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卷最狠的人都在爬野山

作者|未未

編輯|江嶽

春天一到,爬山的人就多了起來。

過去,企業家和創業者們喜歡通過爬山展現自己堅韌攀登、永不言棄的象徵。但對於年輕一代,爬山過程中帶給他們的舒暢,新的朋友,野生的環境以及對社會規範的摒棄更爲迷人。

在小紅書搜索“爬山”,有超過151萬篇筆記。隨着攀爬過程中登山杖的插入與拔出,一些陳舊的觀念也隨之拆除。當山嶺所象徵的關鍵詞從征服和信念變成了鬆弛與野趣,真正變化的,其實是爬山的人們。

“你尿尿都得找野地,還想找地方買水?”3月的某個工作日,張花花詢問爬山沿途是否有賣水的商店時,遭遇朋友Cecilia的反問。張花花心跳快了兩拍,忍住笑,她擡眼偷偷打量起四周,再三確認沒有人看自己後,才又一次將目光挪回了電腦上。

張花花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運營,此時的她正坐在望京的辦公室裡,整齊劃一的白色工位前,同事們端坐其間,其中一位女孩的脖子上戴着藍色的充氣U形枕,緩解着長期低頭辦公帶來的頸椎酸困。

被反問的那一刻,張花花像極了做錯事被抓包的小孩。在過往28年的人生中,去衛生間解決生理問題是一種刻在記憶中的常識,那是來自城市文明的規訓。

微信被反覆關掉又打開,張花花想象了幾次自己蹲在一堆野草中上廁所的畫面後,向朋友講述了自己剛剛波瀾起伏的心路歷程,很快被嘲笑“少見多怪!”

張花花和Cecilia要去爬的是香巴拉,雖與香山公園同屬香山,但沒有被人工開發,在小紅書博主的攻略中,它是大多數人走向戶外的第一條線路。

野性是香巴拉吸引人的重要原因,Cecilia第一次前往是在去年夏天。過去,Cecilia對北京印象的起點是朝陽區的望京,沿着地鐵14號線不斷延展至大望路。望京soho、國貿以及skp共同構建了一個忙碌的北京形象。在早晚高峰,乘客們會自覺靠右站立,以保證將左側留給需要爬電梯趕路的人們,那是打工人們默契的相互體貼。

賽博朋克感日益嚴重。Cecilia原本是一家人力資源公司的獵頭,爲企業測量每一個候選人的性價比和匹配度是她的工作核心。工作5年後,Cecilia發現,她在生活中也過於強調功能性了。她住在每月6300塊的自如主臥中,20平米的房間溢價不少,佔據了她收入的五分之一,但勝在每兩週就會有人上門清潔衛生,傢俱老舊後,新的很快就會送上門。類似的消費過程充斥着Cecilia的生活,她無法確定自己真正喜歡什麼樣子的產品。

90後的陳鴻也有類似的感受。作爲金融公司的客戶經理,她深諳時間就是金錢,習慣了將工作排在第一優先級。爲此,在北京生活6年的陳鴻的廚房只有一臺孤零零的微波爐,上方擺着一個白色的杯子,裡邊插着十幾雙五顏六色的一次性餐具,那是她常年吃外賣的“福利”。偶爾有朋友來家裡做客,商家配送的餐具不夠時,她會認真從裡邊挑選一套最好看的遞給朋友。

把精力獻給工作,不爲生活多操心,這是許多都市年輕人的慣性。時間長了,一些生活的技能被遺忘,去郊區爬野山,便成了喚起本能記憶一種最好的方式。

陳鴻在爬山時學會的第一件事情,是照顧自己的感受,並隨時調整節奏。

天秤座陳鴻的標籤之一是選擇困難。在和朋友一起出行時,無論是選餐廳還是商場,她幾乎不發表自己的看法,“都行”的次數說多了,就連陳鴻本人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喜歡什麼商品了。事情在第一次登山時發生了變化。2022年3月,陳鴻和朋友們一起去京郊爬黃草樑,有隊友提出先忍一忍,衝刺到終點後直接去吃火鍋,她連連擺手:“我現在就得吃東西。”

