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所有人都獲益的大交易”
要論去年最活躍的併購PE,單偉建領導的PAG太盟投資應該是其中之一。據稱,PAG在2024年完成了對萬達商管的投資,收購總部位於倫敦的信息技術服務外包公司NashTech,最近又將盈德氣體成功以500億的估值賣給了杭蘇財團。
春節假期是休息、充電的時間,這筆交易的諸多細節就不多講了,恰逢去年單偉建新書《金錢風雲》出版,要解讀單偉建和太盟,瞭解那時併購在國內的大概處境,藉助這本書中重點描寫的“深發展收購往事”再合適不過了。這筆史無前例的buyout交易歷時8年,14倍回報,新橋、深發展、平安集團、深圳市等多方受益。
在“完美”的另一面,他更在書中揭秘了成功背後的艱辛:與深發展的談判歷時兩年半,期間數輪交鋒深陷僵局,在身處絕境時,他又力挽狂瀾、起死回生。到最後賣給平安集團時依然枝節橫生。
“風雲”二字,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針鋒相對、歷經波折的博弈過程。
在單偉建之後,國內也有將銀行控制權賣出的案例(比如成都農商行賣給安邦),但最終黯淡落幕,足見其中的困難遠超外界想象。
因此,一筆成功的buyout交易要克服多少艱難險阻?單偉建的這本《金錢風雲》或許能給有意投身併購的機構和投資人不少啓發。
史無前例的交易:收購一家中國的銀行
“單,你覺得新橋會對買一家中國的銀行有興趣嗎?”2002年4月1日,張釗向單偉建拋出了一個問題。
當時,單偉建是美國私募股權基金新橋資本的合夥人,因主導收購韓國第一銀行並使其“起死回生”在業內名聲大噪。張釗則是美國律師事務所多爾西&惠特尼(Dorsey & Whitney)的合夥人,兩人是多年好友。
雖是愚人節,但那天張釗拋出的問題不是一句玩笑。
張釗給單偉建提供的消息是:深發展的控股股東深圳市政府,目前考慮將股權出售給國外投資者。
深發展,中國第一家公開上市的商業銀行,股票代碼000001。它的創辦與發展,被視爲深圳改革創新的案例之一。不過當時,中國銀行業在面臨整體性的危機,呆賬、壞賬嚴重,亟需進行全面改革。深發展就是衆多被不良資產拖累的銀行之一。
一家外資機構,要買下一家中國銀行,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在單偉建看來,中國是世界上經濟增速最快的經濟體,取得一家中國銀行的控制權對他和新橋而言極具誘惑力。
所以在一週後,單偉建便與深發展的高層見面並確認了消息:深圳政府想要出售約20%的深發展股份,這些股份由政府控制的實體所持有。
隨後的6個月時間,新橋資本與深發展開啓了第一階段談判,過程出奇地順利:
2002年6月21日,新橋與深圳市政府有關受讓股東簽訂了框架協議。8、9月間,該筆交易獲國務院、中國人民銀行和中國證監會原則批准。9月27日,深發展發佈公告稱,經有關主管部門批准,同意新橋投資集團公司作爲國外戰略投資者進入該行。9月30日,新橋成立“過渡控制委員會”,開始對深發展進行盡職調查。10月17日,深發展發佈公告稱,相關持股股東擬將其持有的本行國有及法人股轉讓給新橋。
在上述的框架協議中,新橋資本與深發展簽署了幾點重要原則:
1. 新橋將收購深圳市政府持有的全部深發展股份。收購完成後,新橋獲得深發展的控股權。
2.交易價格:最低收購價爲報告淨資產的 0.8~1.5 倍。
3.新橋獲得了獨家收購深發展的權利。
後來事實證明,每當一切向好的時候,必會橫生枝節。
好在雙方在這一階段簽署的框架協議,特別是“獨家收購權”,對掃除後續障礙,挽救岌岌可危的交易起到了關鍵作用。
數次絕望?歷時兩年的坎坷談判
原本順利的談判,在2002年10月後陡轉直下。
最焦灼的問題在於價格。在6月簽署的框架協議中,雙方約定了收購價爲報告淨資產的0.8~1.5 倍,但後來賣方提出了更高的要價。深發展提出收購價爲“報告淨資產的 2.3 倍”,這遠遠超過了協議中約定的1.5倍的價格上限,單偉建爲此大爲惱火。
不僅如此,11月新橋的團隊完成了銀行資產質量的初步評估。報告顯示,深發展不良貸款率的數據高達30%,遠遠超過深發展年報披露的15%。作爲顧問方的摩根士丹利認爲,需要重新注資約10 億美元才能化解風險,是計劃配售資金的兩倍。
