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先鋒迴歸,屬於電競選手的八個夏天|特稿

編者按:2023年11月起,動視暴雪宣佈停運國服一週年之際,這篇稿件逐漸醞釀、成型;2024年4月10日,守望先鋒停服後的第443天,暴雪宣佈迴歸。我們在這裡記錄四百天的等待,希望未來不再有曾經的遺憾。

2016年5月24日,暴雪娛樂公司開發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守望先鋒》正式發售,中國大陸地區由本站公司代理。

已經有豐富直播經驗的木子在內測階段就參與遊戲,成爲守望先鋒的最早一批玩家。還在上學的冷撒和Molly在遊戲中快速升級段位,機緣之下踏上職業電競之路。

他們的故事,從這個夏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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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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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爲守望先鋒聯賽職業解說之前,木子曾是成都地鐵的一位司機。那是一份安穩的工作——大學畢業後對口分配,是大衆眼裡標準的“鐵飯碗”。但工作很枯燥,每天面對着不變的隧道,木子在駕駛室裡的最大樂趣就是唱歌。有時他在工作期間需要解決內急問題,要先按一下報備燈,再向線路運營人員申請去洗手間。爲了不耽誤後續車輛的運行,只能在一兩分鐘內解決問題。儘管工資收入還不錯,“但它枯燥得會把心中一些火給磨滅掉。”

有一天,木子的手機壞了。走進電器城他才發現,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連一部手機也買不起。全款換一部手機,成爲了他決定去做直播的起因。剛開始固定觀衆不多,工作很辛苦,但每月起碼能保證一兩千的收入。“能再多賺一點就非常開心,因爲再加些錢就可以買手機了。”

他做了一兩年,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風格,積累起了穩定觀衆。收入有所提高後,他和父母坦白了自己的選擇,果然被罵得狗血淋頭。“我就告訴他們我現在掙了多少錢。他們明白我的收入能獨立生活後,才終於決定讓我放手去做。”

2019年守望先鋒聯賽解說席,右爲木子。(圖源網絡)

同樣希望改變當下生活、轉換賽道的,還有守望先鋒聯賽職業選手冷撒。2010年前後的網絡世界,充斥着各類小遊戲。小學,他在網上自己找小遊戲玩;初中,他開始跟朋友玩網遊,儘管次數不多——讀書、作業填滿了冷撒15歲以前的生活。“直到打職業之後,我纔有機會把一切精力放在自己喜歡的道路上,有所成就,也獲得了更多人的認可。”

2016年夏天,守望先鋒發售。得益於其極具創新性的玩法和完善的宣發,遊戲一經面世便迅速吸引了大量玩家和職業隊伍的關注。此後,越來越多商業戰隊成立,參與國內外各種比賽。同年,16歲的冷撒也開始接觸這一遊戲,沒多久,就憑藉過人的實力在守望先鋒中打到全服前100名。有天,冷撒的朋友收到戰隊試訓邀請,邀請冷撒一起。未多加思索,他立即點頭答應,下了國慶前的最後一節課,和朋友搭車前往上海寶山區的戰隊基地參與試訓。

近些年,互聯網相關產業的發展推動了我國社會對電子遊戲的去污名化,學界關於網絡遊戲的定義也逐漸發生變遷——從原先負面的“電子海洛因”轉變爲正面的“產業經濟”。然而在那時,社會對電競仍普遍持有負面評價。得知兒子的決定,冷撒的父母立刻委託一位朋友去實地勘察,生怕兒子被騙進傳銷組織。在確認戰隊是正規機構之後稍微放心了一些,但仍對兒子“想要職業打遊戲”的願望堅決反對。一家子商量了很久,直到冷撒拿出明確的職業規劃,父母才答應他去初步嘗試,併爲他向學校請了幾個月的假。

同期試訓的人只有他和朋友兩個人,其餘都是正職隊員。因爲水平可嘉,試訓兩三個月後,兩人轉爲正職。那段時間裡,他結識了許多朋友,有人和他經歷相似,也有人截然不同。他們互相陪伴,在憧憬中等待着明日變成今日,在努力中期許着站上賽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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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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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2016年,初三的Molly也喜歡上了守望先鋒。他在10月短暫進入了一個戰隊,後來因爲年齡不夠而退出。幾個月後加入新戰隊,他在那裡結識了冷撒,開啓了職業道路上新的一頁。興趣變成職業沒有磨滅他對遊戲的熱情,他仍舊樂在其中。“當時守望很好玩,就算從早玩到晚也不會覺得無聊。”這樣純粹的快樂支撐着他的職業生涯。

