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父親用命換來的幾萬元,拆散了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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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7歲那年,祖父面臨了一場牢獄之災。
從派出所回來的第二天,他決定教我做菜。我記得那天早晨,祖父站在雜亂的廚房裡,一直碎碎念:“滿崽喜歡吃蛋餃,扣肉,炒雞……”然後又搖頭,“你愛吃荷包蛋、煎豆腐、酸豆角……還是不行,都是被我慣的,不然昨晚不會捱餓。”
我不解,爲何祖父去了一趟派出所,就變得神神叨叨了。我說:“都是我愛吃的菜,爺爺你做給我吃就行了。以後我長大了,再教會我,我就做給爺爺吃就行了吶。”
祖父卻語氣急促:“沒時間了,滿崽剁不了肉,去集市會被拐走,醃酸豆角太麻煩。”
父親去世以前,我家的條件在村裡算是很好的,就算父親過世這兩年,因爲有一筆撫卹金在,照樣算是有錢人家。我覺得祖父可能是被警察嚇破膽了,往後那兩天總唸叨着吃飯的事,每次夾菜,都要講放什麼配料,用多大火候,還反覆交代我,“吃飯是個大事,你要儘早學會自己做菜,最好是這周就學會一道能下飯的菜。”
最終,他總算想起了一道我愛吃、做法又簡單的菜——豆豉擂辣椒。
1
2年前,我吃過一次豆豉擂辣椒。
那時父親在工地做事,不幸意外身亡,祖父和親戚們帶着我趕去事發地處理後事。我清晰地記得那天,母親在賓館哭天搶地,茶飯不思,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爲她和父親的感情有多好。祖父暈倒過一次,打完針立馬恢復如常,帶着我該吃吃該喝喝,彷彿死的不是自己的兒子。
大人們手忙腳亂,跑醫院,去殯儀館,與工地老闆交涉。在此期間沒有人意識到,對於小孩來說,餓肚子纔是天大的事。大家哭的哭鬧的鬧,我一直不敢吭聲,實在忍不住了,才哭着去找祖父。
祖父嘶啞着喉嚨說:“是啊,我也得吃飯,不然以後滿崽該怎麼辦啊?”那時賓館廚師已經下班了,冰箱放在木盒裡,外面上了鎖,竈臺上只剩下幾個辣椒和一點豆豉。
我失望地噘嘴,祖父卻笑了,“爺爺給你變個戲法,不用鍋,很快就能做出美味佳餚。”祖父故意吧唧了一下嘴,將辣椒去蒂,洗淨,放煤爐上用小火烤。辣椒皮變白,用筷子夾起,去皮,放入擂鉢,大蒜用刀把拍碎,然後加入芝麻,撒鹽,滴少許香油、白醋,在擂鉢中慢慢研磨。辣椒含有水分,不用加水,便可直接吃。
爲了吊我胃口,祖父特意舉起沾有辣椒的棒槌,“底下藏的這一片纔是最好吃的。”說得我幾次咽口水,“爺爺告訴你,吃這道菜最有味的在於飯。”說着他洗了手,用手直接在鍋裡捏了一個飯糰,“你試一下,站着一手拿飯糰,一手夾擂辣椒。”
平日裡,祖父從不准我站着吃飯,何況用手抓。我覺得好新鮮。
那天,祖父一會笑一會哭,“滿崽,以後你要學會用有限的條件,讓自己有力氣站着。”我當時聽不明白,後來祖父一再談及,“要記住,你再不是家裡的小少爺了。首先得活下去,才能體味生活裡的各種滋味,萬一以後要討米了,就得嘴巴甜。”
說起來,父親的一部分撫卹金也算是我討回來的。
那天,就在我用飯糰沾擂辣椒吃時,工地大老闆突然過來,給了我一個20元的紅包。母親眼疾手快,一把搶過去,說替我收着。祖父趕忙讓我在大老闆面前念乘法口訣、背古詩,他老淚縱橫,“大老闆,我孫兒聰明,不管什麼一教就會,你再多給點。”
在祖父的悉心教導下,我4歲就會背詩、能做簡單的數學題,知道很多同齡小孩沒聽過的故事,5歲半就直接讀一年級。見祖父哭,我慌亂地背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先乘除後加減,括號依次小中大……”背到最後我不會了,跟着祖父一起哭。
大老闆又掏出50元:“孩子別念了,別念了,我拖欠誰也不拖你父親的骨灰錢。”
幾天後,3萬塊賠償金到位。因母親讀書少,錢暫且由祖父保管。祖父將一塑料袋子錢捧在心口,身子打顫,鼻涕四流,“我的崽,我帶你回家了。稚子尚幼,爸爸還有把老骨頭在,現在挑起你的擔子,你一定要保佑我和滿崽熬過難關。”
