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浩還是不服
捲土重來不是沒有可能。
文丨範東成
2月初便把公司簽約落戶到了杭州濱江區的羅永浩，近日除了積極澄清自己無涉某爭議品牌雞肉乾及高調點贊周鴻禕造車等小有波瀾的事件之外，再因成爲法院被執行人而躍上微博熱搜。
據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消息，4月19日，羅永浩新增一條被執行人信息，執行標的14585665元。
羅永浩次日晚間迴應稱，看到熱搜了，感謝大家關心，他只是被人合法地耍流氓訛了2000多萬人民幣而已，考慮到6個多億的債務總量，以及快還完了的節奏，多這2000萬不算什麼，請放心，愛你們。
不但不在意，看起來還放鬆得很。
同據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消息，再往前整整倒一週，即4月12日，羅永浩因未按時履行法律義務被法院強制執行，執行標的1016萬元。
羅永浩公司旗下官微“交個朋友直播間”4月14日迴應稱，這是經營手機業務時的公司債務，還有很多處理中的案子陸續進行中，會按照法律程序妥善處理，同時“羅永浩老師”正在努力掙錢，會替公司償還相關債務，請大家放心。
能夠看到，2019年以來，羅永浩已數度被天津、江蘇、深圳、北京等多地法院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限制消費令更已作出了多次，這一度嚴重影響到了他的出行，進而影響到了他的直播帶貨業務的推進速度，其中障礙包括機票、高鐵票、酒店的預訂等。
如此量級的債務，換作一般人，可能已經焦慮到崩潰，但羅永浩溫和又堅定，好像已經百鍊成鋼。大體而言，悲楚中帶有詼諧，倔強裡摻雜不甘，已是近知天命的羅永浩這些年來斑駁的人生底色。
在過去的演講和採訪中，羅永浩曾多次提到自己並不是多麼勇敢的人，他只是有一點點勇敢。可就是這一點點勇敢，不僅推動着有輕微社恐的他完成了對英語老師、教培機構CEO、網站創辦人、意見領袖、手機創業者、直播帶貨主播、脫口秀演員等多重角色的扮演，又讓他在公司難以爲繼後，能夠放下“天生驕傲”，通過多種渠道開拓財路，鉅額欠款有望短期還清。
平心而論，羅永浩賣力還債的動作固然有魄力，但姿態終究是有點兒狼狽的。2018年底手機夢碎後，羅永浩爲鯊紋技術站過臺、做過聊天寶社交軟件、試水過小野電子煙，奈何都未有大成。有人戲稱他爲“風口剋星”，更有惡毒者稱他爲“行業冥燈”。儘管直播帶貨的成功激活了初代網紅羅永浩的旺盛生命力，但無論是他在線推銷商品的能力，還是這一選擇對於當年他所宣揚的理念的漸行漸遠，都一次次把他拉入輿論漩渦之中。
面對譭譽參半的評價，羅永浩偶爾會跳出來爲自己分辨幾句，但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埋頭掙錢，爲他的所謂“真還傳”累積素材，不怎麼理會外界喧擾。
或如羅永浩所言，有些鳥來到世間，是爲了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不是來躲槍子兒的，而每個生命個體所選擇的不同人生，無論彪悍與否，並不需要過多的解釋。
羅永浩一直都把自己設定爲一個擁有較高道德標準的人。
37歲那年，他接受柴靜採訪時說，身邊接觸的所有人中，他幾乎是在自律性、原則性等方面對自我要求最爲嚴格的那一個。他說，他不用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他站到哪，哪就是道德制高點。
這當然更接近朋友間的玩笑，略顯狂妄，但現實中的羅永浩真的是在用行動把自己一步步推上了神壇。
2006年，羅永浩從新東方辭職，走上了一條相對孤獨的創業之路。在商業化氣息濃厚的大環境中，羅永浩對曖昧與灰色地帶表達了由衷的反感，展現出了濃重的理想主義色彩。他說，在變得負債累累之前，他從來沒有把營利放在工作的第一位。
