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品短缺 周總理感冒拒絕開藥

忠誠與日同輝耀,

天不能死地難埋。

——郭沫若:《悼念周總理》

我第一次見到周恩來同志,是1939年在延安。那是在他的右臂骨折癒合之後不久,他到拐峁醫院作愛克司光檢查。我們把一切準備好,等待着他的到來。他來了,和我們一一握手。他的洪亮的嗓音,爽朗的笑聲,立刻使整個窯洞充滿了生氣。當時,我們的這架愛克司光機是延安唯一的一架,在操作過程中常常要出一點小故障。因此,耽擱的時間比較長。周恩來同志一面耐心地等待着,一面和我們親切地談話。他從這一架愛克司光機談起,問到我們醫院各方面的情況。他問得那麼仔細,有好幾個問題我們一時答覆不出來。當時他特別着重地說,“科學工作是一點也不能含糊的。”以後我經常看到他對工作那樣嚴格,那樣細緻,就經常聯想到他的這一句話。

大約是過了一年以後,因爲他感冒了,傅連璋同志和我去看他。他見到我們,對他自己的病只簡單談了幾句,而對我們醫院的工作,談了很多,特別問了藥品缺乏的情況。看過病之後,我們準備給他開些藥。他拒絕了。他說:“我這點病,不吃藥也會好的嘛。藥品這麼緊張,給我開藥幹什麼!”

抗日戰爭時期,他經常住在重慶。有時候他爲了和毛主席以及黨中央其他領導同志商討大事,回到延安。可是就在那短短的時間裡,他總還要過問各部門的工作。衛生部門,特別是我們那個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他是經常關心的。我們那時一聽到周副主席回到延安了,就忙着連夜準備彙報材料。因爲不定哪一天,他會把衛生部或者醫院的負責同志叫去,或者藉着到醫院看望病人的機會,瞭解醫院的情況。

他檢查我們的工作,非常嚴格,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工作的缺點。他每到醫院一次,總會對我們的工作給一次大的推動。使我們驚奇的是:我們自己常年發現不到的問題他會一眼看到。他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向我們逐步深入地提出問題,直到我們張口結舌,難以回答。

醫院給他送去的材料,他都看得非常認真,考慮得非常仔細。

大概是1944年冬的一天,衛生部長蘇井觀同志要我同他一起去見恩來同志,說恩來同志有關於小兒科的事情要問。恩來同志一見我們就說,他很快就要起身回重慶去,想了解一下陝甘寧邊區最多見而又最嚴重的小兒傳染病是什麼。我說,有兩個病對小孩子的威脅最大,一個是黑熱病,另一個是百日咳,由百日咳引起肺炎的很不少,死亡率很高。我還說,託兒所裡也發生過這兩種病。他隨即拿出一份藥品器械單,放在自己的面前。那是最近他要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開的單子,準備設法取得外面的援助。他問我們,治療這兩種病的藥品開進去沒有。我說,治黑熱病的藥已經開進去了,至於百日咳,現在還沒有特效的治療藥物,我們開了治療肺炎的藥。接着他問了這兩種病的病因和病狀,特別對於黑熱病,問得非常詳細。然後他要我們把單子裡治療黑熱病的藥指給他,他隨即用毛筆在上面畫了一個三角記號。

“你們應該多做衛生宣傳,”他說,“讓人們都懂得一些預防這些病的知識。託兒所,你們要去給保育員上課,要去檢查。”

他又問了問關於其他藥品的情況。我們向他告辭的時候,他說:“我請你們來,主要是爲了提醒你們,藥單子裡有沒有遺漏。我聽說這裡小孩子的疾病是不少的。”

從1947年3月我軍撤出延安,一直到一年以後我軍在西北戰場轉入反攻爲止,毛澤東同志和他的戰友周恩來同志、任弼時同志、陸定一同志一直留在陝北,一面與進攻陝北的敵人周旋,一面指揮全國的解放戰爭。他們行軍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吃睡在一起。