據說,父親在出門打工前不止一次說過,他要給我蓋一座房子,要賺夠供我讀書的錢。加上父親之前的存款,祖父手頭差不多有4萬元現金,“供兩個小孩(我和妹妹)上學應該沒問題,滿崽只管讀書,不用考慮吃穿。”這是祖父經歷喪子之痛後,唯一的希冀。
2
我的祖父生於官宦之家,從小到大,生活都由傭人打理。婚後不論工資還是其他收入,都毫不在乎,是個甩手掌櫃。雖然祖父對錢沒有概念,其他人卻很是算計,在90年代初的農村,很多家庭還吃不飽飯,衣服上打着補丁,4萬塊的確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因此,即便父親已下葬,還是有很多人來我家——
有親戚旁敲側擊,“聽說賠了不少錢,總比病死的好,現在你家是村裡現金最多的人。”
還有人毫不遮掩,“孩子他爸出事這段時間,我可沒少操心,掃地、餵豬,都是我在做,抽一張我就滿意了。”
同去省城的人則更理直氣壯,“那麼厚一沓錢,不說見者有份,多少分一點辛苦費還是有必要的。”
我的小姑甚至跪在神龕下哭,“二哥用命換的錢,總得顧兄妹之情。”
至於母親,非但不出去找事做,反而在父親下葬後,裝扮得愈發時髦起來,她燙頭、穿高跟鞋,成日不着家,一回來便三天兩頭編各種理由找祖父要錢。後來她乾脆撕破臉,當着祖父的面打我:“我忍你們很久了,別人都說我是繼承人,拿自己的錢天經地義。”
祖父不給,讓她替一雙兒女想想。母親就更來氣了,說話夾槍帶棒,甚至威脅祖父:“我一腳跨出去,兩雙眼睛就丟給你了。”
祖父說:“可以,那是你的自由。”
母親又接連嗆聲:“憑什麼?這是我家。我一個女人,自從嫁到你們家,得到了什麼?”
祖父是一個不喜爭執的人,那時候他常說:“我差一點就把錢丟給你媽,不管了。可是我不管,誰管呢?都是一些各懷鬼胎的人,錢物一旦遭人惦記,只怕我一個人守不了多久。”
那兩年,我親眼看着祖父乾癟下去。
因祖父以前做過軍官,當過縣長,腰桿子筆直,剛毅中又透着溫文爾雅,是鎮裡出了名的美男子,即便老了,精氣神還在。可自從父親去世後,祖父白天照樣處理各種事務,去學校教書,看不出任何異樣。只有我知道,他經常半夜起來坐在地上哭,“我的崽,這擔子我可怎麼挑……”
以前很少生病的祖父,各種毛病一下都出來了——心腦血管病、心臟病、高血壓,家裡多了很多藥瓶子。我經常大半夜去敲郎中的門,郎中每回都勸他不要操心。
從不計較錢的祖父,也開始把存摺藏在枕頭下,每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看存摺是否還在。而給我建房,在祖父看來,實屬無奈之舉,“是下策,你媽不安心,對這筆錢志在必得,不如在她行動前,給你蓋個遮風擋雨的地兒,以免到時候被敗光了,啥都不剩。”
拿父親的錢給兒子蓋房,方便我以後娶媳婦傳宗接代,母親不敢反對。舅舅是工程師,比較明事理,不但支持,還提出願與祖父勠力同心。舅舅同祖父協商一致,錢由祖父替我管着,舅舅負責房屋的搭建,包括買材料、請人工,完工後結算。
蓋房時,村裡人都羨慕我命好,房子建兩層,預算1萬5,還能剩不少,當時工價一個人一天不到10塊錢。到時候我不但有房,還是有錢人,“他就是吃肉的命”。
似乎家裡的麻煩與恩怨都與我無關,我只要安心成長,努力學習就行。房子一天一個樣,我每天無憂無慮。只是,房子還沒蓋完,一天,我卻忽然好像把全世界都給得罪了。
3
那天晚上,我正在祖父的辦公室裡做作業,有人來門口喊:“你爺爺把你舅舅殺了!”我趕忙衝下樓。
地上流着一灘血,舅舅躺在舅媽懷裡,旁邊還有兩夥人在對峙,手裡都操着傢伙——母親和工人圍住祖父,說他今天得死在現場;另一撥人是我的族人,說陳家人(母親姓陳)欺人太甚,居然打上門來,對一個60多歲的老頭動手,“雷公都不打吃飯人”。
我擠進去拉母親的手,讓她有話好好說,她轉身就是一耳光,扇得我搖搖晃晃跌倒在地,剛掙扎着爬起來,又補上幾腳,“蔡家的人做得出,就不要怪我歹毒。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臭肉,喊撕了就撕了,想剁碎就剁碎,這家人太沒有良心了,留着幹嘛?”
