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里斯本丸沉沒》導演:這是中國故事,不是英國人視角

【文/觀察者網 嚴珊珊】

1942年9月底,日軍徵用“里斯本丸”號客貨船押運1816名英軍戰俘從香港前往日本,由於日軍違反《日內瓦公約》未懸掛任何運送戰俘的旗幟或標誌,“里斯本丸”號途經舟山東極島海域時,被美軍潛艇魚雷擊中。沉船時刻,日軍對着跳海逃生的英軍戰俘開槍掃射,200多名舟山漁民划着小舢板冒險救援,384名戰俘得以獲救。中國人的義舉,讓日軍目瞪口呆,因爲有了證人,他們不敢繼續屠殺戰俘,開始被迫撈人……

“里斯本丸”號

這段82年前發生在中國人家門口的真實歷史,被當年的日本政府矢口否認,被盟軍戰俘後代遺忘,被英勇救人的舟山漁民說得雲淡風輕。

爲了“搶救”這段歷史,“搶救”親歷者的口述,“搶救”歷史背後樸實動人的情感,讓這段中外共同抗擊法西斯的歷史在大銀幕上重現,製片人、導演方勵耗時8年,資金鍊斷裂時賣房籌錢,輾轉中、英、美、加、日多國,完成了紀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

方勵(右)與營救盟軍戰俘漁民林阿根(中)

近日,方勵與觀察者網對話,談了談他一腔孤勇“打撈”這段歷史的經歷,也對網上的聲音一一作出迴應。

地球物理學專業出身、在地球科學和海洋科學技術領域取得商業成功的方勵,曾成功打撈2002年“大連5·7空難”黑匣子,第一次聽到“里斯本丸”號的故事,他就產生了責任感。

方勵2016年帶領其海洋科技團隊精確定位沉船位置,2017年帶領地球探測和海洋測繪團隊驗證了沉船的鋼鐵物理屬性,同時獲取水下三維聲吶成像,確認沉船殘骸屬於“里斯本丸”號,2018年開始大規模尋訪親歷者及其後人。每次去拍攝,他第一件事就是給對方展示沉船殘骸的聲吶成像。

今年9月上映至今,《里斯本丸沉沒》豆瓣評分升至9.3,票房達4335萬。“離回本還有十萬八千里,不算宣發,也得1.5億、1.6億才能回本。”方勵笑稱,要奔着票房去就不能這樣做電影,“但是《里斯本丸沉沒》變成更大的價值,留給歷史了。”

得知《里斯本丸沉沒》將代表中國內地參評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原最佳外語片)時,方勵很驚喜。

“負責選送內地影片的單位認同這是個中國故事,這是我最高興的。”在他看來,這也是對質疑聲的一種回擊,“網上有人說我是‘英國人視角’,我不認同。不管電影裡面的人是誰,故事發生在中國,是中國人在講述,當年是中國人在施救,這就是個中國故事。”

方勵(右)與“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倖存者丹尼斯·莫利

對於中國漁民所佔篇幅偏少,方勵解釋稱,這是留白的設計, “我們的英雄不要我們自己說,讓別人去說,這是更聰明的做法。高潮如果拉長了就不叫高潮。”

他希望藉助電影的傳播力,讓中國軍民拯救盟軍戰俘、間接阻止日本人施暴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也想看看曾經否認暴行的日本政府今天如何迴應。

從爲吳天明遺作《百鳥朝鳳》下跪求排片、到賣房做《里斯本丸沉沒》、再到計劃拍馬航MH370,方勵一直被視爲理想主義者,有人說,他在值得被看到的事上有一種“無所謂,我會出手”的氣勢。

方勵認可這種形容,“對,我會出手,但我要有資源纔可以。《里斯本丸沉沒》這件事我幹了,想拍馬航MH370,但現在我沒錢了,我要有錢我就拍。”

《里斯本丸沉沒》製片人、導演方勵 受訪者供圖

以下爲對話實錄:

觀察者網:“里斯本丸”號沉沒是個複雜的歷史事件,涉及盟軍戰俘、施暴者日軍、中國漁民等多方視角,爲什麼會選擇將英軍的經歷作爲主要線索來講述故事?

