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帥對話薄世寧:生命是一盞燈

香帥如是說:

我和世寧是在得到相識的,已經認識6、7年了,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出色最具人文關懷的ICU醫生。他去年11月出了一本新書,叫《命懸一線,我不放手》,我看完之後有很多感觸。

醫生這個行當跟我們金融是有點像的,儘管他們都和人世間最俗的話題綁在一起,但最後都指向了對「生命」的理解。你看,雖然醫生拯救的是人的身體,但對於每一個康復後的病人而言,可能喚醒的是他的靈魂;而金融呢,雖然操作的都是金錢,但能活到最後的人往往需要一些哲學思維。

大家都知道,這兩年整個宏觀格局發生了一些結構性的變化,很多人可能經歷了一些挫折,可能在迷茫,也有人準備躺平了,有很多次我都想給大家打打氣,因爲在企業中調研的時候,我從微觀世界裡感受到了一些微亮的光芒和興致勃勃的機會,“悲觀者深刻,樂觀者成功”,但這個時候要說一些鼓勵的話,難免有“站着說話不腰疼”之嫌。

直到我看了這本書,世寧在書中講了很多ICU的故事,有關於「奇蹟」的故事、有關於「堅韌」的故事,也有關於「人情冷暖」的故事,甚至連我都被啓發和激勵到了。

所以我邀請了世寧,跟我來做一次對談,講講故事,看看世界,聊聊生命。和大家一起來看看,在生死之間到底會打開一扇怎樣的窗。

最後,我把世寧在《命懸一線,我不放手》中的自序放在了下面,給你先睹爲快。

本文摘自《命懸一線,我不放手》自序

ICU的夜晚,燈火通明。她又一次從後樓道爬了上來,她的兒子半年前溺水,在心跳恢復後陷入了深昏迷。她一遍遍地在兒子耳邊呼喚:“兒啊,兒啊,你睜開眼。”遠遠地,我聽到了她輕輕的呼喚,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痛。半年了,她一天也沒落下。她不忍放手,可她的孩子能醒來的希望微乎其微……

“我怎麼捨得?我以後怎麼對孩子說,我說你們的爸爸被媽媽送上了手術檯,卻不是爲了救他,而是爲了切下他的器官?”這位腦死亡患者的妻子站了起來,對着滿屋子正等着她家人簽署器官自願捐獻文件的人說:“我後悔了,我不同意。”……

“她怎麼還沒死?她太痛苦了,趕緊把她的氣管插管拔了,讓她有尊嚴地走。”這個男人衝我咆哮着。“人渣!”我暗罵了一句。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口口聲聲地以“尊嚴”爲藉口,要拔了他妻子的氣管插管,停止所有治療,可他妻子自己還想治,她不想這麼痛苦地離去……

“聽我的,帶她回家。”我堅定地對患者的兒女說。此時,停止無謂的激進治療,滿足母親的心願,帶她回家,纔是對她最好的愛。救護車車頂的藍色警報燈亮起,帶着他們朝家的方向疾馳……

這些生生死死、悲歡離合的場景如電影畫面一般,不時在我腦中閃現。

我爲什麼要寫這本書?

我想從“講故事”開始,呈現給讀者當遭遇生死攸關的疾病時,患者、患者的親人,還有醫生會面臨哪些困境、產生何種困惑,以及他們做出的思考和選擇;我想不僅要記錄,更要剖析,剖析案例背後的原理、情感、人性、決策思路,從而引發每位讀者思考:當我遇到類似問題時,該如何決策?

然而,完成這項工作絕非易事。

截至今天,我已經在ICU工作二十二年了,我參與救治的危重病例有上萬例,而每個病例都有其獨特意義。那麼,哪些纔是最能引人思考的病例?如何讓普通讀者快速理解深奧複雜的專業知識?如何再現病例發生時,當事者真實的感受?

這些都是很難取捨、把握的,但是最終,我做到了。我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在臨牀工作之餘爲完成這本書做了大量工作,使其創作初衷的實現成爲可能。

首先是病例篩選。

本書主要記錄了十九個病例,儘管每個病例中患者的疾病不同、救治技術迥異、疾病的轉歸不同,患者及其家屬對診治的態度也不盡相同,但這十九個病例都毫無例外地滿足了一個重要的篩選標準:每個病例都能詮釋一個主題。