因母親的這句話,矛盾再一次升級,雙方由對峙轉爲鬥毆,我在一旁嚇得大哭。家裡一位長輩過來戳着我的額頭罵,“你還有臉哭,你媽那邊的人要弄死你爺爺。”
若非舅媽明事理,恐怕不死幾個人,雙方不會罷休。舅媽見我被兩邊的人輪番呵斥,脫掉外套,將舅舅輕放在地上,舉起血淋淋的手朝人羣喊,“你們別打了,別再傷着孩子,關小孩什麼事。拖拉機來了,我們得先去醫院。”
祖父也趕忙阻止族人停止鬥毆,“所有後果我一力承擔。”後來祖父對我說,“那晚你舅媽的話令我感到慚愧。”
母親這邊的人也消停了,看守舅舅,幫忙摁住傷口,準備被褥以及生活用品。
舅舅被送去醫院後,警察來了,祖父被帶走調查。祖父曾給我定下規矩,得做完作業才能吃飯,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我又回去寫作業,等寫完走進廚房,才發現鍋碗瓢盆都爛了,地上到處都是菜葉湯汁。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感到餓,飢腸轆轆地面對着那片狼藉,除了哭,不知道還能幹什麼。自然沒有人在意我的哭聲,除了家裡一個瘋了的伯母,她撿起地上的剩菜餵我,“乖,還能吃。”
後來我才弄清了那場衝突的起因。
舅舅請的工人突然提出要先支錢,祖父認爲應該按照當初的約定,等完工了再全部結清,“外面工地一般也是這樣的規矩。”而人都是經不起推敲的,舅舅想了一圈後,對祖父失去了信任,“他就想吞掉那筆錢。”
對那筆錢,祖父坦蕩承認,“我就是要攥緊,房子沒建好就急着分錢,原形畢露。”
舅舅當年不過三十出頭,年輕氣盛,覺得祖父在羞辱他,一把抓住祖父的右手,“今天你不給也得給,工錢一分不少給我結清。”正在吃飯的祖父受不住舅舅的力道,手腕受了傷。祖父讓舅舅鬆手,舅舅不肯,祖父一氣之下將左手中的飯碗砸向舅舅,導致舅舅眼角上方縫了10來針,鑑定爲輕傷,祖父涉嫌故意傷害。
第二天,縣教育局以學校缺老師爲由,替祖父做擔保,辦理了取保候審。祖父剛回到家,還來不及歇息,就問我昨晚有沒有吃飯。得知我只捏了個飯糰,就着地上的剩菜吃了幾口時,他借來鍋碗瓢盆,殺了一隻雞。待我狼吞虎嚥地吃完,便說要教我做菜。彷彿是急着要告訴我怎麼活下去,“我的刑期該是一年左右,倉裡有穀子,能吃到我出來。我現在教你做擂辣椒,沒有辣椒就自己種。”
“擂鉢是這道菜的魂,辣椒不能烤焦了,能蛻皮就行,屋後的那株花椒樹供養了我們很多年,你隨時可以去摘,丟到擂鉢裡調味。以後你想捏飯糰就捏,吧唧嘴爺爺也不講你,只要能把自己餵飽就行。”
我聽得津津有味,原來菜也是有“魂”的。往常我和祖父生活,要遵守很多繁文縟節,驕傲了大半輩子的祖父,似乎終於有煙火氣了。
4
祖父故意傷害一案開庭的前一晚,他還在教導我與法庭有關的知識。
還記得當年村裡電壓不穩,白熾燈裡只有一絲弱光,祖父給馬燈添滿了油,擰到最亮,畫了一張法庭的平面圖,“原告是告狀的人,被告自然就是被告的人。”
我很快懂了,“好比同學搶我卷筆刀。我向老師告狀,那我是原告,同學是被告,老師是法官。”祖父誇我伶俐,我心裡竊喜,“那原告是好人,被告就是壞人。”
祖父沉默了一根菸的功夫,最後手指落在紙上被告的位置,“明天爺爺是被告,你舅你媽,還有你,是原告。”我撓了撓頭,沒聽懂,又好像覺得自己哪裡錯了。
祖父要出兩次庭,一次是涉嫌故意傷害,另一次母親是以分割遺產爲由將祖父告了。
第二天清早,祖父親眼看着我做了一份擂辣椒。我笨手笨腳,放多了鹽,祖父卻不嫌棄,大口扒飯,“吃得鹹,霸得蠻。只要你有一股不怕的勁,眨巴眼就大了。”
