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螻蟻,文學的巨人
王維,一個佛系詩人,平淡沖和,卻因爲安史之亂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李白,一個道家詩人,又仙又狂,卻被當成投機主義者、亂臣賊子。杜甫,一個純儒詩人,心懷天下,卻連自己的一生都過不好。
有些歷史,就是不能細想。想得太多,容易掉入悲觀主義的深淵,永遠出不來。
他們是戰爭中的螻蟻,是文學上的巨人。他們是文學上的巨人,卻是戰爭中的螻蟻。
史書上殘酷的一頁,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和淚?
安史之亂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處在帝國盛衰的分水嶺上,李白避亂於廬山,杜甫帶着家人逃亡,高適將迎來屬於他的榮耀,而王維最早成爲了叛軍的俘虜。
根據《舊唐書·王維傳》記載:“(安)祿山陷兩都,玄宗出幸,(王)維扈從不及,爲賊所得。維服藥取痢,僞稱瘖病。祿山素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於普施寺,迫以僞署。”
這是說,安史叛軍攻陷長安時,唐玄宗帶着親近的人馬跑了,王維並不在其列,所以在叛軍的大搜捕中被抓。成爲俘虜後,王維想通過自殘來進行抵抗,包括吃瀉藥、假裝失聲不能說話等,但叛軍仍然把他押送到洛陽。
此前,臨汝太守韋斌也被叛軍俘虜,並在安祿山手下擔任黃門侍郎一職。得知王維被抓到洛陽,韋斌便去探望他,但此時王維的情況已經很糟糕。據王維後來給韋斌所作的墓誌銘回憶:
“君子爲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僞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實賴天幸,上帝不降罪疾,逆賊恫瘝在身,無暇戮人,自憂爲厲。公(韋斌)哀予微節,私予以誠,推食飯我,致館休我。”(《京兆韋公神道碑銘》)
由此可知,當時的王維已十天勺飲不入,長時間與尿屎爲伴,且被重兵嚴加看守,好在韋斌頗爲照顧,這才免於一死。
王維最終接受了安史叛軍的僞職,出任給事中。儘管他內心並不情願,但韋斌的經歷顯然啓發了他:柔性抗爭也可以“曲線救國”。
韋斌之所以接受僞職,是因爲叛軍拿他的妻兒進行脅迫,無奈之下,只好佯裝投靠,實際上是在等待時機“義覆元惡,以雪大恥”。只是韋斌一直等不到雪恥的機會,便吞藥自裁,嘔血而死。
王維則始終記得韋斌的救命之恩,隱忍着活下去。
某次,安祿山宴請羣臣於凝碧池,大唐的梨園弟子被刀刃脅迫着,在現場奏樂。一個名叫雷海清的樂工死活不願配合,將樂器擲於地上,面朝西方慟哭。安祿山大怒,命人把雷海清綁起來,當場肢解。王維可能在現場見證了這殘忍的一幕,於是打下了一首詩的腹稿。數日後,好友裴迪冒險來探望王維,王維便將這首詩朗誦給裴迪聽。
詩題很長,叫做《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內容如下: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很明顯,這是一首表達忠君愛國的詩。儘管王維被迫接受了大燕政權的僞職,但他心裡想的是,百官什麼時候才能再次朝見大唐的天子。正是這首詩,後來救了他自己一命。對於一個詩人來說,王維一生寫詩並受惠於詩,這恰是命運最好的回報。
早年,王維便是憑藉詩才而暴得大名。
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王維是家中長子,童年的時候,父親就過世,遺下幾個弟妹,很早就需要他擔起家族重擔。15歲,他帶着小一歲的弟弟王縉到帝都闖蕩。17歲,他寫出了《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這樣的教科書級別的名詩:“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憑藉一身才華,他很快成爲京城王公貴族的寵兒。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岐王李範——一個熱心的文藝贊助人,很欣賞王維。
唐代科舉制,試卷上不糊名,主考官不僅評閱試卷,主要還參考考生平日的詩文和聲譽來決定棄取。所以,準備應試的士人提前結交、干謁名人顯貴,向他們投獻作品,爭取他們的推薦和獎譽,是當時一種相當普遍的社會風氣。王維不能免俗。據說正是岐王的推薦,王維21歲就中了進士。這時的王維意氣風發,頗有功名事業心,不過很快就遭到痛擊。
事情源於一次有僭越嫌疑的舞黃獅子活動。
史載,時任太樂丞的王維在別人的唆使下,讓屬下的伶人舞黃獅子。黃獅子是一種“御舞”,非天子不舞。結果,王維和他的上級、太樂令劉貺都遭到嚴重處理。劉貺的父親劉知幾替兒子求情,也遭到了貶謫。
王維被貶爲濟州司倉參軍。更爲致命的是,這次事件使得王維被唐玄宗列入了黑名單。整個玄宗朝,王維的官運都很黑,這幾乎摧毀了他在官場上的所有信心。
唐玄宗爲何下手這麼重?根據陳鐵民等學者的分析,這跟唐玄宗與諸王的權力鬥爭有關,王維可能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政治犧牲品。唐玄宗爲了鞏固皇權與皇位,擔心他的兄弟們形成有威脅的勢力,頒令“禁約諸王”,不使與羣臣交結。王維出仕之前就是岐王、薛王等諸王的座上賓,又犯了黃獅子案,剛好戳到唐玄宗的隱痛,此後都得不到這個皇帝的好感。
▲唐玄宗畫像。圖源:網絡
承受着與理想漸行漸遠的苦楚,王維離開了長安。
開元十五年(727),王維在結束了濟州的五年貶謫生活之後,到了淇上當小官。此時,才26歲的他已萌生了歸隱心志。但經過一番衡量,他認定陶淵明的活法並不可行。