吸着手裡酸奶,陳鴻擡頭看上方,粗壯的樹枝肆意向四周生長,沒有被人工修剪,不經意間已經自成世界。她盯着那根樹枝出神了許久,大山總在人最漫不經心時袒露出最完整的樣子。

在冬天,生命依舊喧囂。爬山半年後,Cecilia這樣總結自己“上癮”的原因。北京的風景昂貴,一年有6個月,山是灰突突的,在初春,除了溫度不穩定,還有隨時都可能出現的沙塵暴。這成爲一些“北漂”的年輕人們嚮往上海的原因之一,Cecilia是其中之一。

2021年,Cecilia曾拿到上海兩家公司的offer,但最終沒有成行。到了2022年,持續不斷的隔離讓她第一次產生了想要穩定生活在一座城市的念頭。11月,她在京郊第一次爬山。在山腳時,山依舊是灰濛濛一片,但走進山裡,不時有棕色、綠色或者暗紅色的植物倔強地冒出頭來,層層疊疊的生機,讓Cecilia驚喜和感動。在之後的日子裡,她每月都會爬1-2次山。

爲了避免將工作中的競爭感帶到爬山中。她刻意不給自己設定目標,裝備也是一點點攢出來的。2022年5月,她第一次爬香巴拉時只買了一雙登山鞋,之後,隨着爬山難度的提升,她漸漸補充了衝鋒衣、速幹服、防曬頭巾、手套和登山杖等一列裝備。

投入到購買的經費,也會依據具體需要而有所區別,比如保障安全的裝備得買好一點的,她購入的是千元一副的黑鑽和常常斷貨的薩洛奇,但手套是在淘寶買的十幾塊一雙的白色工人手套,其他設備則大多來迪卡儂。

她不認可傳統觀念中對徒步者“堅韌攀登”的刻板形容。在她看來,這是一件需要量力而行的事情。從裝備的投入到選擇的攀登難度,都得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

聽起來,這像是再簡單不過的常識,但做到並不容易。多年的快節奏生活讓Cecilia對向前保持着慣性。她曾爲了某項目在辦公室呆了超過14個小時,寫字樓裡前來關燈的保安來了又走,在忍不住詢問Cecilia公司到底給你開多少錢時,只換來她一個安靜點的手勢,連目光都沒來得及從電腦上挪開。

管理預期是爬野山的前提,畢竟,稍有差池就可能喪命。偶爾傳來的遇難消息讓Cecilia學會了適度放棄。只不過,當放棄的決定來得有些遲,故事就難免帶上些喜劇色彩。

80後的楊歌在2000年就愛上了爬野山。那時,他最愛的戶外品牌是Patagonia,到了2014年後換成了始祖鳥。當時流行的還是海淘,他在某海淘網下單的第一件商品是一個價值300多刀的頭巾,富貴的氣息撲面而來,這位來自上海的戶外早期用戶,時刻關注着時尚潮流,評價穿優衣庫會讓人變蠢。

他曾組織朋友們一起去尼泊爾爬山,線路是他選的,機票和酒店是他定的,就連當地的嚮導也是他負責聯繫的,前後花費了1個月的時間準備,包括各類玲琅滿目的昂貴裝備。然而,臨出發之前,楊歌突然頓悟到自己的體能可能無法支撐這趟旅行。

但真金白銀已經掏出去,不能不去。哪怕自己不行,換種方式也要參與。結果,在把高價裝備無償分享給朋友們後,楊歌一邊在朋友圈觀賞着因爲自己才聚起來的朋友們,帶着自己的裝備登頂尼泊爾的高峰EBC,一邊把年過半百的父母接來尼泊爾度假。

楊歌不覺得丟人。這位信奉爬山要有自己的節奏的愛好者,總是能營造一些兩極反戰的局面。他曾約好友一起去爬武功山,沒有戶外經驗的朋友臨時在迪卡儂和閒魚買了些許裝備,還背了15斤的食物,經驗老到的楊歌一身高價裝備輕鬆上陣。在看到朋友的裝備時,他拍拍手錶示“爬山要有自己的節奏,不要互相等”,隨後就奔了出去。結果,3個小時後他就沒了力氣,從後邊趕上來的朋友衝着楊歌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也同樣沒等他。