我們是坐拖拉機去的鎮上,後面跟着一輛挎鬥摩托,右邊挎鬥上蹲了一條大狼狗,吐出長舌頭。開車的陳胖子我認識,是派出所的,村裡有人打架,都是他來抓人。
到了鎮政府門口,兩個未穿制服的警察過來給祖父上手銬,見祖父的手腕上還貼着膏藥,我撲了過去。陳胖子牽的那條大狼狗在汪汪叫,我比它叫得更兇,咬警察的手,大喊,“爺爺不是壞人,他是老師。兩個傻子,要銬就銬我,我把女同學的馬尾給剪了,把老師的梳子劃爛了,還在牆角尿過尿,偷過荻華嬸的桃子……”
見我又咬又踢,陳胖子鬆了口,“算了吧,這孩子性子烈。我今早見識過,大門都不准我進。”祖父伸出雙手看着陳胖子,“說了不要把孩子扯進來,你們不聽。”
老鎮政府和居民樓差不多,只是大一點,院子裡雜亂無章,廁所臭烘烘的,還敞着門。法庭設在二樓,一間教室差不多大的房子,佈局和祖父所畫的差不多。
母親和舅舅他們先一步到達法庭。見我和祖父來了,法官安排座次,祖父主動坐在被告席上,我跟上去,站祖父旁邊。被告對面是原告,坐着母親和妹妹,母親狠狠地瞪我,在法庭大喊大叫,“這樣最好,一邊一個,那個崽我就沒打算要過。”
法官讓母親肅靜,說本案不涉及子女撫養權,由於條件有限,兩個案子連着開庭。過了一會,法官走到被告席,拉着我去旁聽席,“你不是被告,不要坐那裡。”
我讓祖父也下來,“爺爺也不是被告。”
坐在旁聽席上的外公把我往一邊推,“果然是他們蔡家的人,你想上去就上去,不要來我們姓陳的這邊,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杵在那裡不由自主地喊:“爸爸,你在哪裡,家裡不像樣了。”
外公還在罵罵咧咧,舅舅站了起來,眼角上方的疤像條正在爬的紅色蜈蚣,我以爲他也在針對我,哆嗦了一下,說:“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孩子,我該死。”
舅舅說不是的,然後打斷外公的說話,“你遷怒於外甥幹嘛,他從小跟着爺爺,親近很正常。”
外公仍不遺餘力地嘲諷我,“外甥就是外姓,當然是有人教得好。”
我不想在旁聽席“受審”,衝上被告席,將那塊被告標識牌挪到身邊,然後氣鼓鼓地望着外公。有工作人員馬上過來抱我,我緊緊抓住祖父的椅子。最後法官說:“算了,孩子想坐哪就讓他坐哪吧,這場審判關乎他的人生,我無法讓他缺席。”
5
那天,聽了母親在法庭上的陳述,我覺得自己就該坐在被告席,“我本不願嫁到他們家的,父母做了主,不嫁就是不孝。後來想一走了之,卻沒想到懷了那個不爭氣的。”
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不大識字的母親還知道請律師,那人戴着厚厚的鏡片,褲頭上掛着一大串鑰匙,說話手舞足蹈,動不動就指向我們,“被告屬於侵佔他人財產。”
祖父言辭懇切,“說我侵佔財產是不對的,我退休後被教育局返聘,拿雙份工資,吃喝足夠,一個人養老完全沒問題。原告若是一個負責的母親,我何必勞心費力。”
母親絲毫沒有想到我,與祖父針鋒相對,“既然你有錢,爲啥還貪得無厭,小孩可以給你,錢你必須得吐出來。”其實祖父知道配偶以及子女是第一順位繼承人,明知會輸掉官司,卻是想着能爭取一點是一點,“我也有繼承兒子遺產的權利。”
關於遺產糾紛一案,法庭當庭宣判,母親作爲父親的配偶,以及我和妹妹的監護人,分走父親遺產的大部分,祖父爭取到了5000元的贍養費。拿到判決書,他擡頭,“但願我能多活幾年。”
母親罵道:“你個老不死的,還想長命百歲嗎?”
