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中國居住用地和工業用地的比例失衡

一場銀行間“錢荒”,其實更像央行掌控中的一次壓力測試。

市場的過激反應,是人們對經濟增速乏力、以往增長模式走到盡頭的擔憂的集中體現。而此次央行的態度變化,既給了那些不守規矩的銀行一個警告,又向市場發出了逼迫中國經濟轉型的強烈信號。

南方週末本期專題,詳解這場“錢荒”鬧劇的來龍去脈,以及其間展現的中國經濟深層次隱憂。

中國金融體系的眼前小考是涉及製造業信託風險中考行業的不良資產處置風險;大考是資本項目可兌換和能否維持匯率穩定的風險。

貨幣化、城市化和人口遷徙的最高潮已經過去,這是房地產業的現狀,進而將深刻影響地方政府償債能力

地方政府公司化債務子孫化、執政當下化是中國經濟增長質量不高的根源

自2010年下半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速持續下行。人們普遍意識到,過去十年年均10%的高速增長態勢已經難以爲繼。

儘管中國經濟轉型仍有相當大的斡旋空間,但若無實質性改革,很可能將延誤爲一場危機式深度調整。

增長質量不高的根源

過去5年,中國宏觀政策乏善可陳,增長質量嚴峻。儘管人力資源的數量和質量有改善,資本形成也尚可,但全要素生產率幾無提高,顯示了增長的粗放性。

中國人口占全球18%,產出和貿易佔全球10%,但所消耗的石油、煤炭、鋼鐵、農藥、化肥的全球佔比遠高於此。人類有工業和城市文明以來,目前人均GDP在1萬美元以上、享受到文明生活的人口,包括歐美日加俄羅斯、巴西等,總人口約12億。若中國在2020年超越人均GDP1萬美元,則稱中國經濟發展爲奇蹟並不過分,中國使享受到現代文明生活的人口翻番。但如若中國增長質量無法有效顯著改善,則未來對自身和全球都構成挑戰。

如何改善增長質量?這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經濟問題的範疇。目前中國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和部委辦局的績效考覈,以經濟增長和社會穩定爲核心。在這樣的政績觀下,纔有地方政府的相互競爭財政約束軟化、投資衝動和數據追求。地方政府公司化、債務子孫化、執政當下化是中國經濟增長質量不高的根源。

地方財政困境

中國歷史上較大規模的經濟改革,幾乎都和財政困難有關,甚至改革開放也不例外。中國上一次財稅改革可追溯到1994年,構建了粗略但不完整的財政聯邦制框架。此後,地方財政逐漸陷入困境,由於政績衝擊和地方競爭,地方財政在1994年到2002年期間拖累銀行,在2003年到2010年依賴土地,此後至今青睞平臺融資。自營業稅改增值稅之後,地方政府已喪失所有主體稅種,這在大國治理中是極其罕見的。

目前的地方債務中,銀行貸款約9.3萬億,比較常見的一種估計是影子銀行系統融資可能在6萬億-9萬億之間,債務餘額大約15萬億-18萬億。2012年底,地方稅費收入6.1萬億,其中稅和土地出讓收益各半,不難看出地方政府償債能力有限,越是經濟欠發達的基層政府財政困難越嚴重。中央向地方的轉移支付規模並不小,2012年約有4萬億,但其中1/3是相對透明的,2/3是欠缺透明度的專項轉移。地方政府的國有資產比較充裕,但低流動性低收益的資產,能否有效抵禦高成本負債,值得懷疑。如果中央和地方、官和僚之間的激勵約束不順暢,新一輪改革就難以啓航。

如何緩解目前的財政困境?一是重啓分稅制改革,在大致明確事權的基礎上分配財權。事權既有收也有放,例如軍隊和外交事權應上收。可考慮囯稅地稅機構合併、稅費徵繳後再分賬入庫;二是轉移支付應一般化和透明化,大幅削減專項轉移;三是將增值稅合併爲單一稅率,並部分轉爲價外稅;四是國債餘額管理,改善國庫現金管理模式;五是加速針對電子商務的電子稅票系統建設,擇機推出遺產稅;六是將國債市場的對外開放,置於比股市和衍生品等更優先的位置。