說到底,父親早逝,長子代父,他不忍推諉全家生計的重負。他在詩中說,“小妹日長成,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所以“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不敢拋開這個包袱,自己一個人逍遙去隱居。他還批評陶淵明,認爲陶不爲五斗米折腰,是成全了自己的勇氣與尊嚴,卻把眷屬帶入了生活極度清苦的境地,實際上是一種純粹爲己的、不負責任的自私行爲。
因此,即便深深感受到吃朝廷這碗飯吃得很辛苦,很痛苦,王維也不敢效仿陶淵明的活法,拂袖而去。他很現實地明白,隱居是要花錢的,爲了隱居得起,他不得不爲官。
此後的二十年間,王維基本是帝國政壇的一個零餘人。他長期在詩中自稱“微官”,這不是自謙,是事實。
儘管在張九齡當宰相期間,他膜拜張的人品,跟張寫詩“跑官”,得了個右拾遺的官職,很是振奮了一段時間。但隨着李林甫的上臺,張九齡的被貶,把他的這點火苗也撲滅了。他是一個心中有是非,但不敢公開對抗的人。開元二十五年(737),張九齡被擠出朝廷,王維還給張寫詩,傾訴知遇之恩。與此同時,李林甫把持朝政的十幾年間,王維仍做着他那可有可無的“微官”。
他並非沒有擢升的機會,李林甫的親信苑鹹曾言及王維久未升遷,言外之意,王維如果有意向,他可以幫忙操作。
不過,王維以一種相當委婉的方式拒絕了。他在回贈苑鹹的詩裡說:“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表面是稱頌李林甫大公無私,禁絕走後門,實質是表明他與李不是一路人,不屑去趟渾水。這件事,可以看出王維的底線。
王維早已無意仕途,純粹爲了俸祿和家族責任而在官場待着。身在朝廷,心在田園,過起了時人稱爲“吏隱”,即半官半隱、亦官亦隱的生活。對他來說,這是一種退而其次求的選擇。
▲仇英筆下王維的輞川山莊。圖源:網絡
就在王維習慣了“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吏隱生活時,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安史之亂爆發了,他被俘虜了,隨後,人生卻迎來了最戲劇性的轉折。
王維出任僞職大概一年以後,唐軍收復兩京,唐肅宗對投降安祿山並接受其僞職的官員,進行逐一處理。王維作爲典型的“陷賊官”,本應處死,卻出乎意料地被唐肅宗免了罪罰,而且還升了官。
《舊唐書》對此的解釋是,王維出任僞職期間寫給裴迪的那首詩,表明了他對李唐的忠心,唐肅宗讀到後對其處境表示原諒和理解;此外,他的弟弟王縉請求削去自己刑部侍郎的職務,爲哥哥贖罪,所以王維最終得到了寬宥處理。一直很敬重王維的杜甫,此時也站出來寫詩爲王維辯護,讚揚他忠於唐室,能守節操。
然後,王維在仕途上竟然轉運了,做到了尚書右丞,正四品下階。這是他一生所抵達的最高官職了。
越是官運亨通,他越是不能心安。他無數次進行自我反省,開展自我批評,批評自己一生的軟弱,痛恨自己出任僞職的經歷,說“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幹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說“沒於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許多話都說得極其沉痛。
這個時候,官位依然不是他熱衷的東西,歸隱之心更重了,佛教成了他最大的精神寄託。《舊唐書》說,他“晚年長齋,不衣文采……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爲事”。
上元二年(761),61歲的王維逝世。臨終之際,弟弟王縉不在身邊,他要了一支筆給弟弟寫了告別信,又與平生親故作告別書數幅,敦厲朋友們奉佛修心。寫完了,舍筆而絕。
王維去世那一年,李白聽到名將李光弼率大軍征討史朝義,便請纓從軍,走到半路,無奈因病而還,隨後到安徽當塗投靠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他的生命也進入了倒計時,但他仍然心有不甘:
他早些年被公認爲“謫仙人”,爲人瀟灑,詩風豪逸,可自從在潯陽登上永王李璘的樓船,他的理想和抱負在兩三個月內就被迅速燃盡,餘生抱着一堆灰燼,四顧茫然。到此時,那口“仙氣”已然離他而去,他像個掉落凡間的孩子,驚恐無措。權力與輿論強加給他的罪名,以及由此帶來的牢獄之災和聲名受辱,讓他在最後的年月裡痛苦不堪。他的處境,正如杜甫當時所寫的——“世人皆欲殺”。
▲南宋畫家梁楷《李白行吟圖》。圖源:網絡
時間撥回至德元載(756)十二月,在廬山避亂的李白迎來了一個神秘人物。
來人叫韋子春,身份是永王李璘的重要謀臣,任務則是遊說李白出山加入李璘的幕府。李白說韋子春“三顧茅廬”,他終於答應出山了。但實際上,他極有可能一下子就爽快地答應了。他在《贈韋秘書子春》一詩中,記錄了這次志同道合、相見恨晚的謀面會談過程:
斯人竟不起,雲臥從所適。
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
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
談天信浩蕩,說劍紛縱橫。
謝公不徒然,起來爲蒼生。
氣同萬里合,訪我來瓊都。
披雲睹青天,捫蝨話良圖。
留侯將綺裡,出處未雲殊。
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韋子春確實有辯才,一下子就說到李白的心坎上。他看出李白表面是一個隱居的高士,內心卻放不下濟世情懷,還是想學東晉名士謝安,關鍵時刻出來救蒼生、建功業。韋子春將永王李璘的“良圖”——平定叛亂、收拾河山的計劃,向李白和盤托出。李白聽完,感慨說“披雲睹青天”,平定中原亂軍,好像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他已經在想着,自己在跟隨李璘建立不世之功後,像范蠡一樣功成身退,深藏身與名。