中午休息時,我聽見律師在角落反覆對母親說:“其他人怎麼分我不管,我的那份錢這兩天就要結清。”
母親很爽快地答應了:“那是自然,該給的絕對一分不少。”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母親大方的樣子,往常趕集時,我想要吃個包子她都要罵人。
一週後,法院審理關於祖父涉嫌故意傷害一案。祖父很強勢地迴應,“我不認罪。我不怕坐牢,只是眼下不能坐牢。就算你們對我進行嚴刑逼供,我都要留一口氣。”
法官說,“你拒不認罪,可能會從重處罰的。”祖父回答,“我不會委曲求全。”
此時,我舉起右手,“報告法官,我有問題。萬一爺爺被你們害得坐牢,我要來送飯的——擂辣椒,先把辣椒烤成半熟,然後放擂鉢裡面搗碎,加花椒,還有……”
法官讓我把手放下,嘆氣,然後望向舅舅。又是舅媽站了起來,“我們原諒被告,只要他賠錢就行了。”祖父在我小聲耳邊說,“你現在過去謝謝舅媽,給她鞠躬。”
法官宣佈擇日宣判。回家後的第二天,祖父把錢取出來放桌上,對我說了很多話,“兒子的屍體沒留住,錢到底還是散了出去。最苦是你,我老年喪子,卻畢竟是老了,只是蒼涼了些;你媽中年喪夫,全無悲傷;幼年喪父的你纔是艱難的開始。”
“我求各路鬼神,保你在我走之前長大。”祖父顫巍巍地將5000塊錢放我手上,“數一數,看有沒有50張,爺爺只能替你管着這麼一點了。我每個月再往裡頭添一點,你讀書要錢,以後娶媳婦要錢,生兒育女要錢。等你結婚那天,我要大碗喝酒,親手在族譜上加孫媳婦的名字,如果你願意,把你小孩的名字也給取好。”
等到法院對祖父故意傷害一案作出了判決,祖父念給我聽,碰到我不認識的字就注音,教我查字典,彷彿手裡拿着的是一篇課文,“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就是說爺爺領了一年的刑罰,暫不執行,如果兩年內沒有違法犯罪行爲,就不用去坐牢了。”
祖父不會被抓走了,我放心了。
6
我在父母兩邊的夾縫中艱難應付着,祖父亦然。爲了我,他得罪了很多人,小姑經常回孃家跟祖父借錢、拿東西,生怕我把祖父掏空了,叔叔也將堂妹扔給祖父。
在族人眼裡,我舅舅還是想把祖父往牢裡送的,只是礙於祖父年紀大,才未得逞,大伯和叔叔對祖父需向舅舅支付賠償金5000元非常不滿。外公那邊的人厭惡我,這邊的人亦如是。他們都說,蔡家的男人都是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就我是瓜子臉、尖下巴, 越長越像陳家人,和母親一樣,妖里妖氣的,還說我遲早有一天會跟別人姓的。
有一次過年,母親帶着妹妹在外公家,我同祖父還有叔叔一家過年。新年伊始,祖父把我叫到跟前說,“你是晚輩,該去你外公家拜年的,我給你備了人情禮品。”
叔叔強行從我手中搶走白酒和砂糖,衝祖父發脾氣,“竟給仇人買東西,養這個小鬼糟蹋的糧食還不夠?”
