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進擊的煎餅:別硬抗,我們可以卷,也可以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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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關於煎餅故事

27歲的陶冶決定關掉自己在三里屯的煎餅店。這家店剛開的時候,趕上北京新發地疫情,生意慘淡。一天能賣二三十套已經算好的。然而在不到半年內燒掉近80萬元,還是有些匪夷所思。這筆錢來自母親的借款,他除了關門別無選擇。

關掉煎餅店後的陶冶,跑到跳海酒吧喝酒,自彈自唱《一生所愛》,暫時忘掉挫敗感。沒有錢付賬,又打電話給老媽,死纏爛打擠出了1000元買酒。從此他把煎餅攤開在了酒吧門口,還收了個學醫的女研究生做學徒,人生似乎又開始支棱了起來。在酒吧喝到半醉的年輕人,紛紛招呼着陶冶來一套煎餅,大呼好吃。在深秋的北京清晨,黃葉映襯着藍天,餅鐺蔥花的香味,解除了一宿的醉意。有了這些人的認可,朋克青年陶冶覺得這個煎餅還能攤下去。

第二個故事的主人公叫楊樂生活在西安,還不到30歲,日子過得不輕鬆。他前幾年欠了10萬元網貸利滾利加上去,不堪重負,女朋友也離他而去。爲了儘快還錢,他買了一個攤煎餅的機器,每天一大早踩着三輪去出攤。攤煎餅的時候,他還會同步開啓視頻直播,希望當個煎餅網紅,賺點平臺的錢,這樣慢慢也攢了4000多粉絲。平臺的錢未必好賺,但躲避城管則是需要掌握的實戰技能。貓捉老鼠的遊戲,也成爲了平臺直播的一部分。

鬱悶的時候,楊樂會跑到天台上對着沙袋打拳,吐一口惡氣。然後再跑回簡陋的出租屋內,錄一段煎餅的教學視頻傳到網上。

他一邊攤煎餅,躲避着城管,一邊夢想着當網紅,換種活法。不管怎樣,錢是必須還的。網貸吞噬了很多人的生活,但楊樂不打算低頭。這是一堵牆,牆後面是不可莫測的未來,他必須咬牙翻過去。

第三個故事發生在最新的網紅打卡地——三亞海村。幾年前,一羣玩兒衝浪的嬉皮士發現了這裡,逐漸匯聚成爲了一個烏托邦社區。白天衝浪,晚上喝酒蹦迪,隱匿在紙醉金迷的三亞外圍,若即若離,有點世外桃源的模樣。“煩死了大城市的生活”,是後海村年輕人的共識。

44歲的中年大叔峰哥,某天毫無徵兆頓悟,停掉了北京的餐廳,留下來不走了。峰哥是山東人,14歲到北京打工,他當過廚師,於是在村裡攤煎餅。傍晚他會約上一些朋友坐在海堤喝啤酒聊天。夾在比基尼衝浪板、緊實的肌肉和旺盛的荷爾蒙中間,峰哥有點格格不入。但就像對尷尬的感受,只要你不覺得,那就是別人的尷尬。

峰哥活得很自在,雖然日子比較窘迫,但用他老婆的話說:“只要月月寄生活費,沒毛病”。攤煎餅之餘,峰哥也抱着衝浪板,追逐着潮水的方向。後海村的迅速躥紅,打破這裡的寧靜。中產們厭倦了海棠灣豪華酒店,開車過來一探究竟,網紅們趨之若鶩地在海堤上直播收割流量。

沒人知道峰哥還會在後海村待多久。這裡的人都是候鳥,也許在某夜喧囂後,便消失的乾乾淨淨,去尋找生命中下一個海灘。但在他們離開前,還是想去峰哥的煎餅攤上再吃一口。不管後海村是否會被消費浪潮吞噬,峰哥還是把這裡當作了他未來的養老之處。

爲什麼是煎餅

2020年底的時候,三聯生活傳媒將目光對準了煎餅。我們發現這種北方平民美食漸漸成爲了一種網紅符號,被年輕人熱烈追捧。即使在紐約街頭,煎餅也擁有了自己獨立的名字“Jianbing”,而不必費勁的稱做“pancake rolled with crispfritter”。

煎餅起源於天津,全稱是“煎餅餜子”,由煎餅和“餜子”兩種食物構成。綠豆麪打成糊,在圓餅鐺上攤成薄薄的圓餅,打上雞蛋合爲一體。“餜子”指的是棒槌油條,是煎餅填充物,也可以用薄脆代替,在天津薄脆叫做餜箅。