當時,李璘率軍從江陵(今湖北荊州)東下,趨廣陵(今江蘇揚州)。李白告別妻子宗氏,登上了李璘的樓船,一路東下。在給妻子的詩中,他對前景充滿了信心,跟妻子調侃了一下將來自己佩相印歸來的情景:
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
歸時倘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
這時候,56歲的李白感覺人生煥發了第二春。一生中,除了42歲那年他奉唐玄宗之詔入長安供奉翰林,恐怕再沒有如此時這般意氣風發的記憶了。
那年,他寫下《南陵別兒童入京》,是多麼的狂放,一點兒也不想掩飾內心的狂喜:
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那年,這個一直以“大鵬”和“鳳凰”自期的詩人,以爲扶搖直上、青雲展翅的機會來了。那年,唐玄宗給了這個狂傲的詩人最大的面子,“降輦步迎”,“以七寶牀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那年,他以爲自己是“帝王師”,不曾想自己只是君王用來點綴昇平、以誇耀於後世的文學侍從。
僅兩年後,天寶三載(744),李白的首次從政之旅在理想幻滅中宣告結束。唐玄宗將他“賜金放還”,理由是“非廊廟器”。這次打擊太沉重了,離京時,他寫下了著名的《行路難》: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儘管“行路難”,但他還是在詩中給自己留下了一條足夠光明的尾巴。他依然相信,自己會是姜尚、伊尹、諸葛亮、謝安那樣的大才,只是還缺少一個“直掛雲帆濟滄海”的機會。
之後,他與杜甫、高適在樑宋之地有過一段三人行的暢遊時光。再後來,他開始瞭如早年一般的南北漫遊,喝最豪氣的酒,賞最寂寞的月,寫最好的詩,只是爲了擺脫“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現實處境。
他的詩寫得再好,名氣再大,對於建功立業、兼濟天下的理想而言,終歸只是一個手段而已。他的內心深處,從不因自己能寫出盛唐最好的詩行而滿足。恰恰相反,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爲自己未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而流露出越來越強烈的焦灼感。他的“愁”越來越多,越來越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李白《將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李白《秋浦歌》
▲李白舉杯消愁愁更愁。圖源:圖蟲創意
自從被“賜金放還”後,整整13年,詩名滿天下的李白,無所用於世。直到一個亂世來臨。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本想遊說江南的李唐宗室起兵勤王,但最終無所成,才上了廬山隱居。
現在,韋子春的到來,永王李璘的邀約,就像把他從廢棄的深井裡撈了上來,他毫不猶豫地投入了自己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政生涯。他不知道,自己將要掉入一個更深的深淵。
李白跟隨李璘的軍隊東下的時候,已經在靈武稱帝的唐肅宗李亨,偷偷將自家兄弟當成了打擊對象。一場影響大唐國運的同室操戈,一觸即發。
至德二載(757)開年,大唐帝國內部實際上進行着兩場戰爭:一場是唐王室與安史叛軍的戰爭,另一場是唐王室內部的戰爭。兩場戰爭看似毫不相關,其實錯綜複雜,糾纏不清。
事情起源於安祿山叛軍攻陷潼關後,唐玄宗倉皇奔蜀途中的一個重大人事安排。在逃亡路上,太子李亨與禁軍首領陳玄禮操縱“馬嵬兵諫”,又派人唆使當地父老攔住唐玄宗,要其留下太子抗擊叛軍,並分去大半人馬。李亨到達靈武后,天寶十五載(756)七月十二日被隨從諸臣擁立爲皇帝。整整一個月後,八月十二日,李亨稱帝的消息傳到蜀中。獲悉消息的唐玄宗,這才知道自己早已從皇帝變成了太上皇。
正史記載,毫不知情的唐玄宗在七月十五日以皇帝身份下詔,部署了平定安祿山叛亂的重大決策——以皇子代替邊鎮將領典兵,具體安排如下:太子李亨充天下兵馬元帥,仍都統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等節度採訪等都使,與諸路及諸副大使等,計會南收長安、洛陽;永王李璘充山南東道、江南西道、嶺南、黔中等節度採訪等都使,江陵大都督如故;盛王李琦充廣陵郡大都督;豐王李珙充武威郡大都督……
由於其他皇子並未到府就任,只做了掛名一把手,實際到任的僅有李亨和李璘。兩人一個獨撐北方戰局,一個寄希望於南方後盾。而在唐玄宗的算盤中,自己則坐鎮蜀中統籌南北全局。但讓唐玄宗始料未及的是,到了靈武的李亨在朔方軍的全力支持下登基稱帝。
鑑於朔方軍當時是朝廷碩果僅存的最強軍隊,偏居蜀中的唐玄宗無力掌控,更無力對抗,只好在表面上承認了李亨即位的既定事實。但他並不甘心自己淪爲太上皇,於是對李亨展開了權術反制:
第一,宣稱軍國大事先由皇帝(唐肅宗)處理,但應奏報太上皇(唐玄宗),太上皇保留髮“誥”(以區別於皇帝的“詔”)的權力,仍可號令天下,等到收復兩京,太上皇纔不問政;第二,派親信大臣韋見素、房琯、崔渙等人到唐肅宗身邊,希望加強對唐肅宗的控制;第三,希望在南方建立一支足以與朔方軍抗衡的武裝力量,從而加強太上皇的話語權。
