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強的中國人,愛上“佛系戶外”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製圖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一生要強的中國人,好像壓根沒分清過“戶外”與“戶外運動”的區別。

打從前兩年“戶外”概念走紅,朋友圈就一律按照“戶外運動”的高標準捲起,陷入了裝備與數據的雙重軍備競爭。

但卷生卷死中是否還有人記得,“戶外運動”興起之前,人類是怎樣與“戶外”互動的?

當“出門去玩”因爲“戶外”的流行變得空前麻煩,一些人開始逆反:

如果“戶外運動”是一種戶外,那麼“戶外不運動”當然也是戶外的一種。

並不是每個愛好戶外的人都同樣愛好運動,比如以下這些項目的熱心玩家。

“生命在於靜止。”

週末下午三點,北京朝陽公園一棵銀杏樹下,“抱樹”愛好者娜娜樹懶般抱着樹幹,閉眼笑道。

娜娜喜歡公園,但討厭一切鍛鍊項目,於是抱樹就成了她與戶外最親密的接觸。

樹葉扇形的陰影在她臉上搖晃,空氣乾淨而寒冷,唯有臉頰貼靠的樹皮是暖暖的,陽光剛剛曬過。

這棵銀杏是她的“老朋友”,因爲粗細合適,剛剛好夠一個姑娘滿滿環抱。

自打今年4月第一次知道“抱樹”這種活動,她週末有空就回來家附近和這棵老朋友抱抱,時間不長,每次短則幾秒,長則十幾分鍾:

“什麼也不用想,感覺很踏實,很放鬆。”

圖丨小紅書截圖

4月小紅書上一篇筆記徹底帶紅了這項“戶外活動”。酒後上海長樂路,博主@其實是奇抱住一棵粗大的梧桐,並寫道:

“據說抱樹是一種治癒療法。樹的擁抱裡藏着大自然的超能力,樹越老能量越大……我感受到能量、香氣、被允許的放鬆……”

隨後的照片裡,抱過樹的她顯得格外開心,步履輕盈生風。

當然,“抱樹療法”不是什麼新鮮事,早在5年前,百度“戒色吧”老哥就已經在使用“樹療”戒除女色、疏散慾火。

人均社恐的芬蘭人也很喜歡樹朋友,甚至每年舉行“抱樹世界盃”,切磋最舒服的抱樹技巧。

同樣可以隸屬於“戶外不運動”派系的還有“小物釣”。

說起釣魚大家都熟,如果說路亞是釣魚的狂野運動版,那麼“小物釣”就是微縮兒童版垂釣。

小物釣之精髓在於小物,所有工具都是小小的,從魚竿、魚線、魚餌再到水箱,一個小藥箱就能全部裝走。

小臂長短的魚竿,釣起小指大小的魚苗,全程最大的活動範圍不過是手臂半徑,但釣魚的體驗感一分不少。

小物釣愛好者林哥,經常藉此在附近公園“偷獵”。

釣竿藏進袖管,只露出一條透明的魚線,站在橋頭裝作看風景,公園管理員經過看不出半分端倪。鉤用小鉤,釣上來的小魚摘下來便放生回去,來來回回白忙一通,圖的就是個隱秘的樂呵。

圖丨小紅書

今年,繼續發酵的戶外熱中,“佛系戶外”突然變得顯眼起來。

前不久,小紅書發佈的《2023戶外生活趨勢報告》顯示,除了抱樹、小物釣,對於“戶外懶人”,還有森林療法、戶外正念、戶外農場瑜伽等玩法。

就連往年最爲“拿喬”的露營,今年也開始強調鬆弛感——

彷彿搬空客廳的野奢帳篷消失在社媒封面,取而代之的是溪流泉水裡冰透的瓜果,以及簡單帳篷裡的書頁和夕陽。

報復性消費兩年後,狂飆突進的中國戶外開始返璞歸真。

如果你常常關注戶外領域,就會明顯感知到,露營、飛盤的聲量遠沒有之前大了,今年的戶外頭版先是被騎行、攀巖佔據,而後是citywalk和更多的新玩法。

玩法越來越輕,中國人玩戶外算是玩明白了。

好比日本70年代經濟,增速高漲,如同塞進曼妥思的可樂,狂歡過後才發現輕易得來的不過只是泡沫,虛空的裡子要用接下來30年的經濟失落來還。

特殊的時代背景造就中國戶外不可複製的“揠苗助長”,而今年是祛魅時刻:

“戶外”不再是一種奢侈品。

代表日本戶外文化的雜誌《POPEYE》:露營入門指南

戶外是如何成爲奢侈品的?

