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品先:爲國家做事是一生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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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品先:爲國家做事是一生的信念

中國科學報記者 劉如楠

2018年5月13日,82歲的海洋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汪品先乘坐“深海勇士”號載人潛水器,在南海下潛至1410米的海底,成爲我國載人深潛史上年齡最大的下潛者。

爲了這一刻,汪品先等待了整整40年。

那是1978年,他跟隨當時石油部科技代表團出訪國外,一位法國專家向他描述了乘坐載人深潛器潛入地中海海底的經歷。“什麼時候能乘着我國的深潛器到海底考察?”汪品先默默地想。

40年間,人類逐漸進入開發海洋資源和利用海洋戰略空間的新階段,世界大國紛紛加速向海洋布局。對中國而言,建設海洋強國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大戰略任務。

40年的歲月,把汪品先的頭髮幾乎全染白了,讓他臉上添了更多皺紋、上背部慢慢拱起。可他身上那股勁頭始終沒變,他目光明亮有神、走路依然帶風。他期待迎接海洋地質學的“中國學派”、期待中國成爲全球科學研究的引領者。

2018年,汪品先乘坐“深海勇士”號深潛歸來出艙。受訪者供圖

“零”的突破!

中國科學家擔任大洋鑽探首席

多年前的一幕,汪品先至今印象深刻:

1999年3月3日凌晨,國際大洋鑽探計劃(ODP)184航次第一口井在南沙開鑽,“喬迪斯·決心號”鑽探船上升起了五星紅旗。這口2800米水深的ODP1143井鑽到海底以下500米,至今仍是南海海區唯一的科學深鑽。

汪品先站在甲板上,感慨萬千:這是首次由中國科學家建議、設計並主持聯合科考計劃,也會是中國海區深海科學鑽探“零”的突破。

鑽探船從澳大利亞西岸起航,跨越印度洋進入南海時收到國際警告——南海南部出現海盜。當時,船長從安全角度出發,提議放棄南沙鑽井,直奔東沙海域。作爲首席科學家之一的汪品先堅決不同意,最終通過和國內聯繫,獲得了國家海洋局“我國將注視該航次”的承諾,決定在南沙開鑽。這纔出現了美國船在南沙升起中國國旗的一幕。

船上24小時燈火通明,大家分成兩班輪流工作。

爲了能及時瞭解晝夜兩班的工作情況,62歲的汪品先把自己的工作時間定在凌晨3點到下午3點。汪品先回憶說,超時工作是常事,“困了也不敢睡覺,以前都沒見過大洋鑽探船,現在要指揮來自世界各國的科學家,這個責任太重了”。

近兩個月的航行中,他們共鑽井17口、取芯5000米,首次取得了南海3000萬年前海底擴張、2000萬年前地質和氣候突變等證據,揭示了南海演變史。

ODP是始於1968年的國際合作計劃,在中國於1998年正式加入前,主要參與方是美國、日本,以及歐洲國家。科學家們用特殊裝備的鑽探船在水深幾千米的洋底打鑽,通過對海底巖芯的分析,揭示地球表面的種種歷史。

作爲全球唯一鑽探深海海底的計劃,ODP的鑽探地點由國際科學委員會投票擇優決定,每一個航次都競爭激烈,有的建議書甚至提交了十幾年都沒被選中。

“我們打的牌是‘東亞季風在南海的記錄及其全球氣候意義’。”汪品先說,當時季風演變是國際上的研究熱點,而季風氣候演變的理論假說只有來自印度洋的證據,缺乏東亞季風的記錄。

汪品先建議鑽探南海,探索青藏高原隆升如何影響季風演變,這項建議一舉成功,在1997年的國際投票中以第一名勝出。這次鑽探後,中國海洋地質學者終於走在了世界海洋探索的最前沿,邁向了爭創國際一流的新徵程。

期待迎接海洋地質學的“中國學派”

俯瞰我們的藍色星球,71%的表面被海洋覆蓋,其中超過2000米深度的深海區域,佔整個海洋麪積的84%。也就是說,地球六成以上區域被深海環境覆蓋。

海洋強則國家強,海業興則民族興。當南海研究終於走進國際視野,汪品先希望它更加奪目。

2006年,汪品先開始籌劃申請“南海深海過程演變”重大研究計劃。4年後,計劃正式啓動,共設立60個研究項目,吸引了全國30多家單位700多人次參與,是中國海洋基礎研究領域規模最大的計劃。該計劃在南海開展了3個國際大洋鑽探航次和3個深潛航次。

