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爲何成了文藝家?
◎唐山
“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這是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的定評。
其實,蘇東坡從未自稱文藝家,蘇門中人亦反對類似說法,秦觀便認爲,這是“意欲尊蘇氏,適卑之耳”。生命的最後一年,蘇東坡給親戚蘇伯固寫信,並未提及自己的那些“千古名篇”,反而稱:“但撫視《易》《書》《論語》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如來書所諭,其他何足道。”
然而,少有人關注蘇東坡的這三本書,《論語說》在南宋時便已散佚。
當然,不可否認蘇東坡的詩、文、賦、小令、慢詞、書法、繪畫等均稱當時一流。此外,他還是美食家、哲學家、實幹家、幽默大師……爲何蘇東坡如此多能?難道他是100個人的合稱?
美國學者艾朗諾的《散爲百東坡:蘇軾人生中的言象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揭出真相:只有一個蘇東坡,只是先遭朱熹扭曲,再經元人塗改,後被明清文人集體誤解……在文藝家這個鏡像中,只有蘇東坡的倒影,水波流動,一散爲百,看上去無比豐富,卻不真實。
真實的蘇東坡究竟如何?本書呈現了接受美學的力量。
真正夢想的是出將入相
接受美學關注人物、作品被接受的過程。換言之,當我們說起蘇東坡時,未必是他本人,而是我們共同誤解的蘇東坡,從相關研究中,可得啓迪。
蘇東坡生於1037年,1061年考中制科(爲選拔“非常之才”而舉行的非常規考試)第三等。此試無一、二等,此前百餘年,僅一人至三等。宋仁宗稱:“又爲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另一是蘇轍)。”
顯然,蘇東坡是標準的傳統士大夫,以出將入相爲人生目標。
爲通過科舉,蘇東坡寫過許多散文,包括《留侯論》《樂毅論》等“代表作”,他後來自評:“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頗爲不屑。
蘇東坡看重的是立德、立功、立言,但生不逢時:北宋積弊已深,又逢王安石變法。從結果看,變法增加了民間負擔,官員數量從1067年的2.4萬餘人,增至1080年的3.4萬餘人。
可不變法又不行,北宋供養125萬軍隊,1065年時,軍費佔政府全年支出的83%,司馬光的“節流”計劃已失敗,宋廷不得不轉向“開源”。
蘇東坡意識到現實困境:“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並試圖在理論上證明王安石錯了。蘇東坡發現,王安石信“心光”,掌握了它,便掌握了至理。“心光”高於感官認知,亦無法習得,只有集中心志,達到“一”的境界,方能悟到。
依據“心光”理論,王安石認爲儒家經典皆不可靠,遂竭盡全力,編出《字說》,試圖從造字中理解古人深意,卻搞成大笑話,比如:
姜(薑):姜能彊(強)御百邪。
富:同田爲富。
貧:分貝爲貧。
這些毫無證據的望文生義,被王安石當成“以天地萬物之理,著於此書”,蘇東坡挖苦說:“以竹鞭馬爲篤,以竹鞭犬,有何可笑?”
怎麼也實現不了的“理越辯越明”
王安石犯了一個常見錯誤:將推論當成事實。既無邏輯印證,又無事實依據。
然而,蘇東坡也不掌握相應的思辨工具,致爭論只能在低水平的層面上展開——在王安石看來,蘇東坡無實際工作經驗,不足與論;在蘇東坡看來,王安石已陷入理性迷狂中,以爲靠直覺能掌握絕對真理,犯錯亦無法自知。
蘇東坡的見解不無道理,可他說不清楚,只好轉向人身攻擊,常以夾槍帶棒的方式。見人收藏金石,他扯到“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試之學,而驟出於政”;友人贈茶,回信感謝,偏加上“草茶無賴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頑慵”……
蘇東坡成功激怒了論辯對手。新黨報復舊黨時,蘇東坡受害最大,差點死於“烏臺詩案”;舊黨復辟後,蘇東坡又是“元祐黨人”中被貶最遠的。
蘇東坡自稱:“餘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疏……必吐出乃已。”個性凸顯,本是“唐宋革命”的成果,但精神發展與現實未同步,他的好友黃庭堅說:“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
黃庭堅說的未必對:沒有“好罵”,蘇東坡豈能“文章妙天下”?蘇東坡科舉成功的那些文章,並無新觀點,只因用語犀利,被當成新觀點。宋代士大夫好辯,卻做不到“理越辯越明”,反而造成私怨。蘇東坡也未能免俗。
他開創了宋詞的兩個傳統
在實際工作中,蘇東坡執行力強、有遠見、勤政愛民,卻因黨爭,一次次被貶。在詩作中,蘇東坡異常達觀,晚年被貶到廣東惠州,他寫道:“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他的敵人章惇看後大怒,說:“蘇某尚爾快活耶?”