行軍的時候,毛主席騎馬走在最前面,第二個是恩來同志。每當遇到艱險的地方,恩來同志總是騎馬趕到前面去,讓毛主席慢走,他親自和警衛同志一起把前面的情況瞭解清楚,然後纔看着毛主席走過去。有一次在行軍中遇到一場大雨,大家把衣服都淋溼了,趕到住地,天色已經很黑,大家圍着爐竈烤衣服。恩來同志看着毛主席換好衣服坐到熱炕上之後,自己纔去換衣服。

恩來同志不僅協助毛主席指揮作戰,領導全局,而且親自過問各項具體工作。他經常關心傷員的治療和轉移的情況,如果發現誰對傷員處理不當,他就給以嚴厲的批評,並且親自檢查,一直到處理妥善爲止。我當時跟隨黨中央擔任衛生工作。有一次我開了一張藥品器材單,準備到野戰軍衛生部去領。恩來同志看了這個單子之後,問我:“我們這裡經常有多少人看病?”我說不多。恩來同志說:“那你要這麼多的東西幹什麼?藥品器材主要供給作戰部隊,供給傷員。你在這裡工作,只要有一個藥包,行軍夾起來一走,就可以了。”他並且指示我,以後從野戰軍取藥,一定要經過他批准。

陝北有些土窯洞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外窯放勞動工具和醃菜缸,裡窯住人。毛主席和他的這幾位戰友常常一起在裡窯工作到深夜,那醃菜的氣味充滿了裡外窯。全國解放以後,恩來同志經常想念陝北的這一段戰爭生活,想念陝北的老百姓。有一次,他對我們說:“你們還記得陝北醃菜的味道嗎?解放戰爭時期,我和毛主席在老鄉家的裡窯,外面是醃菜缸。起先聞着醃菜的味道,有點不習慣,後來不僅習慣了,而且很喜歡。到現在我一想起那個醃菜的味道,就好象又到了陝北。”

在轉戰陝北期間,恩來同志給大家做過好幾次報告。

黨中央是在1947年9月22日行軍到葭縣神泉堡的,在那裡住了兩個月。那正是我軍開始全面大反攻的時候。9月28日下午,恩來同志做了一個形勢報告,詳細分析瞭解放戰爭一年來的過程。我們帶着非常興奮的心情聽了這個生動的報告,接着用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間學習了這個報告。當時我是用鉛筆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了這個報告的,一直保留到現在。每當翻看這個筆記本的時候,我都不禁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我記得他在一個打穀場上做這個報告,一直講到將近黃昏。

10月14日,毛主席和恩來同志、弼時同志、定一同志在神泉堡附近的閻家峁接見了警衛團的新戰士。4位領導同志都講了話。恩來同志講的是土地改革。他向大家說明,爲什麼沒有土地改革,解放戰爭就不會這樣快地取得勝利。

恩來同志經常教育大家,要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有一次,有幾個同志在走過棗樹的時候,摘了幾個棗子。恩來同志知道了,立刻召集全體隨行的同志,講了一次話。他說:“毛主席要我們不拿羣衆一針一線,可是你們摘了羣衆的棗子。不要認爲這是小問題。如果我今天不提醒你們注意,明天你們就會侵犯羣衆更多的利益。”

1948年春天,我們在陝北過了一個很有意義的“三八節”。在我們這支隊伍裡,女同志是很少的。恩來同志召集男女同志一起開了一個紀念會。先是幾個女同志講了話。最後是恩來同志講話,他說:“今天是婦女的節日,可是我要專對男同志講幾句話。”接着他就講,男同志必須在家庭觀念上、夫婦關係上,破除舊思想,做到真正尊重女同志,關心女同志。

