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奔赴,留下的密碼
散文
1.讀張臺瓊這本詩集,幾次讓我想起阿爾瓦羅.馬塔.吉榭(Alvaro Mata Guille)一篇題爲「神話,夢想,詩,社會」的文章,其中的段落: 自我和事物(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之間的關係,滲透到身體之中,並將感覺轉化爲圖像,變成名稱:我們渴望的經歷體驗,基於生存的需求,轉化爲符號、意義、涵義,及一切從我們內心深處涌現的語言,和環境緊密相連,且與有限的事物相連。
我們與外界,以及物我之間,相應(與否)的是每日每時的經歷/經驗、穿梭/穿越、思慮(與不覺知)、共時……以及無數的承認或忽略;創作者所在意,想表達、欲訴說的,時常是一種「狀態」。
爲了描述或形容這種「狀態」,繪者每以線條、形構與顏彩,樂者則以旋律、章節與聲情,詩者乃以語言文字之轉閥、鍛接與象徵。技術面容或各異,共同處多是爲了表達「一切從我們內心深處涌現的語言」。
2.
這冊詩集裡,不少作品涉及臺灣人臺灣事臺灣物,抒發的是臺灣的口吻,蘊藉的是臺灣的情狀;熟稔英美文學的張臺瓊,擁有比多數人更豐厚的文化比較資本,然而臺瓊的詩摒除了學院的架式與習氣,顯得自然,顯得清新,也顯出了自己的表現方式。
或許這與臺瓊長期關注臺灣本土歷史人文風物,有密切關係。例如追索雲門舞集、林之助、王攀元等藝術造境與時代價值,關心勞工處境、勞團抗爭與勞基法的修法爭議,甚至是關注滬尾漁港的過度改建,許多人事物都讓臺瓊看在眼裡,揣于思緒,發於詩中:
有一天,孩子們
已經習慣回填的綠地
習慣因爲功用而切割的風景
他們到了古城,到了希臘神廟
心裡納悶:「這是什麼破房子?
城市的記憶值得那樣守護?」
──〈已經習慣〉
淡水河畔,你吶喊家族的悲歌
像渡海而來的先民
──〈稻香與荷塘:致雲門〉
陽光照在不成比例的旗杆
升起醃漬已久的惡習
我們的城市
垂掛着喧鬧的告示牌
風格迥異的門牆
──〈籤文:致我們的城市〉
惦記鹿膠融化後
最綿密的情感
──〈她的名字──詩寫林之助爲膠彩畫正名〉
這些語句字裡行間無不道出一名寫作者的思慮,就這個面向而言,畢業於外文系所的張臺瓊,其實很臺灣。讀大學之前,臺瓊住彰化員林,高中在臺中就讀,中部地緣的成長背景對臺瓊有一定程度的影響,使得大學後長居/定居淡水的張臺瓊,也很中彰投。正如阿爾瓦羅.馬塔.吉榭在同篇文章裡提到的一個概念:
使夢境成爲超越夢想的投影,就像神話與埋藏在記憶中的始祖傳統一樣,或神聖的,與無法解釋的事件形象相結合,在我們內心中顯露出來:
它是彼方在此地的迴歸;另一個陪伴我們的時光,它變成了語言。
准此,寫詩且習畫多年的張臺瓊,擁有兩種切面,兩種觀照,兩種視野,也琢磨雙重的技藝;在詩與畫兩個不同卻互通的領域,在能解與無法解釋的事件形象中,在日照專注的光輝裡或是夜的岸邊,各自以斟酌適切的方式顯露出來,「它變成了語言」,因而成爲畫,成爲詩。
也因此,透過這冊詩集裡多首與藝術直接相關的詩作,讀者自可進一步體察臺瓊精神世界的思索路徑,以及所構成的藝文/人文座標。
3.
我發現臺瓊是一個很倚重/依賴/甚至推崇──夢,的寫作者。這可能源自個人創作習慣,也可能是她特定鍾愛的表現手法。我一樣借用阿爾瓦羅‧馬塔‧吉榭的文字,作爲一種讀後的隱喻:
誕生神話、儀式和神聖的事物,揭示了我們試圖用符號來解釋我們在環境中所不知道或感知不到之事物的渴望,通過符號來實現,就像夢裡曾發生的,一切都在尚未發生的情況下發生……
在神話中──在儀式間、在慶典裡、在夢中──往事變成了未來,而回歸現在……
(每個人的)夢裡似乎多少存在着某些/某種顛倒或摺疊的感知,一寸寸,一幕幕,一場場,情長抑或意止,上映抑或演示(與有時的掩飾),點撥(而不是點播)抑或回放,莫不是爲了解釋或表達對於「我們在環境中所不知道或感知不到之事物的渴望」。
往事昨日,俱爲此刻,「那是巨木叢中驟降的大雨」(〈八月〉),「虛與實,所有記憶、經歷」(〈假如這城市有海〉),「只是鐵騎聲隨鐘鼓響起」(〈更樓記〉),「請記得曾經觸動的琴絃」(〈賽維亞〉),都是未來奔赴,留下的密碼。
如此看來,寫詩的張臺瓊其實也很圖畫。並且,當然──也很夢!
無論是畫還是夢,以「詩」作爲載體的這冊《潮水稀釋昨日》,作品分輯的脈絡清晰,行句間的線索與過場也十分耐讀,「當雲朵與霧的指尖輕觸」,「關於夢的成像」,潮水猶原,不斷稀釋昨日,繼續淘洗踏浪弄潮的行跡,以及更多更多,觀畫的意識,解夢的可能。(本文系《潮水稀釋昨日》書序,小雅文創出版)
按:本文所引用阿爾瓦羅.馬塔.吉榭之內文,出自西班牙文譯者鄭育欣、鄭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