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考古學家的遺產

安志敏(1924-2005)。

青年安志敏。

安志敏在河南裴李崗考古工地。

安志敏在河南輝縣發掘。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中國考古學界有一位著名人物——安志敏(1924年4月5日-2005年10月26日)。他引領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及八十年代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的快速發展。他將一生傾注于田野考古和調查,被外國同行評價爲中國田野考古的領軍人物。他專注於做學問,出國訪問時,別人安排他逛街看景,他覺得那是“浪費時間”。

他一生堅持自己的學術見解,認爲黃河流域作爲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中心,是“無可懷疑的歷史事實”。他也因爲這樣的堅持,在20世紀末參與了一場有關文明起源的激烈爭鳴。由於敢於批評和質問,他也被人稱爲“直筒子”“大炮”。

2024年,安志敏百年誕辰,他所留下來的豐厚遺產,依然被後人珍視。

得遇名師:裴文中、樑思永、夏鼐……

安志敏出身于山東省煙臺市芝罘島上的一個望族。父親是企業家,家底豐厚。但安志敏對經商絲毫沒有興趣,專好讀書。兒時祖母給他用來買早點的錢,他都悄悄攢下來買書。

1941年,安志敏前往北平讀書,開始對考古感興趣。1944年,他考入中國大學史學系,獲得史學家齊思和、史前考古學家裴文中的賞識,還通過史學家翁獨健介紹,結識日本著名考古學家鳥居龍藏。他經常騎着一輛英國產的鳳頭自行車,在顛簸小路上騎行十幾公里去向先生求教。

大學畢業後,他進入燕京大學,成了裴文中的助手,第二年,便能代替老師講授史前考古學。同時,他也在北京大學史學研究部考古組開始研究生學習。中國第一位考古學專業出身的考古學家樑思永,便是他的導師。

1950年,他辭去燕京大學教職,在樑思永的推薦下進入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0月,他跟隨英國留學歸來、具有國際水準的考古學家夏鼐,到河南省輝縣進行發掘工作。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認爲,安志敏後來堅持田野考古的道路,以新石器時代考古爲主,又能兼顧舊石器時代和歷史時期考古研究,同時,他的視野開闊、研究領域廣、鑽研又深,應當跟他所受的專業訓練和多位老師的言傳身教有很大關係。

主持發掘:提出“中原中心說”

工作後,安志敏迅速成長。28歲時,他就開始主持在河北省唐山市賈各莊的田野發掘工作。隨後的13年,他主持發掘工作10餘次,幾乎每年都要進行發掘或調查,地點主要集中在黃河流域,也涉及長江流域和東北地區。

1956年,安志敏在河南省陝縣廟底溝和三裡橋遺址進行發掘工作。發掘歷時兩年,揭露面積達6000多平方米。發掘結束兩年後,報告《廟底溝與三裡橋》出版。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教授韓建業認爲,安志敏在20世紀50年代所做的考古發掘中,以廟底溝和三裡橋最爲重要,影響也很大。他將廟底溝遺址的年代分成較早的第一期和較晚的第二期。第一期爲仰韶文化,第二期是介於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之間的過渡文化。20世紀20年代,安特生髮現仰韶文化,20世紀30年代樑思永等發現龍山文化。但學界一直在討論兩者的關係問題,孰早孰晚,沒有定論。通過安志敏發現和命名的廟底溝二期文化,人們從此弄清楚了仰韶文化-廟底溝二期文化-龍山文化這樣的從早到晚的關係問題。這在考古學史上是一件大事。

陳星燦說,若將20世紀70年代以前的中國文明起源研究作一個斷代式的總結,可以看到以下變化: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20年代,安特生通過對比仰韶文化彩陶與西方彩陶,提出仰韶文化可能是西來的假說,即“中國文化西來說”。到了20世紀30年代初期發現龍山文化,學界認爲仰韶文化向東發展,龍山文化向西發展,即所謂“東西二元對立說”。第三階段,安志敏提出的“廟底溝第二期文化”,說明了至少豫、晉、陝一帶的龍山文化,是由仰韶文化發展而來的。再加上同時代黃河流域其他地區的發掘,更強化了中原地區文化發展的連續性,進而形成“中原中心說”,認爲中國文明起源於中原。

“《廟底溝與三裡橋》這份報告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終結,它改變了原來的東西二元論,代表着中原中心論的開始。這一時期的其他發掘,如洛陽王灣遺址的發掘也說明了這一點。但在那個時代裡,安志敏是‘旗手’。”陳星燦說。

韓建業還看到,這次的發掘水平高,對地層關係的辨析比較清楚。這也是“廟底溝類型”“廟底溝二期文化”頻頻被後世採用提及的原因。此外,他認爲,這份報告的及時出版也至關重要,而且編寫水平也高,敘述客觀、準確、清楚,使之成爲20世紀五六十年代探討仰韶文化年代分期、地方類型、社會性質的最重要資料。