在財政體制改革方面,有三點值得斟酌,一是關於市政債的發行,如果沒有類似地方倒閣這樣的硬性約束,還不如中央財政代發成本更低和對地方的制約更可信。二是資源稅改革問題。提高資源稅和環境稅的稅率並無疑問,但是否應提高對地方的資源稅返還則應謹慎。中國是大國,各省資源丰度差異大,資源開發有早有晚,機制化的財政轉移支付,比高額資源稅返還更重要。三是目前企業稅負已無法再加重,住戶部門對財稅的貢獻度不足15%。隨着中國經濟越來越向消費型、內需型轉變,如何對住戶部門實施有效的稅收徵管將成爲重中之重。

國企負債率偏高

相當多的研究顯示,過去10年,國有企業一直在加槓桿,而民營企業在逐步去槓桿。粗略估計,目前央企國有資產約47萬億,2012年實現利潤1.2萬億,稅收1.9萬億。此外,地方國企的規模和央企大體相當,一些富裕省的地方國有資產超過2萬億。或者說,目前國有企業總資產近百萬億,負債率估計在80%-83%之間,已超過了國企三年脫困期間的槓桿水平。國有金融資產的規模與此相當,槓桿率更高。

依賴行業競爭優勢,依賴資金等要素獲取優勢,國進民退不斷上演,產能呈整體過剩,過剩行業不僅僅涉及鋼鐵、煤炭、水泥、化工、有色等傳統領域,也涉及光伏、裝備製造業、造船等新興領域。這不同於1990年代末期家電、紡織、印染等產能的結構性過剩,目前問題更爲嚴峻。結構轉型很大程度上就是國有企業去產能、釋放其佔用的要素資源、培育新經濟增長點的過程,也就是優化市場競爭秩序

改革需要從以下方面入手,一是財政資金安排,逐步壓縮和公共產品無關的生產型項目投資,加速公共財政轉型;二是落實政府的出資人角色,將出售國有資產的收入,以及國企的紅利逐步撥入社保體系,彌補歷史欠賬並緩解現有缺口的擴大;三是逐步切斷官員和國企負責人之間的雙向流動機制;四是明確限定國企的戰略佈局行業和範圍,加速收縮和退出。當下可暫從如下兩方面入手,一是壓縮央企的參控股層級,壓縮乃至杜絕相互持股;二是壓縮地方國企獲得資金等要素的渠道。沒有國企的合理定位和精簡佈局,對私營企業而言,加強行業壟斷和規範市場競爭秩序,就可能是句空話。

房產泡沫將衝擊中國

目前中國尚處於中等收入階段,城市化率略高於50%,人口總量仍略有增長,似乎不具備樓市泡沫的總體條件。但如果謹慎地觀察,貨幣化、城市化和人口遷徙的最高潮已經過去。就貨幣化而言,過去10年,M2餘額增長約5倍,未來增長將逐步放緩。從2010年開始,房地產的銷售面積已進入個位數增長。假定未來商品房施工和銷售面積年均增長6%,那麼到2020年,需完成商品住宅的銷售逾1億套,2020年當年房屋施工面積可能超過80億平方米。如果考慮到保障房和非住宅建設,問題更嚴重。中國房地產行業已進入供求大致平衡、三四線供應過剩、僅在京滬等一線城市核心區仍有供求矛盾的階段。

房產泡沫將全方位衝擊中國經濟,例如對地方財政的衝擊:很難想象地方政府失去接近3萬億的土地出讓金之後,收支如何再平衡。同時,目前銀行系統涉及房地產的貸款餘額約爲13萬億,通過信託等房地產相關融資餘額可能爲4萬億-5萬億,很難想象房產泡沫不衝擊金融穩定。

如何應對房產可能的泡沫化風險?一是應當意識到,不能將京滬深廣核心區的房價上漲,視同全國普漲的信號。同時也應看到,一線城市核心區房價和房租的上漲,是供求矛盾使然,並無行政良方可治。二是集約用地,中國居住用地工業用地比例失衡,工業用地用量過大,開發園區過多過濫的勢頭有所回潮。目前中國居住用地和工業用地比例爲1.5∶1,其中工業用地約爲5萬-6萬平方公里,用地佔比爲26%,遠超出了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水平。三是保障房建設層次過多、過於複雜,宜簡化爲可售和公租兩類,減可售,增公租。四是一些城市的建築綜合體已有明顯的過剩跡象,應予警惕。五是對開徵房產稅要慎重,至少在我看來,加強個稅和開徵遺產稅,較之房產稅更現實和平穩。