時間座標要前移回被口罩隔絕的時期,彼時正是這一波戶外熱的起點。

小紅書博主、戶外達人@鐵頭雪糕清楚記得,2022年開始,身邊熱心戶外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鐵頭雪糕是硬核戶外玩家,打從2015年就在朋友圈分享戶外經驗和照片,照片拍得很美,朋友照例點贊,但來詢問線路和裝備的始終寥寥無幾。

直到2022年,朋友們對於戶外玩法的關心突然熱度暴漲。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間對運動來了興趣。

小紅書@鐵頭雪糕

在那段與戶外隔絕的時間裡,去往戶外就是最爲稀缺的體驗,而這種稀缺很快被重新想象爲了一種奢侈品。

能夠去往戶外,成爲能力與自由的象徵,“戶外人”就是彼時最具含金量的個人形象標籤。

與之匹配的,是時尚的價格。

山系、gropcore,曾經在歐美與日本戶外熱中流行過的元素,於潮流中迅速復生。

勞力士、愛馬仕被收進衣櫥,“鼠鳥象”穿在身上——攀山鼠,始祖鳥、猛獁象,三個動輒幾千上萬元的戶外服裝品牌。

儘管入門者或許並不需要如此貴价的裝備,但此時“戶外”早已不單純是一場舒展身心的運動,反而像一場事關品味與錢包的飢餓遊戲。

如同球鞋與潮牌,戶外現已加入“世俗成功體系”評價系統:誰更加戶外,誰就更加自由、富有、自律、健康。

於是比照着新鮮出爐的成功標準,新新戶外人開始自證。

追逐每一個“流行”的戶外項目,爲戶外裝備與體驗慷慨解囊。

一切又回到了我們熟悉的“力爭上游”的敘事裡。

圖丨《一人露營》

然而這一切忙碌真的快樂嗎?今年四方吹來的寒氣踩下一腳剎車。

“買來買去其實都一樣。”

小物釣愛好者林哥,曾經也是一位裝備黨。正經幾百上千的釣竿,家裡囤了七八杆,光是打窩用的餌料就裝滿了兩個抽屜。

而今年,他沒再購買任何釣具,除了一套小物釣套裝——只花了56元。

經歷過消費主義的毒打,現在相比於網上五花八門的概念,林哥更關心東西有沒有用。

圖丨淘寶截圖

對於專業玩家鐵頭雪糕來說,“性價比”始終是第一位的,在戶外尚未成爲時尚的年代,這也是衆多“驢友”和戶外愛好者的共識。

“我的一件衝鋒衣,大學買的,穿到現在還能穿,它實在是太耐用了。”

如果說,兩年前戶外運動剛剛在中國興起時,我們只能依靠照搬西方的規則、數據、裝備來感知它的形象,那麼兩年後的今天,這位新朋友已經變得熟悉,於是可以更加鬆弛相待了。

拋開時尚與裝備,越來越多人不恥於承認自己更加喜歡鬆弛與佛系的戶外。

儘管顯得有點缺乏“挑戰精神”,但這正是更像“中國人”傳統認知的戶外。

什麼是中式戶外?

翻開舊相冊,看看和爸爸媽媽的出遊舊照。

雖說中國並沒有獨自孕育“戶外運動”概念,但中國人的玩興自古可就不少。

近了說,小時候爹媽帶出去爬山郊遊,鋪上塑料布野餐,餐後走一走便是老華夏原教旨主義徒步。

遠者如蘇軾、李白,行跡遍佈中國,詩詞摘錄出來看,便是一部旅遊輯錄。

小紅書@鐵頭雪糕

正如“抱樹療法”並沒有任何註冊專利的起源,全球各地的居民都曾在歷史中不約而同地尋求同一種慰藉。

戶外也從來沒有“發明權”,它平等地存在於每一個文明之中。

但地理學家段義孚在《戀地情結》中所指出,人類通過身體感知世界,不同的地理影響人類的感知,因此不同地方的人對於世界的美學欣賞趣向與土地情感不盡相同。

雖然都是戶外,多山地丘陵的中國與多平原的歐美體驗必然也不盡相同。

“戶外運動”來自西方戶外的延伸,代表征服和挑戰。

如同高爾基的海燕,海明威的船伕,它誕生於西方哲學,相信人能戰勝自然的力量。

而中式哲學中,自然從來不是被征服的對象,而是“共生”的朋友。

中國人的傳統戶外中,戶外是用來賞玩與觀看的。

同樣需要徒步、攀巖、游水、越野,但這只是抵達目的地的手段,而非目標。

所以千年文脈之下,常見寄情山水,但很少聽聞歌頌路途的詩篇。

直至民國,最開化的一批學生仍是“四體不勤”。

1911-1918年,清華建校之初,爲了逼迫學生運動,還特別實行過一個古怪的校規。

校規名爲“強迫運動”,每到下午4點,全校寢室、自修室、圖書館、食堂一律大門緊鎖,逼得學生無處可去,無法躲起來讀書,只得老老實實參加體育運動。

清華體育教師馬約翰指導學生鍛鍊

中式戶外的底色便是鬆弛的,如果說西方戶外重點在於運動,在於路途,那麼中式戶外的重點則在於感受,在於終點。

對於鐵頭雪糕來說,這也是她在戶外中最爲着迷的體驗。

彼時最能理解曾經學過的詩句:

“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所謂佛系,原來正是中式戶外遠隔時光的文脈。

戶外從來不必多麼莊重與嚴肅,不需要重金的裝備與繁瑣的籌備。

拋開身份標籤與定義,它只是一場獨屬個人的體驗,只是出去,和自然接觸而已。

正如日本青年文化聖經《POPEYE》初版卷首那句耳熟能詳的格言:

“我們應該利用所有的閒暇時間去運動,無論那活動多麼輕鬆。”

無論多麼輕鬆的活動,都是無可複製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