酒瓶碎裂的那一刻,我對叔叔說:“我是你哥哥的兒子。”
叔叔不吭聲了,嬸嬸卻變本加厲,“是又怎樣,你就可以安心當大飯桶,每次吃三碗飯。換我是你,半碗都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哪裡來的大臉,裝了一碗又一碗。”
我喃喃道:“我之前的嬸嬸喝農藥死了,她從來都是讓我多吃一點,不尖酸刻薄。”後來,這位嬸嬸覺得我在欺負她,氣哭了,叔叔想過來打我。祖父這才說話了:“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少年,吃三碗飯也有罪了,我死了他該怎麼辦?沒有活路。”
我跑下樓,看到碎玻璃散落一地,砂糖袋也破了,就捧着剩下的砂糖去給外公拜年。
到了那一邊,我的處境就更糟糕了。本來在和表弟嘻嘻哈哈的外公,見我來了,嘴巴一歪,側着臉望向一堵牆,抖着腿說:“這位外孫大爺還知道來啊,還帶了包砂糖,我家是窮得連糖水都沒得喝啊?”
我沒哭,站在那裡,將砂糖一把一把往嘴裡塞,我是一個活得晦氣的人,至少嘴裡是甜的。
外公和一個姨媽在桌前輪番教訓我,連低頭不看他們都是錯,被罵沒出息,見不得世面,外公罵到情緒激動處,拍桌子瞪我,“你們家沒一個好東西,爛地方養出一堆爛人。你舅舅爲你蓋房被打傷,你卻喊那個老不死的爺爺,還和他坐一塊。”
這輩子,我和外公之間,除開他罵我時,彼此交流不到50句話,以往我去他家,剛見面喊一句“外公”,他“嗯”一聲;走的時候,我說,“我走了”,他還是“嗯”。外婆是一個軟弱而可憐的人,從未罵過我,想疼我,卻又不敢,還得假裝附和他們。
我硬着頭皮去外公家,只是因爲舅舅雖然對我比較冷淡,卻迄今爲止,從未因與祖父的齟齬而指責過我,而舅媽偶爾還會端杯茶過來幫我解圍,我至今都感謝他們。
7
也是從那時開始,明顯感覺力不從心的祖父開始替我的未來做打算。
我8歲那年,有天祖父突然暈厥,自然甦醒後,過了很久才恢復意識。第二天,他就帶我去了縣裡。祖父在外面是有人脈的,很多學生都身居要職,但過去祖父從未找過他們。其中有一位是分管教育的大領導,他在信中一直稱祖父爲“恩師”。
從不送禮的祖父,給學生提去一壺自己釀的梅子酒,到了車站又買了個果籃。開門的是領導的保姆,領導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抽菸,沒有起身迎接。祖父不介意,叮囑我脫鞋。保姆說沒有小孩的拖鞋,祖父便讓我直接穿着襪子走了進去。
祖父領着我進屋後,領導才起身讓祖父落座,吩咐保姆泡茶。祖父握住他的手說,“我不坐了,還要趕回去的班車,一天只有一趟,趕不上就得等明天了,還有課。”
領導蹺着二郎腿,在煙霧繚繞中看着祖父說:“您一向不愛走動,有事說話就成。”
看着領導的樣子,我心裡發怵,幾次想提醒他,再這樣坐着待會就要捱罵了。祖父對我們後輩要求嚴格,吃飯時不準說話,不能蹺二郎腿,見到長輩要起身迎接。
祖父非但沒有生氣,還彎着腰賠笑臉:“我想讓這個孫子頂我的職,到時候您關照一下。當然他的成績考師範是沒問題的,就怕哪天我癡呆了,忘了這回事。”
領導這才問我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我不喜歡他,便沒吭聲。祖父坐立不安,朝我喊,“快謝謝叔叔,能讓你早點吃上飯。” 領導才應允,“您本來就有一個名額的,不是問題,至於改大兩歲的年齡,我往鎮上打個電話,還得您親自跑一趟。”
“頂職”即子女頂替就業制度,職工退休、退職,子女頂替參加。祖父的職位本來由父親頂替,但父親違反了計劃生育,以至於無法轉正,祖父便申請由我頂替。
他算了算,如果是頂職的話,讀完初中就能教小學,可以在學校繼續讀函授師範,再改一下年齡,我最快12歲就能獨立謀生,即便他不在了,也不至於成野孩子,“這樣你想吃三碗飯,就算吃三十碗飯,都不用看誰的臉色,自己早早去掙”。