隱藏的金融風險

經濟增長下行和實體經濟盈利能力弱化,自然帶來金融風險。結構轉型的痛苦意味着銀行體系要維持在2%以下的不良率不太現實。

金融資產去向大致可歸結爲四塊,一是地方債務,餘額15萬億-18萬億;二是房地產,銀行信貸約13萬億,影子銀行系統的涉及房地產融資大約4萬億-5萬億,加總也有近18萬億;三是製造業,銀行業對製造業的貸款佔比超過25%,因此製造業的金融債務至少在20萬億以上;四是基建和居民戶,金融債務不會低於製造業,且融資期限更長。從銀行系統看,目前中長期貸款的佔比仍然超過52%。

和地方債務、房地產、基建融資相比,製造業埋伏的金融風險更迫在眉睫,其根本原因在於中國經濟增長放緩和持續下行沒有趨勢性扭轉。

和上一輪國企攻堅戰不同的是,這次去產能帶來的衝擊更持久,去產能化和產業結構調整不太可能在3年內完成,在此進程中也不太可能有廣泛的失業下崗浪潮,也不太可能導致銀行不良率上升到1998-2003年間25%那樣極其危險的水平,但不良率可能升至4%-10%的溫和水平,相應的不良餘額約爲3萬億-7萬億,和目前的不足2萬億的撥準餘額以及每年1萬多億的利潤相比,中國的銀行業和金融體系需要做好迎戰艱難歲月的準備,銀行業整體維持兩位數利潤增長的時代已終結。

金融資產質量是實體經濟質量的折射,地方債務、房地產和製造業三大風險,背後都離不開政府的影子。此外,全盤考慮高達近140萬億金融資產的管理體系,從中央層面看,證監、保監所監管的資產份額加起來,可能還不及銀監的一個司局,金融控股集團仍然缺乏牽頭的監管者;從地方層面看,地方金融辦膨脹迅速,和一行三會的地方機構逐漸平行。這樣的金融資產管理體系,爲未來系統性風險埋下隱患。

中國金融體系的眼前小考是涉及製造業的信託風險;中考是銀行業的不良資產處置風險;大考是資本項目可兌換和能否維持匯率穩定的風險。

羸弱的社保體系

中國從1999年開始步入老齡化社會,目前60歲以上的人口接近2億,到2020年可能達到2.5億人。這將考驗中國的基本養老和醫療體系。對養老金的缺口,說目前尚有約2萬億結餘的有之,說養老個人賬戶空賬逾2萬億的有之,說目前已有18萬億缺口的有之。這本身就反映出中國養老體系碎片化,對缺口的定義和計量不一的問題。

養老一直問題重重:一是中國民衆過於依賴基本養老,通過企業年金和商業保險等其他支柱的補充養老嚴重不足,必然導致基本養老獨木難支,歷史欠債長期未補。二是中國的公職人員、企業職工和城鄉居民基本養老體制條塊割裂,不同省份的勞務輸出和輸入特性則加劇了碎片化和差異化的現狀。三是替代率逐步下降和繳費率名實不符,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由社會統籌和個人賬戶兩部分組成,前者現收現支,用於支付已退休人員的養老金,後者封閉積累,原則上不調劑借用。目前替代率很快將低於50%,繳費率也僅15%,和28%的名義值差異很大。四是公職人員養老空賬、個人賬戶空賬嚴重,難以做實。城鎮職工社平工資和實際收入差異也大。五是城鄉居民的基本養老體系建設需要鉅額財政投入。六是基本養老保險的可攜帶性差,抗通脹能力弱。養老保險不能足額賬隨人遷,省級社保基金的收益率很少跑贏通脹。

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尚未完成社會、政治和經濟三重轉型,中國經濟體制恐怕尚處於大廈未成階段,而不是處於大成之後的修修補補階段。改革開放至今,中國政府積累了龐大的國有資產,這既給打造中國經濟的升級版提供了強力支持,但也可能弱化了政府對釋放改革紅利的緊迫感。在未來5-10年,我們需要有更強烈的危機感,中國已不是居安思危,而是居危思危。

作者:鍾偉 系北京師範大學金融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