我國的愛國衛生運動,是在毛主席的發動下,由周總理親自領導,親自動手,發展起來的。擔任中央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第一任主任委員的,是我們的周總理。這個運動開始於1952年,起因是反對美帝國主義在朝鮮和我國東北進行的細菌戰。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周總理要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辦公室主任賀誠同志每天用電話向他報告一次情況,每一個月做一次書面小結送給他,每兩個月做一次全面的書面總結送給毛主席。給毛主席的報告,他都親自看過,裡面提到的數字,他都親自核對。

根據毛主席的意見,1952年12月召開了1200人蔘加的愛國衛生運動總結評比大會。周總理在會上講了話。他提出,在衛生工作三大方針--面向工農兵、預防爲主、團結中西醫--之外,還要加一條方針:衛生工作與羣衆運動相結合。在那次會上,他還用勤儉建國的精神教育了大家。本來我們在當年3月間,做了一個開展衛生運動的全年經費預算,送上去之後,總理沒有批准,要我們重新做預算,用錢要精打細算。到5月間,我們重新報了一個預算,總理還沒有批准,並且再一次告訴我們,不要大手大腳,隨便開支。一直到8月,總理了解了我們實際開支之後,才把預算批下來。在 12月的大會上,總理說:“你們春天做的預算,我秋天才批,也許你們會埋怨我,說我辦事這樣慢。可是現在你們會明白,如果我春天就按你們的預算批了,你們大手大腳一花,會浪費國家多少錢。我就是這樣,先要你們做好工作,然後才批你們的預算。”

周總理爲了革命事業,總是爭分奪秒地在工作。他關心別的同志,從不考慮自己。1954年,總理率領代表團參加第一次日內瓦會議,張聞天、王稼祥和李克農同志任副團長。總理聽說李克農同志身體不好,他要我陪同李克農同志先去莫斯科,休息一下。而他自己,一直到動身離開北京之前,還連夜工作。在莫斯科會齊之後,他要李克農同志多停留兩天,李克農同志不同意,他們才一起動身。

總理一直睡眠很少。我們勸他休息,他說他可以利用坐飛機的時間休息。其實,他上了飛機之後,只不過睡了一小會,就又工作起來。

那次日內瓦會議開了3個月,中間總理去過一次印度,活動是非常緊張的。中國代表團在日內瓦的住處是在郊外臨時租的一所房子,住得非常擁擠。總理又辦公又睡覺的那一間,正是在人們上樓之後必經之路的地方。總理忙了一夜,只能在清早睡一會覺。爲了防備上樓的人走錯,一下子走進總理的房間,打擾他休息,衛士常常把兩盆花放在他的房門前面擋住。有些同志多次建議,再另外找一個地方,讓他住得寬敞些,睡覺不至受到打擾,他一直沒有同意。

1955年,總理到萬隆參加第一次亞非會議。在出發的十幾天前,他忽然得了急性闌尾炎。手術之後,拆了線不久,他就動身出國了。我們當時很爲他的健康擔心。可是他的精神非常好,仍然是每天睡眠很少。有一天夜裡,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坐在住地的院裡談話。已經夜深,陳毅同志勸總理休息。總理說自己的身體很好,隨即轉過頭來指着陳毅同志問我:“他的血壓高嗎?”並且問了全團同志的健康情況。我告訴他,全團的同志都很好。他高興地說:“希望你沒事做就好了。”

總理和陳毅同志多次一起出國。陳毅同志對總理非常關心,非常尊重,總是把代表團內的事安排得好好的,讓總理可以全副精力對外。總理同樣對陳毅同志非常關心,非常尊重。1961年在緬甸,在主人舉行的一次便宴上,總理請陳毅同志講話祝酒。陳毅同志講過話之後,總理又請他朗誦他寫的那一首詩《贈緬甸友人》。陳毅同志很謙虛,連忙擺手笑着說:“我忘記了,我忘記了。”總理說,“我代你朗誦!”隨即唸了那一首詩:“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這一首詩是陳毅同志早在1957年寫的。後來緬甸的音樂家把這一首詩譜成了歌曲。