我們都知道,槍桿子裡出政權,所以第三點是尤其重要的一點。唐玄宗把希望寄託在李璘身上,任命李璘出鎮江陵後,又二次任命他爲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度大使。這次任命之後,自山南東路(治江陵)沿長江東至江南西路(治洪州)、江南東路(治蘇州)、淮南路(治揚州)之軍事,皆受永王李璘節制。
李璘也領會到父皇的用意,因此在江陵招募了數萬將士,再利用江南的經濟優勢,企圖在南方建立反擊安史叛軍的基地。一旦軍隊建立起來,並在對付叛軍方面取得戰果,那麼,唐玄宗在與唐肅宗爭奪實權的鬥爭中就有了足夠的籌碼。
在唐玄宗與唐肅宗兩個政治中心並存的前提下,李璘作爲唐玄宗的籌碼,成爲震懾唐肅宗的一股勢力。這必然引起唐肅宗的警覺。
▲唐肅宗李亨畫像。圖源:網絡
之前向唐玄宗面諫、反對諸王分鎮的高適,此時獲得唐肅宗召見,於是從蜀中跑到靈武,跟新君陳述“江東利害”,並說永王李璘“必敗”。唐肅宗對高適的見解很滿意,遂在江淮地區安排親信,做好對付李璘的準備。
在李白決定加入李璘幕府任江淮兵馬都督從事的時候,高適獲得唐肅宗任命,出任淮南節度使,領廣陵等十二郡。這意味着,這對昔年共遊河南的好友,此時分屬不同的陣營,他們的關係即將破裂。
與此同時,唐肅宗以名將來瑱爲淮南西道節度使,領汝南等五郡。加上江東節度使韋陟,唐肅宗完成了三名親信共同對付李璘的人事佈局。
而在李璘這邊,他對唐肅宗已將自己列爲對手的事實,完全矇在鼓裡。他的任命來自於父皇唐玄宗,在南北兩個朝廷並存的情況下,他選擇聽命於蜀中的唐玄宗朝廷。所以,當唐肅宗害怕李璘的勢力擴張會威脅到自己,命令他返回蜀中的時候,他違抗了唐肅宗的命令,繼續率軍東下。
根據歷史學者鄧小軍的分析,李璘水軍下廣陵的目的,是從廣陵出發,走海路直取安史叛軍的大本營幽州。這從李白寫於李璘幕府的《永王東巡歌》中,也可以得到佐證:
王出三山按五湖,樓船跨海次揚都。
戰艦森森羅虎士,征帆一一引龍駒。
祖龍浮海不成橋,漢武尋陽空射蛟。
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
加入李璘幕府後,李白肯定獲悉了李璘集團的作戰計劃,因而在詩中明確以唐太宗對高句麗渡海登陸作戰的歷史,作爲李璘水軍出海北伐的比附。
可是,不等李璘到達廣陵,一路受到唐肅宗支持的地方勢力,紛紛鬧起內訌,向李璘發起了挑戰。在潤州(今江蘇鎮江),李璘水軍先是擊敗了挑釁的地方勢力,但當唐肅宗派出的宦官使者出現在江對岸時,李璘集團內部軍心崩潰——唐帝國的共同敵人是安史叛軍,而唐肅宗竟然以“討逆”之名將矛頭對準了永王李璘,這一波政治宣傳和軍事鎮壓,讓李璘的部下覺得失去了合法性和正義性,於是紛紛倒戈。
至德二載(757)二月十日,李璘兵敗潤州。十天後,逃至大庾嶺的李璘被江西採訪使皇甫侁擒殺。
這場由唐肅宗發動的內訌權鬥,最終以勝利者的意志,定性爲“永王之亂”。太上皇唐玄宗在李璘兵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失去了賴以制衡兒子唐肅宗的唯一勢力,無奈只能發誥,宣佈將李璘廢爲庶人。但當唐玄宗獲悉李璘遇害的消息,他才真情流露,“傷悼久之”。
而唐肅宗,再次以他的表演,洗脫他纔是害死李璘的真兇這一事實。史載,唐肅宗在得知李璘死亡的消息後,責備皇甫侁“既生得吾弟,何不送之於蜀而擅殺之”,並做出“廢(皇甫)侁不用”的決定。皇甫侁成爲唐肅宗的替罪羊,而唐肅宗則在歷史上繼續營造孝悌的君王形象。
所謂“永王之亂”,因爲關乎勝利者唐肅宗的歷史形象,事後被篡改和掩蓋的真相很多。特別是當唐肅宗付出了巨大代價,在同年九月收復長安,並迎回太上皇唐玄宗,最終“取締”了蜀中朝廷、實現大權在握之後,永王李璘連同他的同黨更是被塑造成爲帝國的叛亂者。雖然擅於權術的唐肅宗表面說不忍心宣佈李璘的罪行,但實際上,一整套的政治宣傳和秋後算賬,早已在大唐的子民腦海中輸入了“李璘集團等於叛國者”的權威信息。李白加入李璘幕府不到三個月,人生就從高峰跌入了谷底,不僅是朝廷的囚犯,還是“世人皆欲殺”的罪人。
在李白眼裡,他捲入的這場皇室內鬥,使得原本兩三年可以平息的安史之亂,一拖拖了許多年,大唐盛世由此徹底轉衰,再無復興之日。
重新審視“永王之亂”,唐肅宗纔是最應該站上歷史審判席的那個人。他爲了搶班奪權,不惜引入回紇軍隊,許諾後者收復長安後可以搶走財物和女人;他爲了證明自己即位的合法性,放棄謀臣李泌提出的直搗安史叛軍老巢的計謀,只想着收復僅有象徵意義的長安;他爲了消除皇位的潛在爭奪者,將李璘走海路奇襲叛軍老巢的計劃扼殺,並將其定性爲“謀亂”……他的皇位保住了,但國家卻陷入了更長久的戰亂。這是事件的真相,也是李白認定的、需要告訴世人的真相。
人生最後的幾年,李白咀嚼苦澀,吐露悲情,在詩裡一遍遍述說李璘之事,就是爲了伸冤和抗辯,跟被篡改的事件真相作鬥爭。
在李璘兵敗之時,李白跟隨潰散的士兵死裡逃生,當時的情形,他在《南奔書懷》中有這樣的描述:
主將動讒疑,王師忽離叛。
自來白沙上,鼓譟丹陽岸。
賓御如浮雲,從風各消散。
部將們相互疑神疑鬼,永王的軍隊頃刻七零八落,來到白沙洲一帶時,丹陽岸邊戰鼓雷鳴,而幕僚們就像天上飄浮的雲朵一樣,隨風不知消散到哪裡去了。
李白沿江西逃,先平安地逃到舒州(今安徽潛山),再躲藏到西邊的司空山,但是不久他被抓住了,囚禁在潯陽的監獄中。即便如此,他仍然感激李璘邀請他加入北伐叛軍的隊伍。他從未埋怨李璘,更未學別人對着落敗的李璘踩上一腳以示割裂。最痛苦的時候,他曾違心說自己是被脅迫入了李璘幕府,但也是到此爲止。他不說李璘的任何壞話。在史書將李璘醜化成一個蠢貨的時候,他還在感念李璘的知遇之恩:
秦趙興天兵,茫茫九州亂。
感遇明主恩,頗高祖逖言。
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
我李白是要學祖逖北伐,志在消滅安史叛軍平定中原,現在竟然被人當成了亂臣賊子,天理何在呀?
