕氣盛的董方卓，爲了世青賽，他忍着腳部骨裂打封閉參賽。當克勞琛前來安慰時，坐在替補席上鬱悶的董方卓頭也沒擡一把推開了他。
這是董方卓耍大牌的負面形象第一次見諸報端。雖然賽後董方卓向克勞琛誠懇地道歉，但當時國內媒體報道的內容是：“拍攝到這一幕的美國攝影記者嚇了一跳”，“曼聯回來的少爺瞧不起國家隊教練”，至此“耍大牌”成爲了董方卓身上繼“天才少年”後的第二個標籤。
在聯賽中第一次爲曼聯出場，那場與切爾西的比賽，將董方卓拉下了神壇。賽前在更衣室得知自己將爲曼聯首發上場的董方卓沒有時間消化這個決定，他只能硬着頭皮走上球場。
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樣，他搞砸了首秀，或者說董方卓並沒有發揮出自己真實的水平。回國後董方卓曾無數次面對媒體覆盤過這場比賽，事到如今他已經可以波瀾不驚地承認當年自己是“懵着踢完全程”。而當年，知道自己搞砸了的董方卓並沒有如此坦誠地面對媒體。
2008年北京奧運會男足比賽，同組對面那支比利時隊的青年軍，大多在比利時見識過董方卓的厲害，董方卓佔據着心裡優勢，卻因爲傷病沒有得到足夠的出場時間。對陣新西蘭，有傷在身的董方卓在78分鐘替補登場，隨後他接陳濤在邊路的精妙傳中，用一粒精彩的頭球破門，幫助中國避免了失利的尷尬，打入了中國男足在世界大賽第一粒也是至今爲止唯一一粒入球。除了這個高光時刻，董方卓在國字號球隊沒有太多的亮點，與球迷們幻想的救世主有不小的差距。
那些董方卓得罪過的媒體也沒讓他在場下好過，曾經董方卓有“天才少年”光環時，記者們不敢寫他的負面內容，生怕他變成下一個姚明後，被拉進黑名單。但今時不同往日，董方卓在曼聯的生涯幾乎看得到盡頭，那些從董方卓身上討不到新聞的人幾乎人人都要踩上他一腳。遲到、耍大牌、不自律、懶、生活奢侈，編造的假新聞滿天飛，他很想找個場合跟所有人解釋清楚，但卻發現越描越黑：“非得看到曼市凌晨4點的太陽纔算上進嗎？”
在那個沒有微博和公衆號、主流媒體掌握話語權的時代，董方卓連爲自己發聲的渠道都沒有。天才少年變成了中國足壇名聲最差的人，直到今天在網絡搜索董方卓，仍有“脖子以下世界級”的惡語。
有幾個人知道亞美尼亞國慶日是哪一天？董方卓是其中一個。
9月21日，董方卓被對手惡意出擊的門將打掉了門牙，眼眶和膝蓋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晚上回到賓館，吞下止疼藥的同時，窗外響起了爆竹聲。他看着漫天的璀璨，一年半沒有回國的董方卓終於做出了決定：結束了，就到這裡吧。
離開曼聯後，他回到大連，球隊還叫實德，但他已不是曾經的天才少年。一整個賽季，他顆粒無收。他還是不甘心，想着要證明自己，應邀加盟波蘭國內豪門萊吉亞，在度過和俱樂部短暫的蜜月期後，因爲出場時間的不穩定，他轉戰葡超球隊波蒂莫嫩塞。但不久後，俱樂部就遭遇經濟危機，連換三任主教練，工資頂薪的董方卓雖然剛在盃賽打進一球，卻因爲薪資的問題不得不離開球隊。
爲了通過踢歐聯杯重回歐洲主流聯賽，董方卓又加盟了亞美尼亞球隊，並在當年盃賽決賽中打進一球，幫助球隊奪冠，獲得歐聯杯資格。但當希望就在眼前時，他的膝蓋又傷了；回到國內後，面對腳傷，爲了儘快比賽，他接受了俱樂部的建議，選擇進行鍼刀手術，卻因此葬送了自己的職業生涯，被迫退役……
董方卓手術
剛回國那段時間，是董方卓生涯中最慘的一段日子，他認命地接受了自己無法重回頂級聯賽的事實，前幾年與國內輿論糟糕的相處，也讓他難對國內的公衆敞開心扉，在球場上，他更加失意，拿着隊內最高的工資卻連場都上不了。
媒體反反覆覆提起曼聯讓他煩躁，彷彿這個世界只有前曼聯球員董方卓，他們一遍又一遍總結董方卓留洋失敗的經驗，然後重操起那些真真假假的爆料，以此來證明董方卓因爲不會做人、態度不好而成爲曼聯的棄子。
然而一個殘酷的真相是：中國的天才少年到了世界上天才少年最多的地方，人們期望着他能將天賦升級成常態，再在這種極富天賦的常態中找到另外的天賦，這對他來說太難了。
2017年，董方卓接受了懂球帝的專訪，那是他第一次決定對公衆敞開心扉，他勸自己：“都退役了，沒什麼不能說的。”採訪中他仔細回答了每一個曾經避而不談的問題，把自己整個職業生涯的坎坷公之於衆。