方勵:這與電影主題有關,電影不叫《東極島大救援》,而叫《里斯本丸沉沒》,所以線索就圍繞沉船事件展開。它怎麼沉的?遭遇了什麼?船上都是誰?最後是誰來營救?盟軍戰俘是這艘貨輪上的主要乘客,按照這樣的線索走下來。

觀察者網:中國漁民的救人事蹟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們在電影中出場比較遲,篇幅也不長,製作時是如何考量的?

方勵:只有講清楚“里斯本丸”號沉沒的來龍去脈,把這1800多名盟軍戰俘遭受的地獄般虐待、屠殺、黑暗中的絕望做足,講施救纔有意義,這是舉重若輕的原理。如果我完全站在弘揚中國漁民當年大義之舉的立場上,就是另外一部電影了。

電影之前在青浜島和廟子湖島做了兩場露天放映,當時我就告訴所有施救漁民的後代,“當你們看完這個電影,才知道先輩去救人時,這些盟軍戰俘經歷了怎樣的黑暗和絕望”,所以先輩救援的意義變得更重大,更像天邊的一道光。

《里斯本丸沉沒》在中國舟山東極島上舉行露天首映

我們的英雄不要我們自己說,讓別人去說,這是更聰明的做法。高潮如果拉長了就不叫高潮,講多了,尖峰就成了高臺。要有反差,電影是留白的藝術,要留給觀衆去思考,我們不能自說自話,敲鑼打鼓,這是有害的。既然要把這個故事講給所有盟軍戰俘親屬、講給全世界聽,越少說,別人越感動,說多了反而把我們的先輩給弱化了。

我們去東極島採訪很多次,漁民的後代談起此事都雲淡風輕。他們覺得“不就是救了一些人嗎?人家在海里逃生,遇到危險,我們去救一下,這不很正常嗎”。所以,越雲淡風輕地講這件事,才越讓人感動。

盟軍戰俘後代與林阿根老人

觀察者網:據您走訪調查,漁民們當初知道救的是誰嗎?

方勵:他們不懂什麼叫盟軍,光知道他們不是日本人,是被日本人追殺的人。

他人有難,我們伸出援手,這是中國人非常樸實的同情心,是人性的光輝,人性的善良和慈悲。

還有一個細節,據參與救援的漁民陳永華回憶,當時海上有一大片人被北邊的潮水衝下來。我們做了當年的海洋流場分析,沉船那天上午的海流是從北向南流,也就是說,中國漁民划着小舢板進場時,日本人還在開槍射殺戰俘。小舢板劃不快,日本人在海上可能打死了五六百人,這其中可能也有被淹死的,大多數是中彈而死。

觀察者網:電影裡呈現了英軍、美軍、中國漁民親歷者的視角,唯獨施暴者日軍稍顯缺失,您和日本戰爭歷史專家以及“里斯本丸”號船長經田茂兒女的對話內容也比較收斂,這是如何考量的?

方勵:首先,我們無法找到當事的日本軍人及其後代,也找不到文字記錄。有的戰犯死了,加上負責船上戰俘管理的日軍部隊規模較小,唯一有名有姓的指揮官和田的軍銜也很低,他在戰爭中被打死了,逃脫了軍事法庭的審判。

其次,我認爲,採訪日本教授和經田茂兒女時保持克制是合理的,這是一部紀錄片,越客觀越冷靜,才能越真實。他們都不是施暴者,是施暴國家的平民。

經田茂船長的兒女壓根都不知道自己父親和“里斯本丸”號的關係,也不知道船沉沒這件事,他們對事件本身說不出什麼細節來。我不帶任何主觀的臆想和猜測,就是請他們講述所知道的,聽聽他們今天怎麼看這件事。

那位黑澤教授是戰爭研究會會長,也是東京女子大學歷史學教授,他對這段歷史其實不太熟悉。關於當時日本人怎麼想的,爲何要封死船艙置盟軍戰俘於死地,他猜測是“爲了防止戰俘逃跑、保護日軍士兵的安全”。我當時問他“都知道這艘船要沉了,自己都撤走了,把人家釘死在船艙裡,這叫防止逃跑嗎”,他最後也坦言,無論如何,從結果來看,這樣的行爲不人道。

方勵導演與黑澤文貴教授

觀察者網:請經田茂船長兒女出鏡的過程順利嗎?您怎麼看經田茂女兒對其父親服從日軍命令的辯護?