2017年,由於戰隊成績下跌、個人狀態變差,冷撒在年底選擇離開戰隊。站在十字路口,他還是不願意輕易放棄。和父母商量後,他決定正式休學兩年去嘗試實現夢想。“能做出名堂就做,不能就回去上學。”休學手續是父母幫忙辦理的,他們像當初同意冷撒入行那樣,一家人討論了很久,最終再次選擇支持自己的孩子。從事電競解說多年的木子直言:“選手們如果得不到家庭的支持,基本很難有特別好的成績。那些在初期就得到家人支持的選手往往心理壓力更小,打得比一般選手更加放鬆。”

16歲的冷撒(圖源網絡)

離開戰隊後,冷撒在跟前戰隊經理合租的房子中住了7個月。凌晨三點休息,中午十一點起牀,白天多半在玩守望先鋒。那段時間的規律作息靠自制力保持着,他把每一天用遊戲填滿,試圖以此驅散壓力,卻還是糾結迷茫於將來的未知:“那段時間過得比較空洞,因爲慢慢意識到自己打職業一年也沒什麼收穫。”他的第一年,只是轉換賽道的初步嘗試——或許打職業電競能比學習更有意義些。

直到2018年8月,冷撒決定專注眼前,開始認真打每一次匹配賽、排位賽,過程中目標逐漸清晰——想要“上岸”。上岸戰隊,上岸 “守望先鋒聯賽”這一最高殿堂,去打更高等級的職業聯賽。聯賽不僅能證明選手的職業能力,還意味着更優厚的薪資待遇。根據《新職業——電子競技員就業景氣現狀分析報告》,雖然電競選手的報酬在統計數據層面相當可觀,但不同梯隊的選手薪資待遇呈兩極分化,職業聯賽是他們的收入分水嶺。“閒下來容易焦慮、內耗,忙起來反而輕鬆些。”很快,新的經理向冷撒遞出橄欖枝,他終於再次加入戰隊。

同一時間,Molly也在自己的職業路上努力着。後來他和冷撒幾次共處一個聯賽戰隊,又幾次分開。2021年,上海龍之隊奪得聯賽冠軍,Molly是隊員之一。由於合同到期,他在賽季結束後離開了隊伍。2022年,Molly和冷撒再度進入同一戰隊。這支戰隊的賽區排名相對較低,一次又一次的比賽戰敗也影響了隊內士氣,最終止步季中賽,抱憾而歸。

但這一次,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守望先鋒2022賽季季中賽,冷撒和molly所在戰隊爲洛杉磯英勇。(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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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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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底,守望先鋒的母公司動視暴雪宣佈即將退出中國,和本站中斷合作。這一年,國內和國際的俱樂部大多受到了遊戲公司的影響開始降低成本,戰隊數量和選手斷崖式減少;守望先鋒聯賽運營困難,結束2023年的賽季後即步入終章。

第二年,動視暴雪宣佈重啓從2019年開始停辦至今的守望先鋒世界盃。此時冷撒還沒有退役,包括他在內的6名中國代表隊隊員即將出徵世界盃賽場,在11月前往美國安納海姆,立志爲中國拿下來之不易的金牌,彌補前幾次與冠軍失之交臂的遺憾。他們如果能在關服後還靠全華班拿到冠軍,就能向母公司證明,中國市場不能被輕視,中國粉絲值得應有的尊重。不論粉絲還是遊戲解說、本站公司職員等從業人員都把奪冠當爲救命稻草,堅守着項目,沒有選擇轉行。出征前,領隊組織了粉絲見面會,衆籌了六萬塊錢,這是他們本次比賽的全部經費。所有人心裡都憋着一口氣,選手們心裡更是隻有兩個字——想贏。

世界盃賽場上,前排紅色隊服左二爲冷撒。(圖源受訪者)

雖然沒有教練現場指導,他們仍然一路打敗韓國、美國等強力對手,在總決賽的賽場上與沙特阿拉伯角逐冠軍。兩支隊伍打得有來有往,相互緊咬、不斷追平的比分昭示着旗鼓相當的實力。直到最終局加時賽,中國隊在車輪戰中失去優勢、無力迴天,以2:3惜敗,再次憾得亞軍。

現存守望先鋒相關賽事的規模已越來越小,部分海外選手因狀態下滑、人生規劃等原因相繼退役,國內堅持走在守望先鋒這一賽道的人也越來越少。職業電競選手的黃金工作時間只有2-3年,退役年齡在23歲左右,而他們失去工作的年紀也是中國大學生畢業的普遍年紀。短短几年間,能拿到冠軍的電競選手屈指可數,退役後如何轉型成爲他們面臨的共同難題。