報道出來之後，不少球迷給他的微博發了私信來道歉：“曾經罵過你，對不起”，看着這些道歉，董方卓竟然有一絲想哭：“這麼多年了，嘴上一直說着不在意，但突然發現這麼多人來跟你道歉，還是覺得很感動。”
在社交網絡，董方卓甚至主動拿與對陣切爾西的那場比賽調侃自己
他很理解國內球迷的失望，但他達不成那樣沉重的期待。董方卓坦誠地告訴本站體育，在曼聯，他和那些頂級前鋒確實存在着差距，他甚至將那些突發的傷病也算作實力的一部分，“如果我訓練中多進幾個球，那也不會去踢預備隊的比賽。”
回看這些經歷，董方卓對傷病充滿無奈，好像每一次看到希望時，命運總會告訴他：對不起，只是玩笑罷了。被問到是否接受傷仲永的說法時，董方卓突然擡高音量：“說的沒錯啊，我就是傷了，是‘傷’仲永啊”。
董方卓戴着墨鏡走出機場，高大的身軀在人羣中很顯眼。在被問到本人比照片中看起來要瘦時，董方卓笑了：“怎麼所有人見到我第一面都說這話？”
退役前，董方卓染了非主流黃髮、身材走樣的照片在網上被當做油膩的典型，如今的他非常害怕被打上這個標籤，採訪開始前還跟工作人員開玩笑地強調：“我可不是油膩的中年男人。”
事實也是如此，董方卓如今的每一步都在擺脫過去流傳了幾十年的形象，他讀書、重新上學、在家帶娃。他在廈門經營着一家足球培訓機構，笑稱每天的生活就是“帶娃，帶自己家的娃和別人家的娃。”
小時候他拎雙球鞋走在大連街頭，路邊大爺看見了會大聲鼓勵他好好踢，將來要進實德隊。而現在的廈門，孩子們參加足球培訓更多的是爲了不長胖。他還沒挖掘出天才球員，他覺得那也不重要。
“我跟你說，滿大街都是天才。”在採訪中，董方卓毫不避諱曼聯，天才等這些曾經困擾他的話題，但他對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你不能用‘天才’兩個字概括別人的努力，我覺着這是不公平，這是最大的不公平。”
他也會有藏在心底的情愫，相比十年前的自我封閉，他學會了“繞開”。他沒有展開關於大連的一些話題，只是表示有機會的話，很想爲自己的家鄉做點什麼。傳說中和朋友發生過的一些狗血事件，他也不想重提，他反問記者：“朋友對你不重要嗎？”
《體育畫報》曾寫過一篇關於董方卓的文章：“董是一個典型的‘如果’型球員，如果他在他那寥寥無幾的出場裡面打進了一個左右戰局的球會如何？如果他沒有受傷會如何？如果與他同位置的球員受傷，他能獲得更多的出場時間會如何？”
而在這次採訪中我們也一直試圖構建一些“如果的事”，而董方卓並不接招，他說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但在這些“如果”中，只有一件令董方卓遺憾萬分：“如果我父親還在，他一定會讓我變成更優秀的人。”
董方卓年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爲命
他回憶起自己最初踢球時的那份快樂：結束訓練課後，爲了讓他再練練體能，父親在公交終點站等着他，他騎着摩托車在前面，小董方卓就跟在後面跑；爲了讓他練反應，父親跟6歲的董方卓間隔1米對打羽毛球，經常打得他流了鼻血還想繼續贏回來。
旁邊聽完採訪的董方卓經紀人感慨萬千：“如果他父親還活着，他會不會變成今天的孫興慜？”
董方卓倒是看得很開，他不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有太多遺憾，更多的是一種幸運，這種豐富的足球履歷，放眼中國足壇也沒有幾個人可以比及。
曼聯和大連實德簽約後，隨即在四川成都開設了第一家曼聯餐廳。17年過去了，北京有了地標性的曼聯之家，開發商還計劃在全國十個地區建設類似的球迷社區，而董方卓，依然是唯一有資格站在這裡接受邀約的中國球員。
他輕鬆地旋轉那個顆紅色足球，在金色隊徽旁邊找了一塊合適的空間，熟練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董方卓，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