看着祖父唯唯諾諾求人的樣子,我難過極了。等我們剛走出門,領導說了幾句客套話,直接就把門關了,而祖父還站在門口,對着一扇緊閉的門不停地揮手,笑容僵硬。
在車上,我哭了,對祖父說:“爺爺以後你再不要帶我去求人了,好不好,太低下。”
祖父卻生氣了:“做個人,不容易。憑什麼我就不能求人,他還不錯,至少肯幫忙。”
回到村裡,從不吹牛的祖父逢人就說,“我孫子是有工作的人,以後你們見誰家裡有合適的姑娘,別忘了給他留意着。不要太花哨,兩個人能安心過日子就行。”
如今想來,祖父還是有天真的地方,村裡人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父親的撫卹金本就令一些人眼紅,何況我才8歲,就定了以後能吃“國家糧”,自然成了他人的眼中釘。
因“頂職”制度確實有失公平,幾年後,就被取消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祖父更蒼老了,“我給你鋪的每一條路都斷了,看來飯糰擂辣椒你還得繼續咽。”
我無所謂,因爲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旁邊的人對我態度好了很多,我反而很開心,安慰祖父,他曾經和我講過,朱元璋偏愛朱允炆,把帝位傳給他,然後叔叔朱棣造反,“總比我下落不明,或者跑去廟裡當和尚好吧。”祖父反駁我,“也有成功的,康熙就是因有一個‘好聖孫'才傳位給雍正的,朱元璋也是力不從心了。”
在我12歲那年,祖父終於將自己熬得油盡燈枯了。他是突然中風走的,在牀上躺了20多天,口齒不清,最後幾天,仍堅持每天吃力地問身邊的人,“今天星期幾了?”
聽說是星期一,他自言自語:“今天星期一,我的孫兒還在上課。”
星期五,他偏過頭去:“我孫兒今天放假了,放兩天吧……”
我沒有見到祖父最後一面。那天我在上學,進門那刻,四爺爺在門口大聲喊,“你的孫兒散學回來了,他回來看爺爺了。你怎麼能就這樣撒手去了。你要保佑他,不能不管他吶——”
我想跪下去,卻因大腿骨折裝有鋼板,跪不下去。母親也回來了,像是深明大義,說這次得回來,“老頭對孫子是真心好,這一點我敬他,作爲兒媳,該回來哭。”
見我愣在那裡,母親拉我過去,“你不回來,都不敢蓋棺,你過來摸摸爺爺的臉。”
祖父的臉我摸過很多次,總是溫熱的,這次冰冷的,我拉了拉他的壽衣,說,“你冷不冷,會不會冷,冷就和孫兒說啊,我在這裡,我聽你的話,什麼都聽。”
我靠在棺材邊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用爺爺思念父親的話來說,就是“想起想起就好哭”。我一眼看過去,扭過頭,繼而又回頭看了一眼。喊爺爺,沒有人咳嗽着應答了。
尾聲
我至今還記得,遺產糾紛案後,爲了省錢,祖父開始戒菸。每次煙癮犯了,他就吃根長條米花或者餅乾。
分到錢的母親自顧瀟灑,常有追求者上門,媒婆也來得勤。令我印象最深的有一個男人穿西裝,繫着紅領帶,油頭粉面,滿嘴跑火車,說幾萬塊他不放在眼裡。可轉眼就跟母親說,可以帶着母親一起發財。我拿起菜刀就要砍他,“你說你不在乎錢,我媽傻,我可不傻,砍死你不犯法。”男人沒想到我會有如此舉動,跑了。
在我10歲那年,母親就帶着妹妹改嫁了。那幾年,母親手裡的那筆錢很少花在我和妹妹身上。我摔斷腿,妹妹來探病,我差點沒認出她來。而舅舅拿着那筆錢去承包了工程,由此發了家。
至於那位律師,我們緣分未盡。20年後,他涉嫌開設賭場罪,哄他妻子出面頂罪,接着轉移財產、出軌、隨後提出離婚。他妻子收到消息後,不想當替罪羊,檢舉了他的所有違法犯罪行爲,並託人找外面的律師爲自己辯護,我就是他妻子的辯護人。
作者:蔡寞琰
編輯:沈燕妮
題圖:《唸書的孩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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