守望關閉國服的那一年,Molly宣佈退役,賣掉了他一點一點挑選設備、組裝起來的電腦。他曾經的隊友有些結了婚,迴歸家庭;有些外籍選手找到新的戰隊,再戰聯賽;而冷撒則進入國內僅剩的一支“全華班”戰隊,揹負起粉絲們的希望。Molly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嘗試換到其他遊戲項目,但不同遊戲之間存在鴻溝,想要在其他項目打出和當初入行守望先鋒相近的成就難上加難。電競之外,一些工作有學歷和技術限制,另一些工作的工資和他職業選手時期落差較大。

他去看海,發出一條動態:“風再大也吹不回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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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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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16年發售至今,守望先鋒玩家羣體的現年齡多集中於20-28歲之間,守望先鋒國服的關閉,以及個人生活不穩定、遊戲環境逐漸惡劣等多重因素下,大量中國玩家永遠關閉遊戲,守望先鋒也成爲他們回憶中的“那年夏天”。

職業電競選手們與守望先鋒的緣分起源於一件件小事——想買得起手機、想玩喜歡的遊戲、想跳出枯燥的生活……還有更多喜歡守望先鋒的玩家,或許覺得它有名、玩法有趣、想和朋友一起;故事的開始,都很單純。

生活不只有比賽輸贏,也有機遇、運氣,外界裹挾着人走。冷撒說:“玩的時候,輸太多次也會難過。但是,不能沉淪於當下的失利。在整個職業生涯裡,在你的人生中,又不是隻有這一場比賽。”雖然現實和行業有時是殘酷的,但那段願意爲了簡單的事而努力的時光還是很美好。

守望先鋒的八年,也是玩家的八年。從守望先鋒系列比賽中走出,那批人始終沒有變。

Molly現在活得很自在,找了份自由的工作。他初中的時候,隨便用着家裡的老電腦,遊戲從早玩到晚也不會覺得膩。退役後賣了專業的電腦,離開守望先鋒。現在又喜歡上其他遊戲,成爲一名普通的遊戲玩家。

國服關閉的一年多裡,冷撒每天直播守望先鋒,收穫了大量鐵粉。直播間觀看數量穩定在四位數,他慢慢找到了新的生活節奏。木子還在做守望先鋒系列賽事的解說,專業性和敬業度絲毫未減。

遊戲裡,人類組建“守望先鋒”,與智能機械部隊展開實力不對等的戰爭。智能危機的二十年後守望先鋒解散,曾經的英雄們散落各地,開啓自己或正義或邪惡的旅程。在電競認可度不夠高的那些年成爲職業選手的他們,成爲第一批先鋒。有些人還在守望,有些人已經離開,但是往日的足跡仍然留在身後,構成了人生的重要一部分。

守望先鋒聯賽2022賽季結語

參考文獻:

[1]劉芳儒.(2023).殘酷的希望與破碎的承諾:電競選手的情感實踐. 國際新聞界(10),135-159.

[2].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2019).新職業——電子競技員就業景氣現狀分析報告.

採訪:張顏開

文字:張顏開 樑子祺 薛思遠

圖片來源於受訪者及網絡

編輯:樑子祺

責編:樑子祺 張顏開

責校:薛思遠 歐陽遠

記者手記

改出終稿送審的當天,終於看到了暴雪遊戲國服迴歸的官宣。木子在B站發了條55秒的視頻,說:“選手們有比賽打了,我應該可以上解說臺了。請暴雪和本站的工作人員多多關注一下我們,在沒有國服、沒有官方比賽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鍛鍊解說能力,保證不會出現口誤和冷場。”幾句話把我拉回了看比賽的那些日子,記憶彌足珍貴。

撰稿過程並不十分順利,戰線很長。好在最後沒有辜負自己許過的承諾,堅持做出來了。若對這件事半途而廢,或許會成爲我心裡最過不去的一根刺。最終能夠成稿,還需特別感謝三位受訪者的支持,以及所有傾情相助的同事。

整篇稿件的目的性相對較弱,塑造方向視採訪內容而定。因此,每階段的寫作思路都在不斷變化。這一方面使我在寫作時迷茫煎熬,另一方面反而催生了本文對同時間線內羣像刻畫的嘗試。不夠成熟,希望在未來能做到更好。或許讀者沒看過電競比賽、沒玩過遊戲,但一定都有自己熱愛着的事物。如果能借此文將那份純粹的、始終堅守的感情傳達出去,讓讀者有所觸動的話,是最好不過了。

官宣迴歸之後,我又看了收藏夾裡一場2022年的守望先鋒聯賽季後賽,杭州閃電隊對陣佛羅里達狂歡隊。那時候還有國服,比賽還有正式的中文解說席。現在回看,已經恍如隔世了。

願意爲了喜歡的事付出,一切都是這麼簡單。守望先鋒的八年,也是玩家的八年。或許今年夏天,又會成爲新一個珍貴的夏天。

——張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