比如,我分享了一位全身癱瘓、呼吸衰竭、睜不開也閉不上眼的格林-巴利綜合徵患者成功救治的過程,通過這個病例,探討在命懸一線時,如何激發和保護患者的“求生欲”;我通過一位帶着患有精神疾病的兒子就醫,卻猝死街頭的中年父親的案例,探求什麼纔是“理性的愛”;通過一個在臨終時選擇回家的病例的決策過程,思考怎麼做纔可以讓我們的親人更安詳、無痛苦、有尊嚴地和這個世界告別,什麼纔是“善終”……

除此之外,我講述的這些故事還涉及患者在疾病面前的彷徨和逃避、對希望的渴求和奮爭,患者親人的不捨、愧疚、愛及在危難時暴露出的人性,還有醫學的傳承,醫生的不理性、悲憫、精進、冒險和日趨堅定。

在我看來,這十九個主題涵蓋了絕大多數人在面臨疾病衝擊時,最常出現的困惑,也是最值得我們瞭解和思考的問題。

爲了洞悉利益攸關者的感悟,我做的第二項工作是訪談。本書部分素材來自訪談:我和曾經一起浴血奮戰、一起“不放手”的患者、患者家屬還有我的同事們進行了面對面的訪談。爲了獲得更真實的反饋,我還專程赴外地去拜訪接受訪談的患者。在我看來,從訪談中得來的信息,是比任何前沿技術、精彩救治、高調讚頌更攝人心魄的東西。

很多人的話顛覆了我的認知。

我曾對話一位24歲的癌症晚期女孩。我原以爲清醒的患者在死亡到來前一定會無比恐懼,緊緊抓着生的“稻草”,會痛哭、會顫抖。沒想到,她竟平靜地對我說:“我想明白了,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現在死,要麼痛苦之後死。你說我會選哪個?”“我不想讓我的家人因爲我窮一輩子。”

聽她這麼說,我心如刀絞。而從她的話中我也終於悟到:有時候,痛苦可以讓人緩解對死亡的恐懼。這不是說,爲了希望我們要理所應當地承受痛苦,而是說痛苦也有一定價值。我們所有人的不放手、爲她搶來的時間,還有人間的愛,可以讓她的痛苦沒那麼痛苦。

除了訪談患者、患者的親人,我也訪談了我的同事。他們執着、毫無怠惰地救治生命,他們爲了希望勇敢地冒險,他們不停歇地追逐技術精進,讓我重新審視醫生這個職業,也讓我越來越慶幸選擇了這一職業,併爲此無憾無悔、奮鬥終生。

這些收穫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不想把這本書寫成“案例集”,更不想寫成“回憶錄”,因此我做了第三件事:剖析。我在講述案例後,從不同角度深度剖析背後的邏輯。我認爲,這是本書最大的價值所在,因爲案例剖析可以更自然地引發思考。

人的生命中有很多現實問題沒有絕對正確或錯誤的答案,有些問題在現階段暫時沒有答案,而對於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每個人思考。比如,對因爲經濟窘迫而無奈放棄治療的人,我們應該怎麼做?如果明知患者家屬做出的決策不符合患者利益,我們應該怎麼保護患者?在危難時,我們該把自己託付給誰?什麼形式的生命教育才更有利於年輕人成長?等等。

相信不同的人通過這些案例一定會有不同的思考,而我在寫作過程中也在不斷思考,不僅從醫生這個職業的角度思考如何救命,更從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的角度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怎麼做纔可以更好地應對危機,更好地活着?

通過對這些案例的不停思考、反覆剖析,我有了三個收穫。

我的第一個收穫是:找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人的一生,充斥着太多的不確定性,我們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然而,意外是偶然,疾病卻是必然,每個人都難免遭遇疾病的詰問。所以,在危機來之前,找到一個可以託付、值得信任、對的人。對這個觀點,我想,絕大多數人會認可。而我更想說的是,我們信任的人不一定總能做對的事。

比如,在命懸一線時,短期內的鉅變會讓絕大多數當事人的理性瞬間崩盤,進入“理性休克期”,在這種狀態下,對關鍵的治療決策,他未必能做出正確選擇;當患者無力決策時,家屬的意見並不一定能代表患者的意願。再比如,當患者無力迴天時,家屬可能因爲不捨而延長了患者的痛苦;又比如,家屬出於各種原因,放棄了不該放棄的東西,做出了讓患者痛苦的決定。

所有這些,都是我在工作中常遇到的問題。我想,人們面對其他危機時的決策可能也會如此。我們信任的人也是獨立的個體,他們也有自己的選擇偏好,對事物會有不同的理解,有着獨特的個人經驗,再加上每個人又有着不同的現實情況,所有這些因素都會影響他的決策。