“如果把研究南海演變比作解剖一隻麻雀,地質構造演變就是麻雀的骨頭;記錄南海歷史的深海沉積就是麻雀的肉;海盆中的流體就是麻雀的血。三者互相關聯,缺一不可。”汪品先介紹。

上述研究計劃在這三方面全面開花,取得了一系列與國際主流觀點相左的科學突破:通過研究南海氣候演變的記錄,提出低緯驅動全球氣候演變的觀點,這與以往認爲北極高緯決定全球氣候演變的模型相反;針對南海的成因,提出了板緣張裂的新假說,否定了原來流行的“大西洋模型”……

“地球科學在歐洲產生,從出生起就帶着歐洲的‘胎記’。但大西洋的東西搬到西太平洋不一定都對。”汪品先說。

過去十來年,汪品先發表國際論文都很吃力。“我的文章總和別人的觀點打架,評審人一般不喜歡反對派,有位主編曾經勸我換個刊物,我說就是要在你那裡發表,因爲我是對的。”

最終,論文得以發表,但要得到反對者的認可和接受,往往需要更長的時間。

“科學貴在懷疑,而創新是要求多數服從少數,因此從來就不容易。我期待迎接海洋地質學的‘中國學派’。但這不是一代人的事,需要更多的年輕學者不斷努力。”汪品先說。

沒有國就沒有家,這種情結永遠放不下

汪品先認爲自己的一生分爲兩段,前半生動盪,真正做科學研究是在後半生。他49歲評上教授、55歲當選院士,可他自認爲“有點分量”的重要成果,都是在60歲以後做的。

汪品先常開玩笑說,“別人是博士後,我是院士後。到了晚年,才挖到了深海研究的學術富礦”。

正因如此,汪品先一直“對時間很小氣”,儘可能把時間都留給研究和工作。他辦公室的燈從早上7點半一直亮到夜晚12點多,4年前大病一場後,他才提前至晚上9點半離開。

“等了幾十年得到的工作機會,我怎麼能不珍惜?”汪品先說,“好比‘飛鴻踏雪泥’,總想在有生之年,在國家和社會進步方面留下個腳印。”

這種家國情結,是汪品先從小就有的。作爲1936年出生的“老上海”,他的童年被打上苦難的烙印。“我們抗戰期間出生的一代人,最懂得沒有國就沒有家,這種情結是永遠放不下的。”汪品先說。

1955年,汪品先赴莫斯科大學地質系學習,“當時出國的時候,全身上下,就連襪子、手套都是國家給的。回國後,想的是‘我能爲國家做什麼事’,這成了我一生的信念”。

1960年,這位剛畢業的大學生帶着滿腔熱血來到華東師範大學,加入籌備中的海洋地質系。當時,從全國各地抽調了40多名大學畢業生,準備打造新專業,然而沒有一個人懂得海洋地質學,“困難時期”,大家只能看書。

幾年後,國家在上海正式設立“627工程”,計劃在東海、黃海勘探油氣資源。1972年,華東師範大學的“海洋地質連隊”併入同濟大學的地下工程系,汪品先隨之轉入同濟大學。1975年,同濟大學正式掛牌成立海洋地質與地球物理系,可當時學校連一條小舢板都沒有,更不要說勘探海洋石油。

“幸好有出海船隻帶回來的黃海海底的泥巴。我把泥巴放在大搪瓷碗裡泡開,然後在水龍頭下淘洗,再用一臺勉強可用的顯微鏡鑑定微體化石。”汪品先回憶,這是他“向海洋進軍”的開始。

1978年,汪品先跟隨當時石油部科技代表團出訪美國、法國兩個月,發現世界各國的石油勘探正在向海洋轉移,國外大石油公司、名牌大學都在研究海洋、勘探海洋。

“這次出訪讓我眼界大開,可以說影響了我一輩子。我看到了國際前沿在深海大洋,而中國落後的地方也在海洋。”汪品先說。

正因爲瞄準了海洋的大方向,汪品先的科學生涯隨着改革開放而蒸蒸日上。1985年設立我國第一個海洋地質博士點後,他以副教授身份一躍成爲博導;1991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1999年擔任ODP第一位中國首席科學家;2005年獲批建設海洋地質國家重點實驗室;2011年—2018年主持我國“南海深海過程演變”重大研究計劃,使南海成爲邊緣海深部研究的典範。與此同時,汪品先不斷呼籲加強我國海洋意識、激活我國文化中的海洋元素。

如今,汪品先的夢想早已實現,我國海洋科技創新步伐加快,海洋資源開發能力日益提高。而汪品先老當益壯,依然夙夜匪懈,奮鬥在海洋科技戰線上。

來源:中國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