告別新東方教職不到一個月，羅永浩便窮盡人脈，創辦了牛博網，並立下了個“四不原則”：不低俗、不炒作、不宣傳、不刪帖。請來入駐的朋友寫文討論高中女生安全套使用問題，羅永浩直接將其逐出了牛博網；2007年廈門PX事件，各大門戶網站紛紛滑跪，羅永浩頂住了壓力，爲羣情激憤的廈門市民提供了寶貴的發言空間。
寄予了羅永浩對自由主義無限憧憬的牛博網，只存活了兩年半，網站被關掉前，其日PV已經達到了120多萬。羅永浩自稱在當時中國日PV百萬量級的網站裡，牛博網是唯一一家沒有低俗內容的。這樣的網站，聲譽不小，收入不高，但羅永浩依舊無比開心，他覺得通過這件事，實現了自己的個人抱負和社會價值。
羅永浩明白，如果是一個人做老師、做藝術家、做文人，堅持某些想法很容易，因爲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理想主義簡直就是個標配，商業機構則大爲不同。羅永浩可以在爲“老羅英語拉投資的時候制定“三條軍規”，保證這個學校來到世間，“每一個毛孔都沒有血和骯髒的東西”，卻無法讓自己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站穩腳跟，最終不得不黯然收場。
很多人欣賞羅永浩，認爲他身上那些清澈品質在當下時代尤其難能可貴。但這份欣賞的成立也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羅永浩可以做到爲夢想自負盈虧而不是用別人的錢爲自己的情懷買單。
牛博網也好，老羅英語也罷，都還在羅永浩的控制範圍內，他可以在其中盡情描繪心中的烏托邦，也能在合適的時間點揮一揮衣袖，瀟灑地離開。但錘子手機卻像個無底黑洞，它吞噬了羅永浩的熱愛與激情，又回贈給羅永浩一場盛大而荒誕的空歡喜。
現在看，羅永浩進軍手機行業的潰敗，除了入場時間晚了幾步，很大程度上源於經驗與能力的欠缺，這讓他低估了取勝的難度，但這並不代表着羅永浩品行有問題。執掌錘子科技期間，羅永浩不允許公關部僱傭水軍對抗競爭對手的惡意差評，反對員工購買競品關鍵詞爲錘子帶流量，拒絕一切類型的貪腐。
這些泛道德化要求，一般只有企業穩穩拿下行業優勢地位之後，纔會如此大張旗鼓地對內對外表達，算個高姿態，而羅永浩也只有把自己的企業真正做好，他的理想主義才能所向披靡。
但遺憾的是，錘子科技融資8輪，如果沒有水分的話，那麼一共拿到了17億人民幣，但真金白銀砸進去，卻沒能砸出羅永浩所期待的成功。品控差、良品率低、產能不足、供應鏈斷裂等各種問題陸續出現，錘子科技與其創業之初打了標籤的工匠精神產生了背離。
風雨飄搖中，羅永浩扛下了整個公司的負債。
應該說，羅永浩的道德潔癖，對己對人都會造成不小的壓力。依照規則，羅永浩是完全可以在申請錘子科技破產後重新出發的，但他對道義的執着讓他走上了一條更爲艱難的道路，他把堪稱道德標杆的範式壓向了自己，也壓向了跟他命運相似的創業者。
羅永浩的償債過程無異於一場高光下的自我救贖。他的擇善固執的落腳點在於靈魂深處的堅定，這讓他不至於陷入絕望。他說，很多時候，有理想的人能夠繼續堅持下去，靠的不一定是堅強，而是想得透澈。
世界本不存在孤立的善行，善的養成需要善因與善果的閉環，這一點在羅永浩身上有着充分的體現。
羅永浩說他自己這輩子做過的絕大多數好事，都不是受純粹崇高的動機所驅使，而是有意識的表演。他說當他堅持原則的時候，除了清楚這是他希望堅持的，他也知道這會給他帶來好名聲；當他把事情做得漂亮又敞亮的時候，除了確實想把它做好，他也知道這會讓很多人喜歡上他。
羅永浩爲他的兼具目的性的善而感到慚愧，並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渾然天成、清澈純淨而又全無自知的真人。
羅永浩確曾從他良好的個人形象中受益頗豐。投身教育的幾年，賦予和強化了他爲人師表的高尚與擔當；作爲維權鬥士，他質疑方舟子、炮轟星巴克、怒砸西門子冰箱等事件，也讓社會看到了他的正直與勇敢；他對公平、正義、自由、博愛等大詞的反覆談論，看上去有些傻氣與天真，卻不知不覺間讓這些概念進入到了大衆視野，影響了無數人，並引起了他們的共鳴。