他在書中直言“我們似乎是買了一家沒有實際資產的銀行,爲牌照付了一大筆錢”“每天都有新的障礙,我感到這筆交易破裂的風險越來越大”。
2003年1月,深圳方面提出要價降低到1.65倍。但新橋方面測算出的合理價格爲報告淨資產的1.38倍,雙方的預期存在不小的差距。更令人意外的是,深發展在2月初再次擡高價格,要求新橋以2倍報告淨資產來購買股份。
當單聽到這一消息時,感到自己被逼迫着放棄交易。他說:“這個領悟像一塊磚頭砸在我身上,我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現在很可能隨時失去這筆交易。”
他的猜想是正確的,他確實有失去這筆交易的風險:深發展在接觸新的收購方——中國信託商業銀行。這家公司創立於1966 年,是中國臺灣頗具規模的民營銀行。而且後來單得知,當時已有競爭者提出以2到2.5倍的價格購買同樣的股份。
於是2月份,雙方密集溝通協商,擬定了一些新的收購條件,包括:
一,新橋承諾持有深發展控制權至少五年;
二,價格是截至2002年9月深發展賬面淨資產的1.65倍。
很明顯單偉建也做出了讓步,接受了1.68倍的要價。新橋內部認爲,沒必要再爲了2500萬美元而浪費時間了。然而令人尷尬的是,上述協商一致的條款,雙方遲遲沒有簽約確認。甚至有一次,原定第二天的簽約被臨時取消了。
這期間,單不得不再三向深發展強調,新橋擁有獨家交易的權利,警告對手不要打破規則。
2003年5月,情況加劇惡化。深發展的律師事務所發函,“終止”了新橋派去的過渡控制委員會,相當於正式取消交易的通知。
“很少有什麼事能讓我沮喪,現在卻也感到深深的失望,幾乎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單偉建在書中寫道。
但“放棄”不是這位“戈壁鬥士”的性格,單偉建決定絕地反擊。
2003年5月14日,新橋對中國信託商業銀行提起“惡意介入”訴訟,要求對方停止並且不再介入關於投資深發展的項目。9月16日,新橋的法律團隊向巴黎的國際仲裁法院提交了對深發展的仲裁申請,提出深發展方違反了與新橋簽約的獨家交易協議。
雙方的關係一度降到冰點。直到2003年11月,經過多方斡旋,新橋與深發展的關係纔有所緩和。
2004年3月底,雙方又回到了談判桌上,博弈終於進入最後時刻。
此前“卡殼”的條款,這次一一達成共識,最終的價格爲報告淨資產的1.65倍。據測算,深圳將出售約佔總股份的18%,價值約1.5億美元。
2004年5月29日,雙方簽署了最終的交易文件,新橋以12.35億元收購深圳市四家國有股東持有的深發展17.89%的股權。12月30日,該交易終於獲得所有批准,新橋成功入主深發展。
整個交易歷時兩年半,遠比收購韓國第一銀行的時間(14個月)更久更復雜。期間深發展還換了3位首席談判官,單偉建也從前線衝鋒轉爲幕後指揮,可見達成交易十分不易。《經濟學人》當時就評論道:“首例境外投資者收購中國國內銀行的交易將很難複製。”
當平安來敲門
在入主深發展後,新橋馬不停蹄地進行了大刀闊斧地改革。重組領導層、選拔人才、設置戰略和政策委員會、成立特別資產管理部門等等,經過一系列措施,發展新業務、處理不良貸款,頗有成效。
但到2006年底,深發展依然孱弱:其資本充足率僅爲3.7%,不良貸款率卻高達8%。銀行資本充足率雖已大幅提高,但仍遠低於監管要求,亟需補充資本。
一開始,深發展希望通過配股籌集資金,並與通用資本進行了談判。但根據證監會要求,深發展必須進行“股權分置改革”才能對外籌資。
何爲股權分置改革?這是中國資本市場一項重要改革,旨在解決非流通股(國有股、法人股)與流通股(社會公衆股)同股不同權的歷史問題。因此,上述交易未能繼續。
此時,平安敲響了深發展的大門。其實早在新橋與深發展達成交易的前一個月,平安保險集團也表達了投資深發展的意願。但當時新橋的收購已經接近尾聲,平安與深發展的故事就延宕到一年多後了。
2006年7月28日,平安保險集團董事長兼CEO馬明哲與單偉建在深圳的平安總部見面。
馬明哲提出,平安可以幫助深發展進行股權分置改革。如果能夠同意平安保險集團投資,新橋仍可保有控制權,並且給新橋看跌期權,當新橋決定退出時,可以在未來以約定價格將股份賣給平安保險集團。
之後雙方開始就條款進行溝通。例如,深發展發行新股給平安,佔其總股份的 51%;平安給新橋一份期權,保證新橋在準備退出時能有45%的綜合年化收益率等。雙方甚至討論出了不違反新橋承諾投資鎖定五年的方案。