他向帝國的官員、認識的老朋友求助,希望能夠洗脫罪名。他甚至對身爲討伐李璘軍隊總統帥的高適,發出過乞求救援的信號,寄希望於他們曾一起漫遊所建立的友誼,能夠抵抗政治立場的侵蝕。在潯陽獄中,他託要去廣陵拜謁高適的張秀才帶去了一首詩。在詩裡,他談古論今,將高適比爲張良,並大加讚賞。沒有說出來的一層意思,則是希望高適伸出援手,爲他洗脫罪名。
高公鎮淮海,談笑卻妖氛。
採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勳。
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
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雲。
——李白《送張秀才謁高中丞》
高適對李白的求助,沒有作出任何迴應。相反,從高適的詩文集來看,這名依靠打敗李璘軍隊而仕途平步青雲的詩人,爲了與對立者李白切割,將李白的名字從他的詩文集中徹底刪掉了。天寶三載(744)以後,他和李白、杜甫同遊樑宋間的詩文題目,但凡出現李、杜之名,都被他改爲“羣公”。
▲李白《上陽臺帖》,當年與高適、杜甫同遊樑宋留下的作品。
只有仕途同樣困頓的杜甫,依然那麼膜拜和相信李白。
從陣營來看,杜甫算是最早投奔唐肅宗的元老級臣子,但後來因爲替房琯求情而被唐肅宗疏遠,斷了前途。但作爲忠臣的杜甫,聽說李白的遭遇後,並沒有抹除他們的記憶,也沒有像高適那樣做出切割的舉動。相反,他寫下了許多懷念李白的詩作,這些詩作雖然無助於身處困境的李白,但至少說明,李白的痛苦和落寞,有人懂。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杜甫《不見》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
最終,御史中丞宋若思、前宰相崔渙等人認定李白無罪,將他從獄中撈了出來。宋若思還直接把李白請到軍中,大加使用。這似乎表明,朝廷高層對“永王之亂”的定性存在不同意見,所以纔會認爲李白入獄是冤案,並還他清白之身。
李白在潯陽監獄蹲了半年左右,出獄後入了宋若思的幕府。但不久後,他即離開宋若思幕府,估計是宋若思受到了某些壓力,風向又有變化。此時,大概是唐肅宗收復長安,而唐玄宗被從蜀中接回長安,“上皇(唐玄宗)御宣政殿,授上(唐肅宗)傳國璽”——唐玄宗、唐肅宗的權力交替全面完成。於是,唐肅宗重啓針對唐玄宗舊臣的清洗行動,對“永王之亂”遺留問題的處置力度趨嚴。因此,在帝國慶祝收復帝都的喜悅氛圍裡,本已出獄的李白突然接到了流放夜郎的處理決定。
乾元元年(758)春,李白才姍姍由潯陽出發赴流放地夜郎,此時他寫有《流夜郎至西塞驛寄裴隱》,詩中有句:“鳥去天路長,人愁春光短。”流放途中,他的悲憤仍盈溢在字裡行間,經過漢陽時,他寫了《望鸚鵡洲懷禰衡》,借禰衡的遭遇寫自身的不幸:
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
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
第二年,李白遇赦放還,寫了《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一詩。詩中,他隱晦地重提帝國曾有唐玄宗和唐肅宗兩個政治中心的事實,說明永王李璘的任職和行動,皆出自於唐玄宗,具有正當性和合法性,不應被定性爲謀亂叛國:
大駕還長安,兩日忽再中。
一朝讓寶位,劍璽傳無窮。
“大駕還長安,兩日忽再中”,暗指從唐肅宗靈武即位,到唐玄宗返還長安期間,唐帝國二主並存,如天有二日。“一朝讓寶位,劍璽傳無窮”,這是說到至德二載(757)十二月,唐玄宗授傳國玉璽給唐肅宗,帝國二主體制才宣告結束。言外之意,唐肅宗在至德二載(757)年初二主體制尚存的情況下,發動了鎮壓永王李璘的戰爭,誰是誰非,不言自明。可是,這段歷史現在卻被掩蓋了,死去的永王李璘沉冤莫白。
隨後,李白在江夏又寫了帶有生平自述性質的長詩《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其中,重提二主體制,再次替李璘申辯,說“帝子”李璘的統兵征討之權是唐玄宗授予的,絕非作亂:
二聖出遊豫,兩京遂丘墟。
帝子許專征,秉旄控強楚。
總之,餘生反反覆覆,李白都在糾纏爲永王李璘平反,也爲自己伸冤這件事。他的詩風變了,在多數作品裡,豪情頓減,氣勢轉弱,從以前的高調飄逸、痛快淋漓,轉爲沉淪落魄、晦澀難懂的風格。
這些詩,有他最在意的東西,對個人名節的守護,對知遇恩人的仗義,對歷史真相的堅持。但是,人們不願讀,也不願聽這個絮絮叨叨的老來詩人在痛苦什麼,在執着什麼,在期待什麼。人們只需要一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客,一個“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酒徒,一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狂士……
人們不需要深入歷史真相,不需要一個不符合自己心理預期的偉大詩人。如同官方屏蔽了“永王之亂”的真相,人們屏蔽了一個執着於真相的詩人。
人生中最後的歲月,李白流寓在當塗縣令、族叔李陽冰處。即便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命運戲弄,他依然不改初衷,夢想着做一個建功立業之人。上元二年(761),年屆六十的詩人聞知名將李光弼出征東南,又想從軍報國,無奈半道病還。
翌年(762),李白卒於當塗,享年62歲。人們相信他是捉月而死,不願意相信他是醉酒病死。
他在絕筆《臨終歌》中嘆道:“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大鵬終於無力了,詩人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同一年,唐肅宗死,唐代宗繼位後,第一時間爲永王李璘平反昭雪。李白生前可能得知這一重要的歷史信息,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並不知道平反的詔令。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李白死時,51歲的杜甫流寓在成都。他比李白小11歲,但在後世看來,他們的詩就像是兩個時代的產物。
