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當代神社建築新探:「弱建築」思考與西式風格的神道聖殿

在日本傳統與創新的框架之間,如何創建出當代新風情的神社建築?圖爲建築師隈研吾設計的武藏野坐令和神社。 圖/武蔵野坐令和神社

近年來疫情降溫,臺灣的國際旅遊盛況再現,日本則是大家時常拜訪的首選。而各種觀光名勝當中,各大神社多以原木建造的木造建築與周遭常有的恬靜林蔭,配合著莊嚴肅穆的氣氛與歷史故事,常成爲大家造訪的定番景點。不過在常見的神社樣式之外,其實許多日本的建築師以及藝術家們,也對挑戰神社設計躍躍欲試,期待賦予這已存在數千年的建築形式全新想像。

本文以近期2025大阪關西萬博會場設計師藤本壯介設計的太宰府天滿宮「 仮殿」(臨時主殿)爲引,並帶出藝術家杉本博司的直島護王神社以及建築師隈研吾的武藏野坐令和神社,思考創作者們如何來回於傳統與創新的框架,創建出當代新風情的神社建築。

▌藤本與杉本的「弱建築」思考

頂着萬博會會場設計者光環的藤本壯介,在這國際盛會開幕前,先在今年交出了神社建築的新作品。創建於西元919年的太宰府天滿宮主殿,迎來睽違124年的大翻修。這座神社是日本以學問之神菅原道真爲崇敬對象的天神信仰重鎮,不只是菅原的長眠之地,更是日本全國天滿宮的總本社。

整修本殿的三年間,爲了安置御神體,並且不影響信衆參拜,因而有設立臨時主殿「 仮殿」的計劃。神社「 仮殿」的建立,在過去並非沒有前例,以日光祭拜知名武將德川家康的東照宮爲例,1639年需要整修主殿時,便建立了一座仮殿,讓御神體在工事期間能有暫居的處所。然而不同的是,東照宮的仮殿後來被保留下來供後世繼續使用,藤本的作品則是三年的限定建築,原有的主殿修復工程完成後,將不會保留。

黑色的建築主體,配合屋頂上方一整片的樹林植栽,此爲三年的限定建築,原有的主殿修復工程完成後,將不會保留。 圖/太宰府天滿宮

仔細觀覽整個建築形式,黑色的建築主體,配合屋頂上方一整片的樹林植栽,在樹木繚繞的神域境內,希望刻意壓低人造建築的感覺,以求融入舊有的佈局當中。

對此藤本接受媒體訪問時曾表示,起初他收到宮司西高辻信宏的邀請時,對方其實希望他設計出一個非傳統的現代性建築,但藤本觀察整個神社的環境,要在這已經有一千多年曆史的神社加上任何新的建築,不論如何都會顯得非常突兀,也因此他發揮自己「弱建築」(弱い建築,不突顯建築功能、強調使用者與空間的互動)的專長,以不過度攪動現場原有景觀狀態的原則,引用了與菅原道真有關的「飛梅傳說」作爲整體設計的基底。

相傳菅原的成就獲得天皇賞識,成爲顧問重臣,堪稱一代重要的政治人物。雖然菅原氏爲天皇和國家鞠躬盡瘁,9世紀末時尤其對日本的發展竭盡心力,可惜他對天皇的影響力卻被當時主政的藤原家視爲威脅。爲了清除異己,藤原家密謀設局,讓菅原氏陷於濫權的不義指控,遭流貶到太宰府,被逼遠離親人和京都朝政。據說他被流放前,曾在自己最愛的一棵梅樹前吟詠和歌,之後這棵梅樹似乎有了靈性,竟拔根而起飛去九州,也因此仮殿的屋頂便植有梅樹,彷彿傳說再現般,飛向神明御神體所在之處,與日夜思念的主人相聚。

除此之外,日本神道一直有神明會隨着清淨與生生不息的神社鎮守森林降臨至主殿御神體的哲學思維。由此可見,藤本的設計一方面迴應了菅原道真天神信仰中的傳奇故事,另一方面也迴應了神道最純粹的哲學想像。

圖爲太宰府天滿宮的梅花。據說菅原道真被流放前,曾在自己最愛的一棵梅樹前吟詠和歌,之後這棵梅樹似乎有了靈性,竟拔根而起飛去九州,而有後來的「飛梅傳說」。 圖/太宰府天滿宮

圖爲太宰府天滿宮的梅花祭。 圖/太宰府天滿宮

藤本處理神社的「弱建築」思考,事實上也見於另一位藝術家杉本博司的直島「護王神社」當中,這個作品發表時間在早了足足20年左右的2002年,緣起於 「Benesse Art Site直島」,是當時瀨戶內海地區開啓系列藝術計劃時的作品之一。

杉本計劃復原改建瀨戶內海直島上幾乎已坍塌毀損的舊護王神社,並在完成之後,維持其神社的祭祀功能。在形式上,杉本選擇最原始古老的樣式,在理念概要上,他選擇重探神社建築開始發展的源起。故仔細觀察杉本設計的新神社,主殿的部分,以接近最原始的形式建成,幾乎是簡化到「神明造」前身,在彌生時代用來儲存糧食的「高牀式倉庫」,拜殿的形式僅有簡單遮蔽的屋頂,沒有多餘裝飾,且全部爲原木打造。拜殿之下的巨石基座,則反映出在日本神道的想像當中,神依着森林與巨巖之類的天然紀念物降臨。