按照煎餅原教旨主義的做法,再加上蔥花、芝麻、刷上各家配置的獨門醬料,兩面烙熟,捲起來對摺,兩三分鐘就做好“一套”街邊美食。綠豆麪、雞蛋、蔥花、醬料在熱餅鐺上烘烙,激發出強烈的香氣,入口軟嫩、酥脆,碳水、蛋白質俱全,好吃能扛餓。其方便快捷,物美價廉,是打工人的良心美食,也是國民“三明治”。

改良的煎餅則是五花八門,包容性極強。黃豆麪、黑豆麪、各色雜糧面均可,醬肉、培根、鮑魚、生菜都能捲起來;幾塊錢到幾十塊錢都能賣。煎餅也成爲了一種創意十足的街頭美食。

現在煎餅已經不再是一種撐飽肚子的早餐。三里屯的潮店中有它,酒吧散場後氤氳的路燈下有它,橫店影視城深夜的宵夜它最受歡迎,北京的煎餅節已經熱熱鬧鬧的搞了兩屆,那些紋着花臂的潮流青年把煎餅作爲“土酷”的生活方式,對抗這個過度消費化的世界。

節目組的問題是,煎餅在今天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它寄託了怎樣的精神需求?爲什麼會成街頭文化的符號?所以,爲什麼是煎餅?而不是油條、小籠包熱乾麪腸粉蝦餃、瘦身沙拉

煎餅的存在主義

節目組試圖在這些故事中尋找線索。

山窮水盡的陶冶跑回天津向母親求援,母親說:“你借我的錢什麼時候還我?你這煎餅還要做到什麼時候?”奶奶盼他早點回來,找個靠譜的事幹,結婚生孩子。有錢沒錢沒關係,她許諾把爺爺的工資卡給他用。陶冶在家碰壁後獨自回北京,在跳海酒吧門口重新開張,依舊夢想着把最地道的天津味道發揚光大。

楊樂取出辛辛苦苦攢的1萬元存款,找一位朋友還錢。在飯桌上,他把這錢緊緊攥在手裡,喝了酒後感慨萬千。聖誕節前,他帶了一個紅蘋果去看望在工地上幹活的母親,商量着今年底就能把錢還完就上岸,明年再買一輛車好談戀愛,“人生就是欠錢,欠完這個欠那個,永遠還不完”。

身邊的一些朋友陸續離開了後海村,但峰哥沒有走。雖然在後海村只是勉強維生,但北京也賺不到錢。他喜歡後海村,在這裡人可以不被評價,在沙灘上可以躺一天,他感到自己很年輕。來這裡的年輕人都說,“大城市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傷害感”。

在完成這組紀錄片的時候,節目組突然開始懷疑,他們做煎餅的目的是否如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陶冶並非對煎餅有深厚的執念,他只是不想再回到上一代人所設定的軌道中去,煎餅是他證明自己並保持特立獨行的途徑。換句話說,在酒吧門口擺攤還是開一家離經叛道的煎餅店,都是他存在的方式,是他活成自己的方法。

楊樂是靠煎餅“上岸”了,但他並沒有成爲攤煎餅的網紅。去年底,他不僅還完了錢,還用6萬元全款買了輛桑塔納。他說找個女朋和他一起攤煎餅,搞個品牌出來。可這事聽着完全不靠譜。

在後海村,煎餅也許只是峰哥隱居的一個藉口。假如他不是來衝浪的,那麼他是來幹什麼的?他是來攤煎餅的——這似乎聽起來是個正經事,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每個匆忙的清晨或不願睡去的深夜,我們在街頭咬下一口熱氣騰騰的煎餅,感到有力氣去開啓下一場“Battle”。對某些做煎餅的人來說,可能也是如此。煎餅幫他們找到了一個存在的空間,是人生的一個避風港,在其中證明自己,也慰藉自己。

而煎餅的本身的便捷性、包容性讓它可以承載各種可能。天津人堅信唯有綠豆麪才能存放煎餅的靈魂,而花臂青年們則認爲天下之大,都可捲入其中。幾乎每個人稍加訓練就能上手,不需要店面,也不需要鍋碗瓢盆的配置。隨時可以開始,隨時可以創新,也隨時可以跑路。

更重要的是,它很便宜。

當我們身處一個被消費和“996”不斷侵佔的時代,廉價的煎餅卻給予我們廣闊的發揮空間,得以安放身心。你不必活得像父輩說的那樣,你需要找個事做,但未必要硬抗人生,可以“卷”,也可以不“卷”。

好多事不容易,攤開了就圓滿了。還好有煎餅。於是便有了這部新美食紀錄片——《這煎餅還要做到什麼時候?》

作者:三聯生活週刊

題圖:《這煎餅還要做到什麼時候》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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