李白的詩,大氣磅礴,想象奇詭,縱橫無邊,確實是大唐盛世才能催生出來的鬼才作品。現實也是如此,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在生命最後的幾年經歷悲情,鮮有好詩問世。而杜甫,整個的詩歌寫作重心都在安史之亂爆發後,之前雖然也有著名的傳世作品,但沉鬱頓挫、感時憂世的整體風格尚未形成。現代詩人馮至說杜甫是兩個世界的親歷者:他青年時期經歷的開元之治和他中年以後、也就是安史之亂爆發以後社會秩序的相比,儼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正因此,杜甫的成名之路十分坎坷。終其一生,他幾乎默默無聞,聲名不顯。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分析,杜甫的詩在他生前雖然也得到一些高度評價,但基本上可以肯定是社交場合的禮貌用語和客套而已。一直到九世紀初,在杜甫死後三四十年後,由於中唐詩人領袖如韓愈、白居易、元稹等人對杜詩的推崇和不斷模仿,才使得杜甫的名聲越來越大。宋代以後,杜甫才奠定了史上最偉大現實主義詩人的地位。
▲杜甫塑像。圖源:攝圖網
真實的杜甫,生前除了年少時過過一段優裕的快樂時光,一輩子都在盛世的底層掙扎,在亂世的途中歌哭。他的朋友,李白是名躁天下的大詩人,高適後來做了大官。只有他,一生終了,僅是一個小詩人,一個小官員。
天寶六載(747),唐玄宗詔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杜甫參加了考試。由於李林甫編導了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參加考試的士子全部落選。那個曾經寫過“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中年求職者,客居長安整整十年(745—755),鬱郁不得志,過着極其困苦的生活。他一直試圖建立在朝廷中任職的必要關係,但未獲成功。他最後奔走獻賦,爲唐玄宗獻上三篇賦,終於再獲得一次考試機會,通過後,被通知等待授予官職。這一等卻又是沒有盡頭。
天寶十三載(754),杜甫希望追隨高適的腳步,向名將哥舒翰請求入幕,卻未得到理睬。也就是在這一年,關中出現了被楊國忠捂住不報的大暴雨和饑荒。爲了生存,杜甫被迫帶領全家北遷到了奉先縣(今陝西蒲城)。
或許是命運的刻意安排,杜甫在長安的十年辛酸生活,打開了他觀察帝國盛世真相的一扇窗戶。當其他精英詩人沉湎醉鄉之時,他穿着粗布短衣,和京城貧民排隊購買低價糧食。他從盛唐那羣浪漫的詩人羣體中游離出來,開始以清醒的目光審視這個社會。
在哭聲震天的咸陽橋頭,他聆聽過征夫的怨憤訴說,瞭解到唐玄宗好大喜功,輕啓邊釁,而楊國忠趁機邀功,出兵南詔掩蓋敗績的背後,是帝國無數家庭的生死離散,以及國家經濟的凋敝破壞: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杜甫《兵車行》
在仕女如雲的曲江池畔,他遠遠地冷眼觀看楊國忠兄妹的遊春排場,帝國的財富支撐起這個外戚家族的揮霍豪奢,京城長安成了他們肆無忌憚的極樂世界,而這背後是誰在縱容楊氏一手遮天,已經不言而喻了: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杜甫《麗人行》
帝國政壇籠罩在謊言編織的歌舞昇平之下,杜甫的詩,成了那個時代最勇敢、最真實的話語。
當杜甫孤身一人從奉先返回長安後,他的任命終於下達了。朝廷授予他河西尉的小官,他拒絕了:“不作河西尉,淒涼爲折腰。”朝廷遂改派他出任太子府的一個官職——兵曹參軍,類似於武庫看守人的低階職務。迫於生計,他接受了這個離理想很遠很遠的官職。
天寶十四載(755),年末,杜甫赴奉先探望妻兒。一進家門,就聽到哭泣聲——他的小兒子餓死了。個人的悲苦境遇,讓他想到了帝國底層人民正在經歷的艱難歲月,他拿起筆,寫下了著名的史詩: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飢渴。
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爲人父,無食致夭折。
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他在詩中說,作爲父親,竟然沒本事養活孩子,真是慚愧至死!今年的秋收還算不錯,可誰能料到,窮苦人家仍然有餓死的意外發生。我還算是個小官兒,也免不了這樣悲慘的遭遇,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就更加苦不堪言啊——想想失去土地的農民,早已傾家蕩產;想想遠戍邊防的士兵,還不是缺吃少穿。一想起這些,我的憂愁就千重萬疊,高過終南山,浩茫無際……
就在這首詩中,他寫出了千古名句,深刻揭示了大唐帝國貧富懸殊的社會現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杜甫畫像。圖源:攝圖網
當杜甫寫下這些詩句的時候,帝國之病終於捂不住了,安史之亂爆發了。
在長安淪陷之前的半年裡,隨着戰況加劇,杜甫帶着家人避亂,先從奉先北遷到了白水(今陝西白水縣),又從白水繼續北遷到了鄜州羌村(今陝西富縣南)。一路輾轉,十分狼狽。至德元載(756)八月,杜甫再次告別妻兒,從鄜州羌村投奔唐肅宗。途中,他被叛軍俘獲,並押解到長安。在叛軍佔領的長安城中,杜甫度過了大半年時間。他寫詩悲嘆唐軍的一次次失利,以及這座偉大城市的衰敗。
史書載,安祿山佔領長安後,對未能逃出長安的王侯將相及其家人,“誅及嬰孩”,連小嬰兒都不放過。這是一場針對皇室成員和朝廷大臣的大屠殺。身陷長安的杜甫,遇見了在這場大屠殺中僥倖逃脫的一名皇孫: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爲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杜甫《哀王孫》
唐玄宗逃奔成都,留下王公貴族被滿門滅族,只有一個倖存者流落市井,體無完膚,乞求爲奴。在杜甫的眼裡,長安城的血雨腥風,誰也難以逃避,不論昔日如何錦衣玉食。這就是亂世的縮影。
至德二載(757)的春天,杜甫想念家人,好久沒有妻兒的消息,生死未卜,憂愁滿懷。戰亂時期,所有幸存者的共同心理,被他用一首詩寫了出來: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杜甫《春望》
後來,宋朝人說,這是第一等好詩,但想起當時亂世,就“不忍讀也”。
至德二載(757)正月,安祿山被其子安慶緒所殺,形勢對唐王朝有所好轉。四月,杜甫趁亂逃出長安,穿過兩軍對峙之地,到達鳳翔(今陝西寶雞)投奔唐肅宗。
