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山花園,與鄰近萬物一同自在——藝術家郭敬耘

花園令人聯想到安排。是的,花園從來不是隨機長成的,裡頭的植物及隨附生物在人爲介入下,從原先的棲地被移動到一塊土地,在一系列安排下彼此適應、以新的面貌展開生命史。花園也令人聯想到豢養,豢養可能充滿了挫折,然而關係裡雙方的和諧,也充滿了喜悅。

郭敬耘|視覺藝術創作者及影像導演,主要的藝術實踐媒介爲錄像,結合計劃性研究,輔以文件裝置、行爲、現地作品等。曾於泰國MAIIAM當代美術館、臺灣雙年展、雅加達雙年展、柏林世界文化宮,尼泊爾、威尼斯、釜山等多地藝術機構展覽、放映及演出。

幾年前搬來的半山公寓,有一塊L型、面對着溪谷與竹林的陽臺。水泥洗石子的陽臺顯然需要些植物,好軟化這座公寓與後方自然景色的僵硬邊界——於是陸陸續續,從各時期被我搜羅來的植物便「遷居」到此,成爲陽臺花園的一員。

有初期從花市來的金雀、細葉合歡,爲「想吃」而種下的檸檬葉、茴香、薄荷、辣椒、無花果,有因爲泡澡而種下的艾草。說到艾草,它們像野草般插土即髮根,向着陽光驚人地不斷拓展領地。我儘可能在出門散步時帶上花剪,將半山採集而來的花草插進水瓶,等待發根後種進土壤。採集過程中,我喜歡用植物識別的App來蒐集它們的學名,以及在各種文化中的別名。

有次,我發現通往溪溝小徑邊上的大石塊,有小喇叭狀的絨毛白色花朵盛開,它們的枝條匍匐蔓延在石塊上,往小徑迎面走來的我招手。回家後我把那天的收穫全數插到瓶裡等待發根,再種進土裡的那天,小白花已凋謝但枝條茁壯,我用識別App掃描一陣——「蛇根草」。

乍見其名,起初我不能會意,我一邊翻土,一邊想着「蛇根草」,種下幾株枝條後,與它們相遇時的姿態才又出現在眼前,那匍匐於溼潤石塊、自山壁上往小徑蜿蜒而來的樣子,像可愛的小錦蛇。透過名字召喚出它們來自的棲地,才突然發現日常被太多訊息塞滿,而忘記了許多靈動的時刻,那個片刻,世間的喜悅被微縮成一滴落在白色絨毛小花上的露珠。於是記住這些移居花園的成員名字,像在記住那些相遇時刻 ; 照看花園也像在複查一段記憶,而識別它們在各種情境中的別名竟然成爲一種啓發,跳出我的主觀眼睛,一幅全新畫面可能就此展開。

幾次出國駐村,花園經歷多日無人看管的「野放」狀態,這些野花野草竟成爲最大宗的倖存者,它們與鄰近植物互相確認過自己的領地,經歷數月沒有被我插手干預「代謝」,長成更加水乳交融的樣子。嘿,這是我的花園爲我帶來的快樂。

曾有來玩耍的朋友形容我這座枝條蔓生、疏於修剪的花園成「頹廢」,然而我對這些拾回的野草在插枝後,十分認同一般恣意的將我的陽臺作爲它他們的領地充滿了感激。如果說理想花園是人類對幸福圖像的投射,那麼我心中的幸福,大約包含着如此想像 : 與鄰近萬物一同自在。這樣的頹廢,因爲這些遷徙新住民「積極」的投注其中,而我在這座花園裡,也成爲了它們的一份子。

謝謝我的半山花園接納我。

圖片提供:郭敬耘

責任編輯: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