1956年,總理曾由賀龍同志陪同,訪問了東南亞6個國家。在印度訪問期間,賀龍同志得了感冒。總理到外面參觀的時候,特意要我留下照顧賀龍同志。他參觀回來之後,立刻到賀龍同志的住室,瞭解病情,並且把參觀時看到的有興趣的事,講給賀龍同志。下午,我給賀龍同志測了體溫。

“體溫多少?”賀龍同志問我。

“還有點高。”

賀龍同志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對我說:“總理問時,你就說我已經退了燒,完全好了。免得他老是記掛着。”

總理在每次出國訪問之前,總是反覆地提醒代表團全體同志,不要犯大國主義。他對大家說:“毛主席經常告誡我們,不要犯大國主義。你們一定要謙虛謹慎。在這個問題上,我講了幾次了,現在還要講,今後還要講。”總理在外事活動中,對於一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宗教信仰,非常尊重,交往中用的一字一句,都很注意。1957年去尼泊爾,走到一個地方,在招待會上,主人贈送給總理一個木製的釋迦牟尼像。總理講了一段熱情友好的話,表示感謝。翻譯同志在用英語翻譯的時候,把一個物稱的關係代名詞(which)用在釋迦牟尼像上,總理當時很快地用了一個人稱的關係代名詞(whom),做了糾正。事後,總理對同志們說:“尼泊爾是一個佛教國家,你們在這方面應該特別注意。”

總理在國外參觀工廠、學校或者公共場所的時候,常常和羣衆親切地交談。他曾經多次對隨行記者們說:“你們照相要多照羣衆,多照羣衆的活動,不要光照我們這幾個人的活動。”

1961年1月8日,總理到緬甸的古都曼德勒訪問。在晚宴上,總理舉起一杯桔子水,向緬甸人民致敬。他說:“這一杯桔子水,是用撣邦的桔子,伊洛瓦底江的水,經過緬甸人民的勞動製造出來的,建議大家共飲一杯!”

總理每次出國,對代表團的每個工作人員都有過親切的接觸。哪怕是一百多人的代表團,也是一樣,他總要到大家的住室走走。總理是和大家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歡樂在一起的。我特別記得,1961年,總理帶領着大家從國外回來,在昆明度過了一個春節。那天下午,在住地的院子裡,總理和大家一起說笑,一起唱歌。在好幾個人表演了節目之後,總理擊掌打着拍子,領着大家合唱了一曲“洪湖水,浪打浪”。

1973年9月,周恩來總理號召繼續開展愛國衛生運動,並且提出,把加強食品衛生做爲衛生運動的重點,在國慶節到來之前,做一次大檢查。

9月下旬的一個凌晨,周總理辦公室收到一份簡報,內容是反映一個飯店在工作人員中間發生了食物中毒,經過治療,已趨平復。值班秘書因爲當時周總理身體不好,而且在繁忙一天之後才入睡不久,所以沒有把這份簡報立即送給他看。過了幾個小時,當週總理醒來之後,看到這份簡報的時候,他十分嚴肅地說:“象這樣的簡報,我不睡覺也要看的。”於是,他立即提筆在上面批了較長的一段話,強調指出:對食品衛生的各項要求,要“件件落實,日日檢查”。

“件件落實,日日檢查”,這是周總理一生工作作風的一個體現,也是他給予我們的一句意義重大的遺教。這八個字豈只專對食品衛生工作而言。

億萬人民多麼願意經常聽到總理講話的聲音啊。可是在1974年中間,我們的總理因爲身患重病,很少在大的集會上講話了。當年的國慶節前夕,那是多麼值得人們永久懷念的一晚!總理走進了人民大會堂的宴會廳,他用他的依然是那麼洪亮的聲音,致了祝酒詞。參加宴會的全體同志們都感到熱血沸騰起來,用長時間的鼓掌表示了對總理健康的關心!同志們都以爲總理已經開始恢復健康,都在奔走相告。哪裡知道,總理仍然在重病之中。

(摘自《春暉寸草集》)

《不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