杜甫已經半年多沒有妻兒的消息,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奔赴鄜州羌村的家。這是因爲,他此時仍是朝廷官員,趕緊到鳳翔政府報到是他的職責所在。
唐肅宗授予他左拾遺的官職,雖然仍是一個八品小官,但可以向皇帝直接諫言了。杜甫忠於職守,報到後仍未返家,只是在詩裡擔憂家中的情況: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
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
嶔岑猛虎場,鬱結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杜甫《述懷》
他發出無奈的疑問,這年頭有幾個人活着,希望全家團聚豈非做夢?正因如此,他盼望家信,又怕家信到來,因到來的可能是壞消息。
但很快,身在鳳翔的左拾遺杜甫,就感受到了詭異的氣息——戰亂當前,新皇帝唐肅宗卻把鞏固帝位擺在了第一位。唐肅宗連走了三步棋,每一步都充滿帝王權術:
首先,唐肅宗發兵,消滅其弟永王李璘的“反叛”,李白因爲追隨李璘,遭到流放,境遇淒涼。其次,清除唐玄宗舊臣,宰相房琯因爲是父親唐玄宗所用之人,被認爲是太上皇黨而遭貶。杜甫本是局外人,但他上疏替房琯說話,雖未治罪,卻被唐肅宗視爲“房黨”,從此被疏遠,失去了參與朝政的機會。第三,唐肅宗急欲收復長安、洛陽二京,以證明他的能力和正統性。爲了收復兩京,他決定孤注一擲,不惜撤空西北邊防,把精銳部隊調入中原與叛軍對陣,甚至以“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爲代價,請求回紇出兵助戰。他寧願引狼入室,讓城中百姓再遭劫掠,也要奪回長安。
至德二載(757)九月,收復長安。但也錯失了著名謀臣李泌建議直搗叛軍老巢范陽的時機,導致安史之亂又拖延了好幾年才被平定。人間無故又多了好幾年的生離死別。
兩京收復後,杜甫寫了長詩《洗兵馬》,暗諷皇帝和帝都官員不反思戰禍,而沉浸在一時的勝利中。戰爭還沒結束,但唐肅宗已經顯示了他的權威和能力,於是朝臣爭獻祥瑞,開始唱讚歌了: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
——杜甫《洗兵馬》
此情此景,憂國憂民的小官員無力阻止,只能發出最微弱的嘆息,但願戰爭真的早點結束,“淨洗甲兵長不用”。此時,杜甫早已被貶出長安,到華州(今陝西渭南)任司功參軍。皇帝的身邊,果然容不下一個說真話的人。
開始於乾元元年(758)九月的鄴城之戰,最終以唐軍的詭異潰敗而再次昭示着大唐帝國的不可救藥。此戰過後,杜甫對王朝前景徹底失望,對帝國中興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鄴城(今河南安陽附近一帶)是通往河北的門戶,這場戰役,朝廷和安史叛軍誰都輸不起。唐軍以60萬大軍圍攻只有7萬人的鄴城,長達半年而不能克。史思明以13萬兵馬來救,與城內安慶緒叛軍合共亦僅佔唐軍的三分之一。然而,唐軍終遭慘敗。覆盤此役之敗,其實無關叛軍的強大與否,一切皆由唐肅宗猜忌功臣所致。
在名將郭子儀平復兩京之後,唐肅宗曾對郭子儀說:“吾之家國,由卿再造。”表面是對平亂功臣的感激之辭,但他內心實則十分忌憚郭子儀、李光弼等名將功高震主,權重難制。命令郭子儀、李光弼等九個節度使圍攻鄴城之後,唐肅宗所考慮的,依然不是怎麼打勝仗,結束戰亂,而是怎麼分散這些名將的權力,避免一家獨大。這個本性陰暗狹隘的皇帝,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任命宦官魚朝恩爲觀軍容宣慰處置使,去指揮60萬大軍。唐軍最終陷入混亂,猶如一盤散沙,以極大的優勢兵力卻被叛軍擊潰了。
▲郭子儀畫像。圖源:網絡
唐肅宗只顧玩政治平衡術以固帝位,不把天下百姓之生死放在眼裡,故而一次次錯失了徹底平息安史之亂的機會,任由這場戰爭拖延長達八年之久。當他在寶應元年(762)四月病死的時候,安史之亂仍未得到平息。
安史之亂的八年間,唐朝人口銳減3600萬。但百姓和士兵的死,對於心中只有權力的皇帝而言,只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殊不知,數字的背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家庭慘劇。
在這場影響大唐國運的戰爭中,杜甫幾乎是唯一一位從頭到尾關注個體命運與生死悲劇的記錄者。
乾元元年(758)年底,當朝廷軍隊圍攻鄴城之時,杜甫從華州出發,前往洛陽探望故舊、故居。第二年二月以後,唐軍大敗,損失慘重,杜甫正好從洛陽返回華州,一路上都是朝廷爲了擴充兵力拉夫抓丁、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的情景。安史之亂的巨大浩劫,朝廷全部轉嫁到了老百姓頭上。杜甫沿路自新安—石壕—潼關,耳聞目睹無不是戰亂的哭泣和死亡的陰影。他以目擊者的身份,記錄下一路的所見所聞,寫出了震撼千古的災難史詩——“三吏三別”。
在他這組詩中,戰爭給人民造成的創傷,不再只是冰冷的數字,而是一個個可以感知的家庭悲劇。老翁、中青年人和未成年人,這些不同年齡層次的男子,被拉夫推上戰場。他們在戰場上大量死亡後,留下了大批獨寡孤幼,有苦守荒村的老寡妻,有懷抱乳嬰的年輕寡婦,還有剛剛新婚就要準備守寡的小媳婦。老母無子送終,乳孩無父照應。所謂盛世,不用幾年,就淪爲了人間荒原。
看到新安縣吏抓壯丁,把未成年男子都拉走了,沿路都是一個個家庭生離死別的哭聲。杜甫無能爲力,只好安慰他們說: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杜甫《新安吏》
把你們的眼淚收起吧,不要哭壞了眼睛,徒傷了身體。天地就是這麼無情啊!
傍晚投宿石壕村,看見差役半夜來拉夫,這家人的老頭子趕緊翻牆逃走了,杜甫只聽得一個老婦人開門對着差役哭訴: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杜甫《石壕吏》
這是一個爲國家作出巨大犧牲而貧窮至極的家庭啊,三個兒子有兩個戰死在鄴城,剩下唯一的兒子還在軍中。即便如此,官府也沒有放過這個家庭,嚇得老頭子連夜躲起來,而老婦人還要被拉去做後勤。
沿路又經過一個寂寞荒涼的村子,這個村子百餘戶人家,因世道亂離都各奔東西。活着的沒有消息,死了的已化爲塵土。剛從鄴城戰場下來的老兵,回到村子,舉目無親,還來不及悲嘆,縣吏又要趕着他去服役了。而他,臨走前,連一個可以告別的人都沒有:
人生無家別,何以爲烝黎?