方勵:溝通過程還算順利,其實有個細節,電影裡經田茂的兒女入畫時,後面還有兩位日本女性學者。她們研究盟軍戰俘營歷史,很友好,幫我們協調了很多事。

至於經田茂的兒女,我們先請日本偵探社找到他們,再請兩位日本學者出面協調,這對兄妹也有好奇心,希望通過我們的調查來了解他們父親當年的經歷。

經田茂的女兒是站在她父親的角度,覺得她父親是個平民船長,是被逼的,沒有選擇。所以她講“當你的命都保不住了,你還能救誰”,那是很本能的。

經田茂的兒子聽到這段歷史後很詫異,我們沒問他,他就主動感慨,日本是個沒有言論自由、必須盲從的國家,日本軍人給中國帶來了極大的災難,揮着刀到處殺人,他很明確地不同意日軍的暴行。

他們還提到,經田茂在軍事法庭被判7年有期徒刑,在香港服了5年刑,提前2年假釋,他回到日本後,良心上遭受很大重壓。據其兒子回憶,經田茂回到日本以後兩天沒有出門,後來每天抽50根菸,兩年以後再出海,開的是近海的小船,沒有再去跑遠洋輪船。實際上,“里斯本丸”號已經是經田茂駕駛的第三艘被盟軍擊沉的船了。

觀察者網:“里斯本丸”號沉沒前不久(1942年9月),載有平民、盟軍和意大利戰俘的英國“拉克尼亞”號在西非海岸被德國潛艇的魚雷擊中,英德聯合拍了部《拉克尼亞沉沒》(The Sinking of the Laconia),也展現了極端困境下的人性與生死抉擇。在您看來, “里斯本丸”號事件所反映出的戰爭對普通民衆、戰俘、施暴者的影響,在二戰中具有怎樣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方勵:光在太平洋上,被擊沉的船就不止“里斯本丸”號一艘,“里斯本丸”號規模不小,死傷慘重,印度尼西亞海域在二戰期間也發生過數千人葬身海底的沉船事件,這樣的事在二戰期間有很多。但“里斯本丸”號的獨特性在於其當年有目擊證人,日軍的暴行和屠殺被中國漁民和倖存盟軍戰俘看到了,而且恰好發生在中國領海。

還有一點,“里斯本丸”號就沉在東極島附近,水不算很深,所以找起來不算太難。相對於深度上千米、沒有目擊證人的沉船,講述 “里斯本丸”號這段歷史的難度相對小一點。

觀察者網:英軍戰俘後代看到這部電影的感受是什麼?

方勵:我們在英國做了一場試映,電影當時還沒做完,我也希望通過他們看看資料有沒有錯誤,後來確實發現有張照片用錯了。現場差不多400名英軍戰俘的家屬,看完電影都非常激動和感動,全場起立,掌聲響了好久。

我再講一個故事,2019年,有14位遇難者的後人從英國來到“里斯本丸”號沉沒的海域參加安息儀式,這些老人都是第一次來中國,對中國的感激之情完全擋不住。其中有一位名叫傑夫的老人,他返程時從首都機場一起飛,就給我寫感謝信,稱自己寫信時還在中國領空。

他寫了對中國的印象有多好,不管是在舟山還是在北京,遇到的路人和周圍的民衆,友好程度都是他們沒想到的。倖存戰俘的後代也都念着中國漁民的救命之恩,他們知道,沒有舟山漁民當年進場,這些家庭都將不復存在。

方勵導演採訪盟軍戰俘後代

觀察者網:英國人對二戰的敘事大多集中在歐洲戰場,對太平洋戰場關注很少,電影裡的街採也顯示,如今的英國人幾乎沒聽過“里斯本丸”號沉沒事件。有觀衆提出,這種“遺忘”會不會與英軍在亞太戰場的“尷尬”身份有關,在成爲同盟軍前也是殖民者,您當初考慮過在電影中探討這一背景嗎?

