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槍》:東北傷痕文藝作品的審美疲勞

注意:本文有嚴重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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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網友說看了《老槍》,就會想起《鋼的琴》,我也有同感,這可不光是因爲兩部電影都有秦海璐——即使顧學兵(祖峰 飾)在槍戰中能夠活下來,他和金雨佳(秦海璐 飾)修成正果的可能性也不大。大概率,生活不如意,被迫分離,然後他也會尋思給耿曉軍(周政傑 飾)製造一臺“鋼的琴”吧。

《老槍》海報

這大概就是《老槍》不得不面臨的致命問題。不能說電影的藝術質量不高,不能說電影的創作班底不用心,更不能說電影對歷史、對時代的叩問沒有力度,只是,本片走過的每一條路,似乎都已經有前人探尋過了。

還是上世紀的東北工廠,還是普通人生活受到的衝擊,還是時代鉅變對人生準則帶來的挑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顧學兵就是另一個《漫長的季節》裡的王響。他們都很“軸”,拼命堅守的善良和正義在所處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們都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但總因爲自己的笨手笨腳而弄巧成拙。

這可能也是東北傷痕文學的通行主題了——當創作者回望那段歷史,並不只是爲了舊事重提,而是希望用過去的時光映照當下,重新認識自己。這就是爲什麼雙雪濤、班宇、鄭執們的作品總是從“子一代”的視角出發,從父輩遠去的身影中找到生活的力量。

《老槍》劇照

這一回的《老槍》乾脆直接讓“子一代”和父輩同臺亮相。顧學兵和耿曉軍的人設實在會讓東北傷痕文學的忠實讀者感到“眼熟”——父輩的隱忍和善良會吸引年輕人,年輕人的朝氣和衝勁又會讓父輩重拾理想和活力。從起初的衝突到最後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也是我們和過去、和歷史和解的過程。這是此類作品的套路了。

至於顧學兵在影片結尾打出的最後一槍,也不讓人感到意外。班宇的小說《盤錦豹子》最後,之前一直以窩囊廢形象示人的父親終於“昂起頭顱,挺着脖子奮力嘶喊,向着塵土與虛無,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那聲音生疏並且淒厲,像信一樣,它也能傳至很遠的地方……”那一刻,兒子“也已看不清父親的模樣”。

這幾乎也是所有東北傷痕文學的標配:用一個戲劇衝突中的高潮爲讀者提供宣泄的出口,也凸顯主人公的尊嚴價值和人格力量。影院裡,我身後的觀衆輕聲驚歎,這麼準啊?這當然只是一種藝術層面上的隱喻——顧學兵或許只是個時代浪潮中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他對正義的堅守仍然可以精準地命中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老槍》劇照

你看,把往常的分析框架套用到本片,全部都有效。於是,我們或許可以總結一下:東北傷痕文學的優點本片都有,但讓觀衆期待的突破和創新,同樣都沒有。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越來越喜歡用一些“大詞”來形容或者說裝飾東北傷痕文學。是“時代”摧毀了主人公,是“浪潮”淘汰了主人公,但到底什麼是“時代”,什麼是“浪潮”?不難發現,很少有作品經得起這樣的追問。

就好像本片,顧學兵的同事倒賣工廠裡的機器、零件,是被生活所迫,情有可原;廠長默認屬下變賣公有資產,也只是爲了給幾千名工人發放工資;田永烈(邵兵飾演)鋌而走險,幹起了搶劫,實在是因爲走投無路;耿曉軍的好兄弟深夜潛入工廠盜竊,說到底也是家庭貧寒所致……

怎麼說呢,誰都有錯,誰都又沒錯,於是一團亂麻之下,我們只能又一次把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歸咎於抽象、宏大的“時代浪潮”。硬要說的話,也許本片中兩面三刀、懦弱自私的工廠小領導可以背鍋,但要把時代的罪責擺到某個具體的人頭上,恐怕本來就是不妥當的。

電影結束後還有個小彩蛋,顧學兵和大哥田永烈,耿曉軍和他的好兄弟們在鐵道上一路歡聲笑語,然後漸漸消失在雜草叢生的背景裡。這裡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了——本片就是獻給無數個消逝在時代中的“顧學兵”的一曲輓歌。

但正如之前所說的,如此哀婉、傷感的情調我們已經在東北傷痕文學中感受過太多遍,讀者和觀衆還是更想追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誰又來爲這一切負責呢?

客觀地說,我們確實無法把一部小說或者一部電影異化爲一個科學、嚴謹的社會學調查,但當現實主義的情節繼續不下去的時候,就老用浪漫主義的手法矇混過關,這似乎也不該成爲一種流行的創作套路。

這幾年,影像世界中的“東北”成了一個熱詞,但懸疑探案也好,愛情故事也罷,越來越多的作品正在把這片土地重新“刻板印象化”。最典型的例子可能就是金雨佳——在東北傷痕文學裡,東北女性總是咋咋呼呼、表面強硬,精神內核卻還是隱忍、溫柔、善良、包容的。她們就像是作者想象出來的“理想母親”,卻在不知不覺間淪爲主角的背景板,與其說這是創作者的功力不足,不如說套路化的創作方式正在限制很多創作者的想象力。

就此而言,本片倒不如讓顧學兵人生中最理想的一槍停留在他的想象裡,把現實主義的道路進行到底。既然作品想要向觀衆描述的是一個在大時代下被禁錮被壓抑的人,那麼就不要給我們端出一碗心靈雞湯——這個多年沒有好好訓練,早已荒廢了自己天賦的中年男人,又怎麼可能通過射出的一槍救贖自己的人生?走上犯罪道路的同事不可能有好下場,還在堅守正義的顧學兵終究也是徒勞,這是個冷酷的結局,但這纔是真正的生活,不是嗎?

這也讓我再一次想起鄭執的小說《仙症》,它被改編成電影《刺蝟》後就突然變得“溫暖”“治癒”起來。依我看,這纔是東北傷痕文藝作品真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