所以,爲了讓我信任的人做“對”的事,我要在我能夠清晰表達時,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他。只有這麼做,在我遇到危機時,我信任的人爲我做出的決策才能更符合我的意願。

更重要的是,在決策時,我和我信任的人會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共同決策。所謂共同決策,就是專業人士根據他的專業經驗、已有的科學數據、權威證據給出他的專業意見和具有一定傾向性的指導建議,而我們根據自己的現實條件,提出自己的看法,雙方合作,做出更合理的決策。共同決策,讓對的人做對的事的概率大大增加。

我的第二個收穫是:愛要“能武”,更需“能文”。

愛要“能武”,說的是愛要有科學和理性的加持。毫無疑問,科學大大改善了我們的生存條件,科學的進步推動了人類理性思維的日臻成熟,幫助我們更加客觀地看待問題,並做出更明智的選擇。有了科學和理性,人類的愛才不會盲目。

然而,科學和理性不是萬能的,科學無法完全解釋生命,人的思考和決策也不存在絕對理性。當一個人的“本事”大了,能給周圍人的愛多了,他可能容易變得不懂人情世故,這往往不是因爲他技術上的精進,而是因爲技術精進帶來的傲慢,而傲慢會讓人產生很多視覺死角。當一個人陷入技術至上的窠臼,當他的思想被絕對的實用主義矇蔽,他會盲目自信,迷失自我;會恐懼冒險,錯失良機。

所以,愛要“能武”,更需“能文”,愛需要人文和情感的陪伴,它們會賦予愛更強大的力量。

我的第三個收穫是:永不拋棄。

永不拋棄是不拋棄希望。沒有奇蹟會隨隨便便發生,只有堅守希望,我們才能等來奇蹟。醫學上如此,其他領域亦如此。當然了,不拋棄希望不是鼓勵盲目地犧牲和不理性地飛蛾撲火,而是和專業的人共同決策,一起堅守希望。有希望,人生纔有無限可能。生命那麼好,有一絲希望我都不忍拋棄。

永不拋棄還意味着不拋棄關懷。放棄不是拋棄,放棄搶救不是放棄關懷。當患者救治無望或病情發展到已經不再適合激進治療時,我們應該把治療重點轉移到減少患者的痛苦、安撫患者的恐慌上,而決不能拋棄他。被拋棄,會讓落入深淵的人更加恐懼和痛苦。

永不拋棄還包括不拋棄內心。爲親人治療,也是在治療自己的內心;拯救他人,同樣也是在拯救自己的內心。患者的家人如此,醫生同樣如此。一個好醫生,在不斷精進和隨之而來的更大的責任與使命、更多的榮耀與光榮之後,還要能聽到一個又一個普通人微弱的哭聲,能看到一個又一個他應該去行的細微的善,這是我們永遠也不能背離的內心。

我想,能找到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既理性又充滿關愛地行事,永不拋棄希望、關懷和內心,對自己如此,對他人亦如此,這樣的愛可能纔是真愛吧。

本書中的案例,也讓我感受到了愛的力量:

因爲愛,那個溺水昏迷半年的男孩終於睜開了眼;

因爲愛,患者的兒女聽從了我的勸說,帶他們的母親回了家,他們擡着她看院子、看棗樹、看豬圈,他們圍着她,拉着她的手,讓她走得更無悔、更安詳,走得沒那麼恐懼;

因爲愛,我克服了暈血,而那些和曾經的我同樣青澀的年輕醫生則扛過了“魔鬼式訓練”,闖過了“血與火的洗禮”,成爲守衛人們健康和生命的“終極武士”;

因爲愛,人類的生命纔有了價值。愛可以讓人在危難之際絕地重生,愛讓這個星球有了色彩,愛讓恐懼的靈魂得到安慰,愛是人間至善。

“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回首往昔,那些“命懸一線,我不放手”的經歷,讓我更真誠、更篤定、更無怨無悔地繼續我的畢生追求,讓我在未來可以更好地服務於我的患者。更重要的是,它們讓我知道了我應該怎麼更好地活:把最好的技術和最真的關懷帶給周圍的人,這是我能給他們、給自己最好的愛。

命懸一線,我永不放手。

嘉賓介紹

薄世寧

北京大學醫學博士,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危重醫學科主任醫師,國家突發事件緊急醫學救援現場處置指導專家。得到App課程“薄世寧·醫學通識50講”主理人。

香帥讀書會・第二十五期

《命懸一線,我不放手》

6月13日(週四)20:00—22:00點擊下方,預約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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