一個好人的成功比一個普通商人的成功更符合人們的期待，而高中就輟學的羅永浩起點不高，他對一個又一個夢想轟轟烈烈的執迷，顯得浪漫、勵志又動人。
願意支持甚至追隨羅永浩的人很多。據海克財經瞭解，當初他創立錘子科技，資金和人才都很欠缺，一位上海的年輕人甘願賣掉每年穩賺幾十萬元的公司前來投奔；跟着羅永浩上過英語課的一位學生也曾竭力在羅永浩和自己的煤老闆父親之間牽線搭橋，力圖從自己家裡爲老師拉到一筆數量可觀的投資。
羅永浩清晰知曉自己身上的光環有着怎樣的實際效用，他從講課時被學生偷錄的“老羅語錄”在網絡世界風靡以來，就從不迴避網紅身份；他在一開始就把錘子科技定義爲一家自帶流量的知名網紅創業公司，並意識到這會使得他們在開拓電商渠道時遠比其他公司具備天然優勢。
不僅如此，錘子科技也能借助羅永浩的名氣，吸引到一批極具黏連度的用戶，只要產品質量足夠給力，羅永浩粉和錘粉的重合度就會越來越高。哪怕錘子科技後來的景況不盡如人意，羅永浩負責到底的態度也有力鞏固了他的個人品牌。錘粉或許會大量流失，羅永浩粉卻依舊能夠做到不離不棄。
羅永浩曾經的跌倒，並沒有讓他的核心價值走向衰落，抖音願意花6000萬元高價簽約並傾力將其打造成爲直播帶貨界的抖音一哥，就是個最好的證明。
在抖音的着力推動之下，羅永浩的直播帶貨，甫一出發便引起了巨大關注。消息剛剛傳出時，有人評價他敢想敢做，有人覺得他自甘墮落。儘管觀點不一，但到了2020年4月1日晚，羅永浩在抖音的首秀還是火爆異常、捧場者甚衆——羅永浩抖音粉絲3小時過百萬，直播累計觀看人數破4800萬，支付交易總額超1.1億元。
在這之前，在直播帶貨方向，淘寶有薇婭及李佳琦，快手有辛巴，那麼從這一天開始，抖音有了羅永浩這杆大旗。
羅永浩的真誠與善良具備正能量，這幫助抖音達成了樹立品牌和抗衡對手的雙重目標。但同時需要看到，雖然羅永浩在互聯網行業打拼多年，但他的卓越口才和營銷能力在直播帶貨的最初並沒有立刻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直播中不熟悉流程、唸錯廠商名字、搞混商品改退政策等一系列頻繁出現的低級失誤，給羅永浩及其團隊帶來了很大壓力。
如果說優秀的直播帶貨主播應該體現出一個產品經理的極致追求，那麼羅永浩至少早前是不夠專業的，而這無法跟他的身份嚴格匹配。他在直播間打印了上百塊板子用來演示，結果被諷刺爲PPT賣貨。羅永浩帶貨的笨拙，在一些名氣相對較弱的腰部主播看來，幾乎等同於敷衍與划水，可即便如此，羅永浩還是賺得盆滿鉢滿，這就難免令人憤慨。
在這樣的情況下，羅永浩如何專業起來，他的直播帶貨生意還能維繫多久，他多年來用心經營的人格設定還能經得起多長時間的消耗，不得而知。
作家王小波在論虛無時提到，做愛做的事纔是“有”，做自己也不知爲什麼要做的事則是“無”，人爲了不向虛無投降，就要戰鬥到死。
對於當下的羅永浩而言，賺錢還債的緊迫性壓倒一切，所以直播帶貨這件事絕對算不上虛無，但倘若非要說他能從中感受到多少成就與滿足，卻也有些言過其實，甚至南轅北轍。
羅永浩超強感染力的一部分重要來源，是他不習慣於遮掩自己的赤子之心。他一門心思做手機的時候，抽屜裡據說裝着20多部用於研究的各品牌產品，哪怕在極度疲憊中，他也有溢於言表的喜悅和雄心勃勃的闖勁。可到了直播間，曾經意氣風發的羅永浩，就變成了個無精打彩的提線木偶，他的一舉一動都透露着完成任務式的機械，這跟以往手機發佈會上指點江山的演講者判若兩人。
那個用孩子般的熾熱口吻說自己每次碰到新的電子產品都會有強烈幸福感的羅永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朋友眼中跟鼴鼠一樣被迫賣藝、低頭還債的中年男人。
很多人知道，作爲好友的黃章晉擔心過羅永浩的心理健康狀況，曾想叫上陌陌創始人唐巖一起前往探望。因爲負債如山，壓力可以想見，而賺快錢勢必會帶來一些不體面，向來愛惜羽毛的羅永浩很可能會爲之痛苦。
