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家的旅舍與賠本的餐廳(下)
清晨燒高香的民衆。(作者提供)
敢從事單獨冒險旅行的,多少都有點庫克船長的痞子味,古怪腳踏車的主人,卻是個玉樹臨風的小勞勃道尼(飾演鋼鐵俠),我除了遞上香蕉以示友好,連想承認是來自香蕉王國的勇氣也沒有,歌德說:男子漢的事業就是日夜不停。心想他一定也喜歡歌德,因爲會旅行的人不懂什麼叫無聊,當然偶爾也怕被人打擾,特別是男子漢。
最讓我難忘的自然是我的室友小陳,來自北京的美術老師,特地來大同只吃大棗喝水減肥,能專心致志長達一週以上,除了過人的毅力還得配上毫無誘惑力的環境。小陳到雕塑之都參學,說是要把畫弄上陶瓷器具,看過了她畫的,幾可亂真的雙鯉戲水,她說準備把魚弄上杯子送給我,拒絕時還真費了番口舌,我不想說自己很會睹物思人最不堪,怕旅行時弄破東西辜負了美意是真。
大同初一十五要吃糕
我每天習慣從永泰門(南門)上下城牆,有天適逢農曆十五,看到一家餐廳屋裡屋外都是人,進去三分鐘後決定出來,到一旁的善化寺參觀,忍不住跟人打聽餐廳的生意爲什麼那麼好。
賣票的大姐說:「我們大同人初一十五要吃糕。」
我問是什麼糕?大姐說:「油炸過的有甜有鹹,晚點去應該還有。」
信步城牆上時,我老習慣朝牆內正在改建的地方張望,杭州早就禁止燒高香,看到大同人一大早在寺前空地,拿着高約一米的香朝天敬拜,我突然明白大同吃糕的由來,吃糕當然是諧音高,就跟吃魚求有餘,吃髮菜望發財一樣,皆大歡喜的是食物背後飽滿的寓意。
讓我好奇的不是連餐廳門口也排上椅子,而是吃飯前衆人合掌高聲唸誦的格言,直覺應該是宗教團體開的。不出我所料,這餐廳就跟臺灣一樣,是由道友經營的,不同的是客人只管坐好,臉戴口罩手帶透明塑膠套的師兄們,就會把裝好食物的餐盤送到面前,一餐只要投五塊錢,我看有些人進來坐定,吃完一抹嘴就走,猜是住附近的固定中午包飯,可這樣三菜一飯吃到飽,成本根本不夠,更不用說初一十五這額外多的兩份糕。
讓公務員也愛的餐廳
餐廳的面積約十多坪,兩壁加中間共三排,大約可同時容納近八十人用餐,問了腿痠暫歇的師姐,才知道都是退休的義工,一早七點就來備菜,師姐說:「我們晚上還有共修的課,主要是幫往生者唸佛。」
在百姓大都得吃肉禦寒的地方,開了這麼間物超所值的素食餐廳,真的完全是在做功德,第二次光臨時證實了我的想法,我的對面是位五官輪廓十分立體,衣着有些凌亂的老先生,不滿比我少了一道菜,站起來要跟師兄討個說法,師兄說是怕他咬不動因此沒給,老先生後來很有氣魄的證明他的牙口還不壞,看得我忍不住想找主事的大師兄聊聊。
大師兄說:「一開始是不收錢,因爲有人問是不是法輪功,所以才收五塊。」
我說:「那也鐵定虧啊!」
「虧啊怎麼不虧,這店面是租的,租金是一位房產商付的,說是自從發願後房子越賣越多,一天一餐五塊錢,雖然是靠大家隨喜,每年都得虧上個十幾萬,你要是仔細看,來用餐的很多都是退休的公務員。」
體質不凡的大同人
我只留心除我之外,有沒有第二個人投錢,師兄沒說我還真沒注意。《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對「說服」的解釋是:智商特別高的跟智商特別低的,都很難被說服。我很好奇位列兩者之間的,長期信奉社會主義的公務員怎麼也會被說服。
大師兄說:「有人往生後請我們去念佛,一臉怨氣四肢發硬換不下衣服,被我們唸到身體柔軟臉色安詳,公務員的家人跟親戚見了後就自動加入了。」
我二姊平日很愛跟人聊天,全臺灣除了大人物,沒有她不想主動攀談的,她未成佛道先結人緣的平常心,經常讓「智障」過多的我慚愧無地。先父往生後在臺南停柩間,下午隔壁的請來助念團,因爲二姊的可親,我們家有幸同沾法益,我跟着唸佛唸到眼淚像噴泉,當晚在高速公路上,唸佛聲突然從員林一路響到臺中,在我耳畔持續了近一小時,有過這樣殊勝的「量子糾纏」經驗,我相信師兄所言屬實,但還是爲了連虧九年替他發愁。
大師兄說:「就辦到辦不下去,大家隨份盡力吧!」
仰望朝聖者的靈魂
大同有許多佛寺已由地方政府經營,沒有出家衆,我好幾次看到善化寺的貓,失魂落魄恍兮惚兮,在只有神像沒有果品的長排供桌上游走,老想起《聖經》上約伯說的:難道我們從上帝手中只要好的不要壞的嗎?
師兄帶領百多名義工,輪流在餐廳讓大衆「仰望」,反之亦然,特別是遇到真把餐廳當成官辦施粥廠的,要不是有普賢菩薩的大願,這長達九年的慈悲心要如何生出?愛爾蘭詩人葉芝很有名的詩〈當你老了〉,我最喜歡的一句是: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上朝聖者的靈魂,自己也必然漸漸成爲朝聖者,會體現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的──教育的本質: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在失明後到了撒哈拉,他抓起一把沙走到另一處放下說:「我正在改變撒哈拉沙漠。」我被大同改變的,不只是城牆上巍峨矗立的幹樓,不只是華嚴寺裡,那尊被鄭振鐸先生稱爲「東方維納斯」的微笑菩薩,最常浮現腦海的,是永泰門外,靜緣餐廳那塊紅色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