在詩中,蘇東坡反覆提到陶淵明,其實二人境遇不同。陶是主動歸隱,蘇東坡是被動漂泊。贊陶是爲表達自己的快活,以激怒敵手。蘇東坡寫了很多參禪詩,但今天讚美,明天又嘲諷,表示不願受約束。蘇東坡還寫了《前赤壁賦》等,極言達觀,可在私信中,他常流露出憤怒、迷茫、消極的情緒。
蘇東坡把寫詩當成戰鬥,後人常批評他的詩中乏情,可讀者就是喜歡。一方面,蘇東坡找到了新的抒情方式,看似參禪,其實飽含生命關懷;另一方面,蘇東坡不想用詩來傳情,因爲他發現了詞。
35歲前,蘇東坡幾乎沒寫過詞,他承認不懂音樂,且他的詞往往唱不了。蘇東坡開創了兩個傳統,其一,以詞爲自傳,其二,將現實入詞。這前所未有地擴大了詞的境界,不論是否喜歡蘇詞,都會承認它是獨一無二、有個性的。包括書法與繪畫,蘇東坡都蔑視基本功訓練,強調發揮。
被貶期間,蘇東坡曾躬耕隴畝,爲五斗米折腰,甚至遭遇過暴力……我是誰?我該向何處去?如何度過今生……蘇東坡用詞、用書法、用畫來追問,因爲它們的規範不嚴格,可隨心所欲。
“製造蘇東坡”是死衚衕
蘇東坡去世時,好友道潛稱讚他經綸如古伊尹,辭章如班固與揚雄,雅量如東晉謝安,高才如諸葛亮,雄辯如子貢,識人如東漢郭泰……並沒提到李白、杜甫。
朱熹時,筆鋒突轉:“看東坡所記雲:幾時得與他打破這‘敬’字。看這說話,只要奮手捋臂,放意肆妄,無所不爲。”“東坡說得高妙處,只是說佛,其他處又皆粗。”
朱熹不喜蘇東坡,因蘇東坡與程頤交惡,稱其詐僞,並當面戲弄程頤。朱熹恨屋及烏,甚至討厭蘇東坡的書法,他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蔡襄)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
朱熹意識到,蘇東坡的詩影響巨大,只有予以策略性的承認,才能加上“都不曾向身上做功夫,平日只是吟詩飲酒戲謔度日”之類的評判。在朱熹努力下,蘇東坡成了有才無德的詩人。
元代文人走向專業化,個人發展被限制在文學上,不免仰望宋人的自在,蘇東坡遂成追捧對象,到了明清,人們更是隻見蘇東坡高度自我的抒情方式,至於他的“治國平天下”,被徹底忽略,蘇東坡終於成了文藝家。
“製造蘇東坡”的代價,是讓蘇東坡難以理解——沒來由的創造力、過分張揚的個性、玩世不恭式的遊戲精神……名垂青史,僅僅因爲他的“文筆好”,可這恰恰是蘇東坡最反對的,他甚至提出:文章應句句有用,不必雕飾。蘇東坡夢想建功立業,卻意外成了瀟灑、自在、曠達、反內卷的代言人。層層濾鏡之下,遠離現實的假蘇東坡光彩照人,而那個愁苦、執着、誠懇的真蘇東坡,還能否歸來?
本書抽絲剝繭、針腳綿密,呈現了專業史學研究的睿智與真誠。有關蘇東坡的傳記多矣,我願視這本爲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