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惜黃軒這枚「火」

《1921》開場不過20分鐘。

天台之上,李達向妻子王會悟痛陳自己抵制日貨的親身經歷。

他說起划着火柴的那一刻,赫然發現,火柴也是日本製造。

他如遭重擊,近乎絕望:“偌大的一個國家,我們連自己的火種都沒有。”

大銀幕上,黃軒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他轉過頭,眼圈一點點紅了。

那一瞬,我猝不及防,竟也跟着流下眼淚。

這是整部《1921》我印象最爲深刻、也最喜歡的段落之一。以至於跟朋友聊起觀感,我說得最多的便是:“黃軒(演得)真好。”

昨天二刷,忍不住細究演員們的表演。

看到更多細節,也感受到人物更多微妙的、深度的、值得回味的表達。

其中最吸引我的,依然是黃軒。

很慚愧地說,在此之前,我並不太瞭解李達的生平。

而《1921》的一個特別之處在於,它讓曾經在影視作品中着墨不多的李達成爲主線人物,串起了那段充滿傳奇色彩的重要日子。

又幸而,導演黃建新選擇了黃軒來演繹李達。

一場電影之後,我心中的李達不再只是一個名字、一個標籤,更是一個有血有肉、可感可知的人。

其實,在進組之前,黃軒自己都挺忐忑。

但黃建新對黃軒特別有信心。

他認爲黃軒性格里也有那種“特別執拗的勁兒”,眼神裡則有一種“希望感”,因此詮釋李達會挺“像”的。

果不其然——

第一場戲,黃軒把頭髮一剃,眼鏡一戴。

黃建新喊他一起來看回放:“有點兒意思。”

再往下演,何止外形上有點兒意思,更重要的,是黃軒漸漸觸到了李達的靈魂。

拿這場天台戲來說。

直擊人心的,不是哪一句臺詞或者一個表情,而是黃軒在演繹時層層堆積、不斷轉變的情緒。

這一晚,李達剛與共產國際代表會面,對談結果並不理想,他心中有些許鬱卒。

回到家之後,他悻悻地,獨自走上天台,點燃一支菸——在點菸時,他已經凝神看了一眼火柴。

很快,對面窗口的女孩吸引了他的視線。他露出笑臉,摸摸頭,擺手哄女孩去睡覺。

緊接着,妻子王會悟端了一碗湯圓上來,走到他身邊。

他把煙熄滅,接過湯圓,下意識地用湯匙攪着碗——卻遲遲沒吃。

最終,他放下碗,講起自己的親身經歷。時間、地點、細節,說得清清楚楚。

顯然,這個場景已在他腦海中重溫無數次。

更遑論當時的心情——那種屈辱、憤懣、沉重,沒齒難忘。

於是,當他說到“偌大一個國家,我們連自己的火種都沒有”時,眼眶溼了,眼底泛紅,聲音低沉下去,“火種”兩個字咬在牙根兒裡,聽得人跟着心顫。

李達自日本學成歸國後,便加入中國共產黨上海發起組,從此筆耕不輟,堅持講學,還主編髮起第一份黨刊《共產黨》月刊。爲的就是把先進的思想撒進人民的心間。

他口中的“火種”,不是哪一根火柴,而是思想的火種、真理的曙光。

一個滿懷理想照亮黑暗的人,卻發現“我們連自己的火種都沒有”,怎能不痛?

幸好,正如王會悟所說,“已經開始在改變了。”

這句話將李達喚回當下時空。他擦掉眼淚,連說了三聲“是”,像是迴應妻子,又像是承諾自己。

至此,李達的情緒由憤懣、失望轉向堅毅、希冀。

而激動還沒有平復。

於是,他看向妻子的淚眼,唱起一曲《國際歌》。

唱着唱着,他搖搖頭,擦掉眼淚,又笑了……

漫天星光下,他笑着流淚的樣子讓我無比相信,夜幕那麼黑,但只要心中有火種,就能夠照亮前路。

這場戲並不算長,但感染力卻能穿透大銀幕,直戳人心。

我在一刷時便感慨設計精妙,後來看報道才知道,《國際歌》竟然是黃軒和倪妮在表演時的即興發揮。

幾句哼唱下來,兩人都已經淚流滿面。

我想,那一刻支撐他們的不只演員的職業素養,還有發自內心的本能。

李達是共產黨人,也是文人書生。

他的熱血壯志和執拗風骨,常常並駕齊驅,且相得益彰。

比如,結婚當天,心裡還想着工作;