實際上,安志敏所做的其他發掘和調查工作,都會在當時的隨後幾年內發表報告或簡報。

透過安志敏的日記,人們可以感受到他的勤奮及其背後的動因——熱愛。在洛陽發掘時,工作進程很快,安志敏接到夏鼐來信,受到表揚:“接夏所長來信,對同仁工作努力表示嘉獎。”出國考察時,當地安排他逛街看景,甚至品嚐農家葡萄酒,他覺得這樣的安排“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著書立說:喜歡讀書,喜歡行走

上大學時,安志敏就發表有關考古、歷史的研究文章以及相關書籍的書評作品,數量超過30篇。到考古所工作後,“文革”前,他除了完成發掘報告、調查簡報,還撰寫了大量專題類的文章;“文革”結束後,考古工作逐漸恢復。

1979年,安志敏撰寫文章探討裴李崗文化、磁山文化與仰韶文化的關係,將仰韶文化的源頭追溯到更久遠的裴李崗文化和磁山文化。陳星燦說:“這一考古發現,無形中更強化了中原地區古代文化的土著性和連續發展性,因此,安志敏先生成爲‘黃河流域是中國文明發祥地’學說的主要建構者和堅定支持者。”

作爲當時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的代表人物,安志敏在1979年發表《略論三十年來我國的新石器時代考古》。他的這篇文章,是代表學界作出的總結,後來被譯成英文發表,是國外瞭解中國新石器考古學的一個窗口。

1982年,《中國新石器時代論集》出版。此書收錄了安志敏過去30多年發表的關於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的文章20篇。著作封面上的書名,是夏鼐所題。

安志敏喜歡讀書,也喜歡行走。除了早期進行大量田野發掘外,他還做了大量考察工作,曾踏足至28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特別行政區。

安志敏也是同輩學者中出訪次數最多的考古學家之一,曾到訪非洲、西亞、中亞、歐洲和北美的多個國家,出訪日本的次數最多,達數十次。國際化的視野給了他撰寫更多具有開創性文章的底氣。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他撰寫了多篇跨地區跨文化交流的文章,引起了外國學者的重視。他也探討中原地區青銅器和鐵器與西方的關係問題,不排斥中國文明自身發展中的外來因素。

學術爭鳴:他是純然的學者

隨着更多地區考古工作的開展,人們意識到,中原以外的很多地區也存在獨具特色、來源互不相同的新石器文化。中國文化的多元起源已成爲學界的共識,安志敏也撰文表達了相同觀點。

但“文化”與“文明”的概念不同,“中國文化起源”和“中國文明起源”又有所不同。1987年,安志敏對蘇秉琦提出的“文明的起源恰似滿天星斗一樣分佈在我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說法提出質疑。他在《中國後期新石器文化》一文中,再次強調“黃河流域是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中心。”

韓建業說:“對於安志敏的這種堅持,我覺得應該辯證地看。早年由於材料的侷限,他認爲中原最重要,什麼都最早。這當然是不對的。但是,他始終強調黃河中游、中原地區的中心地位,我覺得這是不應該輕易否定的。在新石器時代,從早到晚的很多關鍵時期,中原或黃河中游地區都有中心的地位。我是反對簡單地否定中原中心論的。”

對於這樣的學術討論,韓建業認爲:“我的老師嚴文明先生告訴我,學術應以求真爲第一宗旨。蘇秉琦和安志敏的觀點都有值得我們特別重視和學習的地方。”

陳星燦認爲,在文明起源的問題上,安志敏和蘇秉琦對文明概念的理解不同。安志敏把中國文明的起源追溯到二里頭。“安志敏之所以堅持己見,是因爲在那個時代,新的概念和說法出現之時,他保持着一種警惕態度。同時,在多元一體的文明起源模式下,蘇秉琦和張光直更強調多元,而安志敏更強調一體,嚴文明的‘重瓣花朵’理論則處在中間,強調以中原爲中心的‘多元一體’。安志敏的堅持起到了某種平衡作用。”

安志敏參與的學術討論並不侷限於此。他直言不諱,敢於批評,常引得對方不滿,還因此得了一些不太好聽的綽號。陳星燦說:“我覺得那些話反倒說明了先生的優點[l6n2p3.szatewan.com):他是純然的學者,不世故圓滑,他也不屑於此。他的世界裡就是做學問。”

有人說,學術離開了批評,讚美就失去了意義。英國考古學家保羅·巴恩(PaulBahn)編著的《考古學歷史》(2013年)一書中,[xzgl0m.yxjhe.com)用兩頁的篇幅介紹了安志敏的生平。作者評價他爲中國田野考古的領軍人物,將一生精力傾注于田野考古和調查,是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領域的重要代表。

韓[s9i8tx.china-ihop.com)建業說:“安志敏先生的很多研究至今仍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不斷激發我們深入思考。”

陳星燦說:“作爲20世紀後半期中國考古學重要[ymj1hd.knlgw.com)的代表性人物,安志敏先生的考古學生涯及學術成就,是20世紀中國本土考古學成長、發展和壯大的縮影,值得我們珍視。”

(感謝南京大[h3t5cd.huqingge.com)學歷史學院教授張良仁對本文的大力支持)

郭[e0qsbf.huaanzn.com)靜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