2006年10月9日,雙方計劃在當天簽約交易文件。但平安臨時提出更改條款細節,深發展沒有及時停牌,導致交易沒有成功。
雖然沒有獲得平安的資金,深發展的股改仍需繼續。2007年6月8日,深發展的股改計劃終於獲得了流通股東的投票通過,這將有利於深發展之後的融資計劃。
完美退出,獲利14倍
股改後,新橋相繼與通用資本、寶鋼集團談判投資深發展事宜,都沒成功。2008年5月8日,新橋與平安集團再次啓動談判。
當時,馬明哲想把平安變成一家保險、銀行和資產管理三足鼎立的金融控股公司的雄心未變。但深發展今非昔比,2007 年,深發展的總資產增長了 35%,淨利潤增長了88%,資本充足率爲5.77%,賬面不良率5.62%。可以說,深發展已經安全渡過至暗時刻,未來前途一片光明。
在這樣的情況下,單偉建與馬明哲的再次會面,又是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
經過一番討論,馬明哲表示平安將以每股 39.9 元的價格購買新橋持有的股份,這比當天的市價高出約 60%。
到2008年10月,雙方就交易結構、交易價格等更多核心條款和具體細節達成了進一步共識,看上去離交易敲定已經爲時不遠了。
但意料之外的變數,金融危機來了。
深發展的股價從2007年40多元的高點下跌至個位數。平安的A股價格從2007年10月24日曆史高149.28元跌至2008年10月28日的19.9元。
在如此危局下,平安不願再以現金方式交易,而是在把討論的重點放在了股票互換上,以自己的股票作爲對價購買深發展的股份。然而股市動盪,股票兌換比率等核心問題遲遲無法達成共識。
2008年12月24日下午,單偉建在馬明哲的辦公室裡待了兩個半小時後返回香港。當他的車開到中環時,看到四處掛滿了聖誕彩燈,充滿了節日的歡快氣氛。但單偉建知道,與馬明哲的交易黯淡了。當晚,他在郵件中向其他合夥人承認:“看來近期與平安達成交易不太可能。”
延宕的時間可能比單偉建想象得更久一些,直到2009年5月初,雖然局勢好轉不少,但平安方面仍然沒有推進合作的意思。
但單偉建保持着耐心,“我不確定究竟走到了哪一步。這就像跳探戈,不能勉強。我決定暫時保持觀望。保持耐心、等待、觀察,就像多年來數次經歷的那樣。”
終於在5月14日,馬明哲聽說中國人壽和太平洋保險都在與新橋商談收購深發展事宜,便提出與新橋儘快交易。
這實際上這可能是一個烏龍,單偉建在書中披露,上述兩家保險公司並未與他接觸。不過運氣也是交易的一部分,新橋與平安的談判進程加速。
在一週時間裡,雙方商討了多種方案條款。例如,新橋用1.65股深發展兌換1股平安H股、將深發展股票詢價範圍設定爲22~26 元、將深發展股票的隱含溢價上限設定在60%等等。
5月26日,雙方在香港簽訂共識備忘錄,合作邁進一大步。最後,雙方敲定的交易方案如下:
1.按約定,新橋有權選擇以現金或平安H股的作爲支付對價。
2.若選擇現金,新橋將獲得每股22元,摺合114億元(即16.8億美元)的對價;
3.若選擇股票,新橋屆時將獲得2.99億股可在港交所自由交易的平安H股。
4.股份數量基於公告時的兌換率1.74計算得出,該兌換率是根據近30天平安H股的平均收盤價除以每股深發展對價26元計算得出。
2009年6月12日,單偉建的好心情躍然紙上:白天他去參加了女兒的高中畢業典禮,晚上他在出售深發展股權的最終協議上籤了字。隨後,他又帶着一家人去吃了一頓豪華大餐。
2010年4月底,這筆交易終於通過所有監管審批。5月3日,新橋通過深交所啓動了將深發展股份轉讓給平安集團的流程。5月6日,新橋收到2.99億股平安H股作爲對價。
從2002年4月算起,到2010年5月退出,一筆耗時8年的偉大交易終於塵埃落定。正如《商業雜誌》評價的,新橋累計收益超過14倍,這是它的“完美退出”。也如《人民日報》“期待多方共贏”的讚許,平安集團如願掌舵深發展,補齊了銀行板塊;深圳則擁有了一家實力雄厚、高效運轉的銀行。而讓這一切發生的,依然是單偉建——那個能在一筆交易中,讓所有人都獲利的金融家。
注:以下所有內容總結自單偉建《金錢風雲》,WEIJIAN SHAN,MONEY MACHINE.
書中翻譯參考自“東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