除了天性樂觀,總能遇到比自己更菜的隊友是楊歌得以持續保持運動熱情的重要原因。畢竟,在後來登珠峰時,儘管他剛到出發點就放棄了,但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位同樣放棄的朋友——那是一位短視頻創業者,花了十幾萬的學費練習登雪山,目的是逃離內卷的都市生活,結果剛一開始,他就邊吸氧邊掏出電腦開始了工作。

生活並非一條直線。儘管楊歌依舊是時尚品牌愛好者,但再回到上海,他也能走進優衣庫轉轉了。

除了生機與舒暢,爬野山還有一些額外的收穫,比如朋友。

陳鴻最後一次參加爬山活動是在尼泊爾登EBC,在登頂之後,她發了一條朋友圈:“堅持的原因不是非登頂不可的心願,而是在前方等待我的朋友。我每多耽誤一分鐘,他們就要被風沙肆虐一分鐘。”

Lau是北京一家健身工作室的創始人。2018年,她報名參加了千靈山的一場戶外比賽,目的是爲了拿獎牌,給自己的職業履歷鍍層金。當天的活動安排緊湊,上午6公里越野,下午12公里。Lau約着另一位健身教練共同參加,兩人早晨6點從朝陽區出發,坐了兩個小時車後到達千靈山。

那是二人第一次參加戶外比賽,只帶了兩根香蕉。下午12公里的比賽,Lau因爲體力不支連連臉色煞白,路過的參賽者從包裡掏出一盒牛肉乾塞給了她。一年後,二人相約參加了同一個主辦方舉行的28公里戶外爬山比賽。

對於更多愛好者而言,爬山是一場需要至少4小時的有氧運動,這個時間足夠完成一場深度社交。因爲爬山,Cecilia認識了很多朋友,食品行業、地產行業、家居行業和互聯網行業,大半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但每到有活動,大家總是騰挪着時間來參加。

“一種難得的輕鬆感。”在Cecilia看來,儘管獵頭的工作讓自己的微信裡躺着幾千好友,但在某種程度,每一位候選人都不過是被明碼標價的商品,和他們對話的時候,張口前內心會先“啪”地一聲豎起防備地高牆,但因爲爬山聚在一起的纔是“真人”。

隨着活動的增多,Cecilia後來參與的羣人數也在不斷變化,從幾十個到十幾個,再到幾個。相比其他戶外運動,爬山的節奏穩定,可以用於長時間的攀談,下一場活動,就會找能聊得來的朋友們。

在遇到需要手腳並用的陡坡時,團隊中體力最好的幾個人會自告奮勇地或去前邊探路,或留在最後斷路。遇到隊友上不去時,幾雙手會同時伸出來拉一把。沒有了城市中各類常見的工具,人與人的安全距離也隨之消失。

從山上下來時,體力耗盡的人們會再約着一起吃頓火鍋或者烤肉,揹包隨便扔在角落裡,堆起一個小山,有了徒步時結下的“革命友誼”,此時也不必講究——這種對過往禮儀和文明摒棄的感覺,讓Cecilia着迷。敞開心扉的習慣漸漸滲入了Cecilia的工作中,她驚訝地發現,和候選人實話實說應聘公司的弊端,不僅不會嚇跑候選人,反而會獲得對方的信任,她因此多了幾位被轉介紹的人選。

登山杖是爬山的必備工具之一。在爬山時,他們從插入泥土,再奮力拔出,這時候,一些陳舊的觀念似乎也在隨之拔除。

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曾寫下:“人類需要見證一些我們從來沒有涉足過的草場上的自由生活。我們看到禿鷲食用腐肉便會高興,因爲腐肉讓我們噁心,讓我們泄氣,而看見禿鷲清理垃圾的進食過程,卻能從中得到健康和力量。”

在瓦爾登湖,梭羅與禽獸爲鄰,共同生活了兩年,連老鼠都可以在他家的地板下安然睡去。而現在,更多的年輕人們,通過爬山,清理着令自我不快的腐肉,衝向更遼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