方勵:這沒有必要,電影講的是“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不是香港戰役和太平洋戰爭,盟軍的背景和沉船事件沒有關係。英軍當時就是二戰中的同盟國。

而且二戰期間,中國人營救盟軍的事件有很多。孫立人將軍率領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協同英軍抗擊日軍,解救出被圍困的數千名英軍;浙江抗日軍民還營救過遇險的美國機組。

觀察者網:支撐您傾盡所有去拍這部電影的動力是什麼?

方勵:首先,最大的動力是搶救歷史,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我2018年和2019年不去拍,就沒有親歷者的口述了,他們現在已經離世了。

從歷史記錄的本身揭露真相,拍這部電影是非常有價值的,而且歷史是這些英國老兵們口述的。日本政府當年否認他們的暴行,在給英國外交部的正式回電中稱盟軍擊沉了日本的船,日軍救了好幾百人,聲稱“暴行是捏造的”。所以這部電影的價值在於,如果真相被媒體報道,被大家看到,我們可以看看今天的日本政府怎麼迴應這件事。

第二個是人文意義,我希望搶救這些有關親情、愛情和友誼的動人故事。那些家庭和遇難者已經被歷史遺忘,但是中國人記得,去傾聽他們的苦難、呈現他們的遭遇,再讓全世界的觀衆去感受戰爭背後的個人命運和家庭的悲歡離合。我做這件事就是爲了搶救。

方勵(右)與“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倖存者威廉·班尼菲爾德(左)

觀察者網:有人認爲,這部電影“反戰”的意義在中國語境下有點“抽象”,因爲中華民族一貫愛好和平,從不主動挑起戰爭,更應該讓西方觀衆去看,您怎麼看這種觀點?

方勵:這是發生在中國的故事,發生在中國領海的大屠殺,是一個慘案,是我們的先輩去施救的,應該讓中國觀衆看到,沒有找錯對象。

其次,我做這部電影也不是爲了“反戰”,是爲了記錄真實的歷史,這是一部紀錄片,不是“反戰”宣傳片。

盟軍戰俘後代在沉船座標海域祭奠親人

觀察者網:獲知《里斯本丸沉沒》將代表中國內地參評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時,您的感受是什麼?

方勵:我當時反應是“耶?好!”這說明大家認同這個電影可以代表中國。負責選送內地影片的單位認同這是一箇中國故事,這是我最高興的。

網上有人說我“怎麼是英國人視角”,我不認同,我是中國人,我在講故事,我在記錄和傾聽,這是中國故事。不管電影裡面的人是誰,故事發生在中國,是中國人在講述,當年是中國人在施救,它就是個中國故事。

觀察者網:現在回顧《里斯本丸沉沒》這部電影,您是否有遺憾?

方勵:沒有遺憾,要有遺憾我就不會上映,我們盡了全力。

觀察者網:您透露下一個心願是尋找馬航MH370,也會拍成紀錄片嗎?

方勵:我有這樣的心願,但它需要更大的資源,馬航MH370可能比《里斯本丸沉沒》更復雜,因爲有很大阻力。

現在我沒錢了,拍《里斯本丸沉沒》把錢給燒光了,要有錢,我就去拍馬航370,這件事值得拍成一個紀錄片。飛機上有這麼多中國乘客在,我一位朋友也在飛機上,飛機到底經歷了什麼,最後在哪,都是謎,會引發人強烈的好奇心。

我也是想借《里斯本丸沉沒》宣傳期發出呼籲,來試探一下,看看有沒有志同道合的熱心人和機構,願意和我一起來做這件事。

(對話實錄由觀察者網賀嘉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