搬家遇到巡捕,擔心的是《共產黨》雜誌被雨打溼,自己淋雨卻毫不在意;

編纂雜誌、寫文章時,一字一句都要反覆推敲,冒着危險來到租界,執意要求印刷暫停幾分鐘,只爲將譯稿中的“百姓”一詞改成“人民”,因爲“百姓是泛指,人民是主人”。

這些細節,都是尊重歷史、尊重人物的表達。

但,還不夠。

李達不只是一個符號似的榜樣,他是有煙火氣和人情味的。

這些生活化的細節也不少。

當李達看到新婚妻子王會悟穿着一襲白色紗裙從樓上款款下來,一時愣在那兒,眼睛裡滿是愛慕和驚豔。

王會悟去向黃紹蘭校長借住博文女校前,李達一遍遍“培訓”她的微表情和“臺詞”,一會說眼睛轉來轉去太心虛,一會讓她跑幾步緩解緊張情緒,說着說着把自己也逗樂了,頗有幾分可愛的孩子氣。

還有一場戲我非常喜歡。

毛澤東和李達是湖南老鄉。兩人書信往來多年,終於在上海會面。

一進家門,毛澤東就看到李達在熟練地做菜,忙道:“菜裡多放辣!”

結果菜端上來,竟然一道辣的都沒有。

原因很接地氣:妻子王會悟口味清淡不喜辣,李達伏案工作把胃搞壞了,也早已不再嗜辣。

三人吃飯聊天,李達問起毛澤東,爲啥自己每個月給湖南寄去雜誌,卻從未見過回款?