不過這座「當代神社」與傳統設計最大的不同在於,巨石基座底下挖出了一個地下空間,希望藉此表現出日本過去古墳時代,以地下世界作爲物質文明象徵的信史想像,如同我們會以石器時代去定義某段人類的過去。然而在主殿與這地下空間之間,杉本選擇以光學玻璃製成的樓梯連結至地上的主殿,光因此可藉此進入地下,除了將這兩個象徵古代日本的人造物並置之外,亦象徵黃泉之國與天上神殿的聯繫,也是杉本這座神社作品的重要特色。

簡單比較藤本與杉本的作品,兩者的狀態與形式雖不太同,卻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前者需要在原有的神域當中,重建一個新的建物,但在形式上刻意低調,色調營造也偏暗,並且利用屋頂植被試圖將其融入周遭的鎮守森林當中。

而杉本則強調最原始的神社建築型態,自己的創意部分,特別是連結地上神殿與地下空間的光學樓梯,也幾乎是最低限的表現狀態,卻意在連結與聚合日本古代史中的各種有形遺產,如神社與古墳的形式和造型,某種程度似乎都回應了「弱建築」想像中,建物應容於所在環境避免喧賓奪主,但自身創意的部分又能夠以最低限的作法達到畫龍點睛的效果。而這樣的實踐,卻與隈研吾的武藏野坐令和神社大不相同,值得比較討論。

杉本則強調最原始的神社建築型態,自己的創意部分,特別是連結地上神殿與地下空間的光學樓梯,也幾乎是最低限的表現狀態,卻意在連結與聚合日本古代史中的各種有形遺產。圖爲杉本博司的護王神社攝影作品。 圖/「護王神社」Appropriate Proportion

▌西式教堂化的武藏野坐令和神社

在2020年的武藏野坐令和神社之前,隈研吾另一座創新的神社建築作品應該是2010年重建的東京有樂阪赤城神社。將傳統主拜殿的界線模糊,並且配合玻璃帷幕打造傳統神社樣式少見的開放性透光空間,狛犬與石燈籠也放棄傳統形式,以極簡的幾何與線條形式呈現,這類結合西式現當代建築的處理方法,或許較符合一般大衆想像中的「創新」或「現代化」。而武藏野坐令和神社想必是延續這設計方針,且規模更大的神社建築。

走進令和神社的參道,並沒有如同傳統神社一般常透過大樹與或茂密的植被形塑出「進入」神域的莊嚴感,而是透過簡單的草地、水池與多座直線化工業感的鳥居,劃分出通往神殿的道路。當然,參拜者並不會走進參道時,纔會發現這神社的與衆不同,從遠方看到主建築時,與其說是神社,可能會把它誤認爲是某座大型教堂。

內部的天花板,是由知名畫家天野喜孝繪製的大型鳳凰壁畫,也令人想起歐洲教堂中大型的宗教畫作。但往建築體仔細一看還是可以看到許多神道建築的符號,例如整體的人字造型,應是取材自神明造風格中的斜屋頂,最頂端亦設有常見的「千木」。

走進令和神社的參道,並沒有如同傳統神社一般常透過大樹與或茂密的植被形塑出「進入」神域的莊嚴感,而是透過簡單的草地、水池與多座直線化工業感的鳥居,劃分出通往神殿的道路。 圖/作者陳飛豪攝影

內部的天花板,是由知名畫家天野喜孝繪製的大型鳳凰壁畫。 圖/武蔵野坐令和神社

內部的天花板,是由知名畫家天野喜孝繪製的大型鳳凰壁畫。 圖/武蔵野坐令和神社

但是令和神社的千木設計,卻是外削與內削的形式並置,一般來說當主神是女性時兩根千木都會是「內削」,主神是男性時則是「外削」,而這也迴應到這座神社從宗教論述上就與一般神道不同之處,其主要的御祭神爲天照大御神與其弟弟素盞鳴尊,因此內削外削並置,而有趣的是該神社將其結合爲新的「言靈大神」,保佑所有以文字爲邏輯基底的創作形式,也讓大家意識到這座神社背後的經營者爲以出版起家的角川集團。某種程度來說,這從造型到論述都十分獨特的神社,就是這文化創意集團,以神道爲元素創建出的新興宗教聖殿。

綜合以上三位建築師與藝術家的創作實例,我們恰巧也可以看到不同的創作思維如何體現於神社建築當中。強調與建築周邊環境和諧共處的「弱建築」論述恰巧與神道崇敬自然的原始哲學相通,不論是藤本設計,刻意融入原有神社神域的太宰府天滿宮仮殿,還是杉本力求復舊的護王神社創作計劃,皆是值得討論的實例。

而隈研吾的令和神社,則令人印象深刻在與新興宗教論述呼應的新穎建築形式,當然美感品味因人而異,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神道這已綿延數千年的宗教與自然哲學,迄今仍隨着時代的更迭,持續地有新的面貌與轉變。

武蔵野坐令和神社的特別御守:截稿御守。這是神社結合「言靈大神」,保佑所有以文字爲邏輯基底的創作形式,也讓大家意識到這座神社背後的經營者,爲以出版起家的角川集團。 圖/作者陳飛豪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