——杜甫《無家別》
人活在世上卻無家可別,這世道,當個老百姓怎麼就這麼難呢?
這些具體的悲劇,杜甫看得見,而帝國的決策者,看見了嗎?看見了,在意嗎?杜甫在寫這些悲慘的個案時,內心懷着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一方面,他知道這一個個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是帝國高層無視民間疾苦,肆意釀成戰爭導致的,是赤裸裸的人禍。但另一方面,在戰爭膠着已成定局的前提下,儘快平息叛亂,才能解除叛軍的劫掠和朝廷的拉夫強加給百姓的災難,而要儘快結束戰爭,則只能由百姓繼續付出代價上戰場。
面對這對矛盾,杜甫唯有一邊批判朝廷的黑暗無道,一邊含淚讚美百姓的愛國精神。他感到極端的痛苦,寫出來的“三吏三別”是那樣的悲涼,而又悲壯。
回到華州後,47歲的杜甫修訂完“三吏三別”,內心悲愴而又無力,隨即棄官而去,徹底告別了這個腐爛的朝廷。
唐朝的一些詩人選擇棄官,過起隱居生活,基本都有雄厚的家產和莊園別墅做後盾。杜甫沒有這樣的資產。他的棄官,便註定了是一個痛苦的決定,並且,這種痛苦將持續影響他和他的家人。
史書記載杜甫棄官的原因說:“關輔飢,輒棄官去。”因爲京畿地區鬧饑荒,所以就辭官而去。現在看來,這種解釋很難說得通,杜甫官階低微,俸祿雖薄,但總比棄官之後沒了收入來源強呀。而他寧願帶着家人困苦潦倒,四處覓食,也不願再做朝廷的小官員,可見內心對朝局已經失望透頂了。這或許纔是他下定決心棄官的真實原因。
棄官的這一年,乾元二年(759),杜甫一家就遷移了三四次。從華州遷到秦州(今甘肅天水),再到同谷(今甘肅隴南),直到年底遷到四川成都纔算暫時安定下來,可謂顛沛流離,漂泊無根。
他當初決定去同谷,是因爲得到同谷縣令的信,說此地盛產一種薯類,吃飯問題好解決。可是,杜甫去後,卻發現情況並不那麼樂觀,他在《同谷七歌》中寫道: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
歲拾橡慄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裡。
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爲我從天來。
——杜甫《同谷七歌》
手腳凍僵的杜甫苦苦尋找的“橡慄”,是一種極其難吃的苦栗子。莊子《齊物論》中,那個養猴子的狙公,正是拿這個橡慄給猴子選擇要“朝三”還是“暮四”。以猴子吃的果實爲食物,可見詩人的生活是相當飢寒交迫、狼狽不堪的。所以杜甫在同谷住了一個多月就只好離開,輾轉到了成都。
在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的幫助下,杜甫出任節度參謀,並在城西浣花溪畔建了一座草堂,住了下來。著名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就是寫這座草堂在八月被大風暴雨破壞的情景,詩人徹夜難眠,心中所念,卻仍是整個家國的憂愁: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
▲成都杜甫草堂。圖源:攝圖網
自從寄寓成都以後,杜甫生命中的最後十年,一直在川湘多地漂泊,再未回到中原。雖然遠離政治中心,但他沒有放下對家國天下的關注。
唐代宗廣德元年(763),當漫延八年的安史之亂終於以史思明之子史朝義的自殺宣告結束時,杜甫表現出一生中難得一見的異常興奮,手舞足蹈,放歌縱酒,並寫出他最歡快的一首詩: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他謀劃好了還鄉的路線,可是短暫的興奮過後,殘酷的現實直刺過來。安史之亂是結束了,但中原戰火長期未能停息,藩鎮割據和此起彼伏的爭鬥,讓詩人迴歸到沉鬱頓挫的生存狀態。
根據宇文所安的分析,寄居成都之後,杜甫的詩日益與自我有關,他是一位關注基本問題的詩人,如同他早年曾詢問“雄偉的泰山似什麼”(岱宗夫如何),在沿長江而下時他轉向“我似什麼”的問題,並反覆從大江的各種形態和生物中尋求答案: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旅夜書懷》
他一生經歷了兩個斷裂的時代,以至於後來只能從歷史的鉅變中體味人生的悲涼,又從人生的悲涼中觀照歷史的鉅變。開元盛世年間,他交往和見識過的許多文人藝術家,爲了逃離亂世,都像他一樣,漂泊在西南天地間的小城裡。他用詩歌寫他們,也寫自己的飄零,爲一個逝去的時代留下極爲沉重而蒼涼的篇章。
大曆五年(770),人在潭州(今湖南長沙)的杜甫,竟然遇到了開元年間皇家梨園中的著名樂師李龜年。當年,杜甫曾在岐王李範、殿中監崔滌府內聽過李龜年的演奏。舊人相見,同病相憐,感慨萬千,杜甫遂寫下《江南逢李龜年》相贈: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詩中繁華消歇,物是人非,讀來令人黯然神傷。一個時代都這樣被摔壞了,遑論個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杜甫已經老了,常年貧苦,心力交瘁,各種疾病纏身,更容易在詩中落淚。
這一年的冬天,他在潭州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病逝,結束了59年的生命歷程。至死,流落湖湘間,未曾還故鄉。
世間已無杜子美。
參考文獻:
[唐]王維撰、[清]趙殿成箋註:《王右丞集箋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唐]杜甫:《杜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唐]李白:《李白集校注》,瞿蛻園、朱金城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後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鑑》,中華書局,2009年
陳鐵民著:《王維新論》,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0年
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曾祥波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
(美)宇文所安:《盛唐詩》,賈晉華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
王輝斌:《李白與王維未交遊原因探析》,《寧夏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許總:《文化與心理座標上的王維詩》,《東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
賈二強:《唐永王李璘起兵事發微》,《陝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1期
張冬雲:《論李白的精神困境及其成因》,《杜甫研究學刊》,2018年第3期
鄧小軍:《永王璘案真相——並釋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文學遺產》,2010年第5期
查屏球:《微臣、人父與詩人——安史之亂初杜甫行跡考論》,《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
魏耕原:《杜甫:從日常來的詩史》,《杜甫研究論集》,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