又一個接地氣的理由:經濟捉襟見肘。但毛澤東將每一筆費用都記錄了下來,還特意帶來賬單。

李達接過賬單,看都沒看,直接撕毀。

他熬夜寫文章,爲的不是稿費,而是傳遞火種,喚醒四萬萬同胞。

是這些微小卻珍貴的細節,豐滿了李達的血肉,讓他不僅可敬,更可感、可親。

而黃軒的表演,又讓這個人物的立起極其可信,令人共情。

可以說,黃軒在電影中每一次出場皆是高光。

我尤其喜歡他的笑容——

李達在中共“一大”代表中年紀不算輕。但他一笑,就讓人想到青春正好、風華正茂,激情和幹勁從骨子裡往外溢。

電影接近尾聲時,李達推開窗爬上屋頂,看向朝陽。

他張開雙臂,吶喊了一聲,笑得無比舒暢。

那一笑,讓我彷彿看到火種的點燃,也真正懂了黃建新導演所說的,他“眼神裡有希望”。

黃軒的笑好像一直有着傳遞“光”的魔力。

乾淨、純粹,有磅礴的生命力,讓人相信希望就在前方、未來值得期待。

這亦是他飾演的很多角色的共性。

今年口碑最佳國劇之一《山海情》中,黃軒飾演男主馬得福,一位生長在寧夏西海固的扶貧幹部。

他耿直、質樸,有着紮根的韌勁兒。即使面對着總也處理不完的難題,也從沒想過放棄。

拍攝的三個月,黃軒都穿着馬得福的衣服,說西北方言,皮膚曬出了高原紅,每次風一來都吃一嘴沙子。

但他很享受拍戲的過程,也享受小馬在他體內“生長”的日子。

人物的成長狀態、柔情和單純的側面、以及人性中最寶貴的向陽而生,都如此自然地呈現,無比生動無比真實。

《只有芸知道》裡,隋東風有着較大的年齡跨度。

青年的意氣張揚,中年的滄桑孤獨,只一個鏡頭就讓人信服。

這是一個關於告別的故事,告別摯愛。但它並不旨在渲染傷痛,而用兩顆真心證明,人生無常,但因爲有愛,一瞬間也可以是地久天長。

黃軒的表演令我在心碎的同時又有被彌合的暖意。

黃軒再上一次與馮小剛合作,是電影《芳華》。

他飾演的劉峰,人生多舛卻始終溫和,擁有與命運握手言和的氣魄。

電影裡有一個長鏡頭。從一聲槍響開始,攝像機就要一路跟着黃軒,見證他在戰場上的奔跑、奮戰,眼睜睜看着隊友離開的痛苦,直至面臨自己生命流逝的絕望……

足足6分鐘,價值700萬,每一個環節都必須極其精準,表演更是不能有任何差池。

而黃軒的表演一氣呵成又層次分明,爲這個複雜、厚重的人物注入了靈魂。

後來馮導多次表示,選黃軒選對了,因爲他是一個“能給人帶來信賴感的人”。

黃軒演戲極少故意設計,而是甘願且敢於拿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去與角色互哺。

與其說他演繹角色,不如說,他沉浸於角色、成爲角色。

這對演員有極高的要求——要純粹、要專注、要足夠投入,同時也令角色更有生命力、有立體感、有後勁兒。

如《妖貓傳》裡的白樂天,坦率、執拗、浪漫、放蕩不羈,帶着那麼點孩子氣的癲狂。這種超出觀衆預期的狀態,源自黃軒想要打破大衆對詩人的固有想象。而事實證明,這位“詩魔”的存在是電影的華彩一筆。

如《建黨偉業》裡的劉仁靜,年紀小志氣高,有着初生牛犢的激情和銳氣,眼中的星火似乎一直在燃燒。

又如《黃金時代》駱賓基。我深深記得,電影結尾,駱賓基見證了蕭紅的去世,從病房走到滿目瘡痍的香港街頭。他獨自走着,百感交集,顯得痛苦而絕望。在飛機的轟鳴聲中,他淚流滿面,而口中嚼着的糖,又令他面目扭曲……那富有衝擊力的表演,將影片的悲涼推至高潮,成爲當之無愧的點睛之筆。

你會發現,一提到黃軒飾演的角色,都歷歷在目。

他們的面貌、性格大不相同,但又有着本質的共性——極富信念感。

李達、劉仁靜之於中國革命,馬得福之於脫貧攻堅,劉峰之於對自身道德的堅持,隋東風之於對妻子的深情不殆,駱賓基之於有着鮮明時代烙印的創作……

這些角色有信念感,才能蘊含豐富的情感,爆發強大的生命力。

演員有信念感,才能不驕不躁,踏實用心,爲每個角色賦予靈魂。

陳凱歌曾在綜藝節目裡聊起黃軒在《妖貓傳》裡的表演——

有一場戲,需要演出白居易久站雪地、雪落白頭的效果。

爲此,黃軒穿着一件薄紗衣在雪地上一站就是45分鐘。

鵝毛大雪飄落在他身上,頭髮、眉毛、甚至睫毛上都落了雪,皮膚也凍得通紅。

但黃軒毫無怨言,甚至很興奮。他形容,冷當然冷,但心是熱的,因爲那是他渴求的真實。

陳凱歌再次回憶起來,仍覺得那是“電影和演出電影的演員最動人的時刻”。

這種動人,我想就源自黃軒的真——是表演中的真情流露,是無數角色打磨積澱下的真才實學,也是對於表演真誠的信念。常說現在的觀衆已經練就火眼金睛。能清晰辨認什麼是“真”,什麼是僞;也能感受到什麼是刻板的“演”,什麼是有血有肉的“人”。因此,我們會爲真實細膩鮮活的表演所動容,也能感受到一個演員本質的內在的力量。有人說,演員是水,盛在什麼容器裡就是什麼形;有人說,演員是一張白紙,角色是什麼樣就畫上什麼樣。我覺得,黃軒是火種。平時很安靜,不動聲色。而一旦進入角色,就會看到他熱烈的生命力和耀眼的光芒。以角色動人,用作品發聲。這樣的黃軒,永遠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