爲遊戲產品念廣告、爲賣剃鬚刀直播刮鬍子、爲營銷拍搞怪短視頻、爲昔日對手小米做推廣……這幾年，羅永浩近乎碾碎了自己的傲嬌，做了很多情非得已的事情，可依然有人絲毫不贊同他的犧牲，並表示自己更想念當年和王自如直播對峙的羅永浩，想念在鳥巢說“理解萬歲”的羅永浩。
粉絲的不平未嘗不是羅永浩本人的不平。可如果從現實角度去講，直播帶貨是個風口，時下人人都想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不差錢的抖音在需要迅猛發力的關鍵時點，遇到了壯志未酬急於賺錢的羅永浩，這個相互成就的機緣極爲難得。
相較創業做手機的高風險，羅永浩直播帶貨差不多等於重新回到了舒適區。在完成自身精準定位與打透相關產品賣點的基礎上，爲消費者購物做出專業化的推薦和引導，同時利用個人魅力展開適度的情感加持，增強粉絲的情景代入，這本來就是羅永浩比較擅長的事。如果他願意持續深耕，且能得到抖音官方支持與協作的話，逐步搭建起一個強大的供應鏈體系，說不定在償債之餘還能再造一座個人里程碑。
《創業在路上》是羅永浩2018年9月出版的一本書。這本書的內容主體是羅振宇與羅永浩2017年4月由深圳衛視直播的那場長達9小時的對話——《長談》。在這本書中，羅永浩分享了他的有關創業方向的一些建議，總結起來是四點：選擇有顛覆性的技術或產品；發現一小片藍海並在細分市場做出新品種；找到一個供給不足的增長性行業；不要死磕僅爲實現自己長久夢想的項目。
在人生高點時爲年輕人提供些方法論的指導，說起來倒也無可厚非，國內各種創業營遠比這不着調得多，而且羅永浩在這當中也有反思。但如你所見，就在這本書出版的第二年，錘子科技的核心資產便已劃到了字節跳動的旗下。羅永浩一往情深的手機創業，始於轟轟烈烈，終於一敗塗地。
對於昔日的夢想，羅永浩顯然還不想放棄。錘子科技還在，雖然僅剩的五六位員工主要負責的是與債主的談判以及各類官司的應訴等工作，但羅永浩已不只一次表示，等賬目還清後，他還要東山再起，振興錘子科技。
長袖善舞的財經作家吳曉波在2019年4月的一個演講中這樣評價敗走手機行業的羅永浩：第一，夢太大；第二，入錯行。
羅永浩對吳曉波的說法當然極爲不屑。在同年10月吳曉波公司巴九靈借殼全通教育上市失敗時，羅永浩給予了極具嘲諷意味的激烈回懟，報了一箭之仇。從中亦可見羅永浩內心深處的傷痛與執念。
在2020年10月和《人物》雜誌記者就錘子科技戰敗軌跡進行復盤時，羅永浩依舊多有豪言壯語。他說，商業上的成功常常是這樣的，你把足夠多的錯誤犯完了以後，你的成功概率就會大很多倍，原因是那些錯誤你都犯過三遍了；他同時說，其實人活得足夠久，又堅持做一件事的話，理論上都會成功，除非那是嚴重依賴天賦的事。
羅永浩非常喜歡拭劍將軍的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有一年光武帝劉秀打了敗仗，巡視軍營的時候看到大家士氣很低落，一個個地要麼躺地不起，要麼暗自垂淚，只有一位年輕人在不動聲色地擦拭刀劍和盔甲，準備第二天的戰鬥。劉秀當場認定此人必能成就一番大事。後來果然。他就是東漢大將吳漢。
同理可鑑，在羅永浩這裡，他爲還債所做的一切，固然是出於守信重諾的自我期許，但也是爲日後江湖再戰所作的蟄伏、鋪墊與蓄勢。
就像不是每一條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域裡，羅永浩真正的舒適區，可能就是對於舒適的不斷挑戰。
“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這是美國作家傑克·凱魯亞克小說《達摩流浪者》裡的一句話，羅永浩把它摘抄在了自己2010年出版的傳記《我的奮鬥》的結尾。他說，當你試圖放棄一個你知道是正確的事情的時候，希望你能再看看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