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江華島百里外的漢江江畔,便是朝鮮國的京都漢城。不過此時的漢城已經不復往日的繁華景象,自大亂之日開始的封城已經進入到三十三天,如今每日通過四大城門穿梭進出的就只有全副武裝的軍人,城外幾乎無人知道此時的城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況。
但即便沒有直接的消息來源,也還是會有一些蛛絲馬跡顯露出來,這些痕跡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會據此推算出更多的信息。
距離漢城南側崇禮門外不遠的官道旁,有一大片非常顯眼的宅院,佔地百畝,紅牆碧瓦,大門十分寬大,可容車馬直接出入,院落中還建有一處四層高的塔樓,據說在頂層上甚至能越過城牆看到城裡的一部分宮殿,向南也能看到幾裡外的漢江江岸。
這座木結構的塔樓並非古建築,而是去年秋末開始修建,直到今年年中才完工。在建築技術並不發達的朝鮮,這樣的工期已經算是非常快了。這種高度的建築顯然是有違規制,但官府卻從沒爲此來找過麻煩,原因也很簡單,這處大院的主人,官府實在得罪不起。
塔樓建成之日,樓頂上便飄揚着一面紅藍雙色旗,寓意此地的真正歸屬。這裡不僅是海漢駐漢城外交官署,同時也是海漢銀行、金盾護運這兩大官方背景商業機構的漢城分號所在地。時至今日,塔樓上的雙色旗依然沒有降下,只是整個機構已經迫於形勢暫停了對外運營。
漢城附近的商業活動近期已經大爲減少,這裡自然也就見不着往日的車水馬龍,雖然大門仍然敞開,但已很少有人出入,呈現出一副蕭條的景象。
不過這僅僅只是表象而已,在這個看似已經停止運轉的地方,仍有許多人因爲各種原因留守下來,仍有許多工作仍在持續進行之中。
身爲海漢銀行漢城分號負責人的梅百計,便沒有在第一時間撤離此地。不是他膽大不怕事,而是這裡的銀庫裡還存放有大量財物和資料,一時半會根本難以全部運走,他要是在沒得到命令的情況下就擅自撤離,那就跟軍人臨戰放棄陣地逃跑無異,臨陣脫逃這個罪名他可擔不起。
不過好在這裡並不是沒有防衛手段,除了有一個排的陸軍長期駐紮,還有金盾護運名下的幾十名武裝人員也在漢城事發後立刻回到了這裡參與協防。
這樣的安防手段雖然未必能夠擋住千軍萬馬,但要對付一些想要渾水摸魚的小股亂兵倒是不在話下。漢城出事之後,當然就有人盯上了海漢銀行這個藏寶洞,打算趁亂洗劫這裡。不過前後來了幾撥人馬,都沒能佔得半點便宜,甚至連大門都沒衝進去。
負責防禦此地的武裝人員沒有任何留手的想法,對試圖衝擊這個地方的亂兵鳴槍警告一次之後,便直接開火了。
以海漢正規軍對付這些仍以冷兵器爲主要攻擊手段的小股亂兵,基本上就是砍瓜切菜,每次幹掉十多二十人之後,這些亂兵就會自動逃散了。
不過後來有一次或是有人在背後組織指揮,一下子來了三五百人,還運來了兩門虎蹲炮,作勢要強攻這處院落。但沒等他們算好位置把炮架好,就先吃到了一輪炮擊。
是的,海漢設在漢城外的這處機構不但有武裝人員駐紮,而且還配備了重武器。當然說是重武器,其實不過就是陸軍最小口徑的85mm野戰炮,雖然威力不算太大,但對付這些散兵遊勇已綽綽有餘。
按照海漢與朝鮮之間所達成的協議,非戰時狀態下,海漢不得在漢城周圍百里範圍內駐紮百人以上的建制部隊,也不得在這些地區部署重型火炮。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爲了讓朝鮮王室擁有一定的安全感,不過還有一個大家都明白但不會宣之於口的原因,那就是給朝鮮國保留顏面。
海漢在朝鮮國的駐軍兵力不少,但絕大部分都是駐紮在距離漢城四百多裡的大同江基地,至於漢城外這處常駐機構只是象徵性地部署了小股部隊作爲安保措施,但不曾想還沒到一年就派上了用場。而且如果不是錢天敦堅持,大概也不會專門運了幾門小炮藏在這地方。
炮聲一起,這些朝鮮亂兵自然就毫無懸念地再一次潰敗了。但最慌張的倒不是這些四散而逃的亂兵,而是城內聽到炮聲的人們。當得知炮聲是來自城南這處海漢機構之後,很快有人送來消息,保證不會再有亂兵接近這個地方,並且會給這裡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資,當然言下之意也是希望海漢人不要急於介入當前的亂局。
於是新的默契很快達成,海漢固守着這處據點繼續觀察漢城局勢,順便慢慢收攏那些零零星星被放出城的海漢商人。這個時候漢江上已經封航,他們即便想走也走不了了,只能先暫時在這處據點落腳,待局勢好轉之後再設法離開。
而此時負責安頓這些海漢民衆的人,便是梅百計了。他領到這個差事也實屬無奈,銀行已經暫停營業,但出於職責所在,他又不能離開這裡,於是就成了一個閒人。而正好他因爲工作的原因,與這些千里迢迢來漢城做買賣的海漢商人大多相識,順理成章就被安排了這項差事。
梅百計雖然不是民政官員,但好在這差事也不難,給這些民衆安排好住處和食物分發,每天去轉一轉,瞭解他們的要求,儘量予以滿足,然後向這裡主持事務的官員彙報一下情況就行了。剩下的時間他可以自由安排,不過外面兵荒馬亂肯定是去不得的,所以也只能在這大院裡待着。
儘管每一次有亂兵或者流民來襲都被輕鬆擊退,但梅百計覺得這實在算不上什麼有趣的經歷,晚上連覺都睡不好,唯恐有賊人半夜翻牆摸進來。直到前些天有消息傳來,王錢兩位將軍已經率部南下,海軍艦隊抵達了百里外的江華島,梅百計才總算是能睡個安穩覺了。
但那兩位將軍到了江華島之後就沒了進一步的動作,也沒下令讓漢城外這處據點的人員撤離。梅百計雖然不知道這些大人物們的心思,但也能猜到他們應該是在觀望漢城的局勢變化。
此時海漢在城內的人都悉數離開,崇禮門外的這個據點就成了離漢城最近的觀察哨,自然不會接到撤離的命令。梅百計還知道,大院內那座四層塔樓並不是建來看風景的,而是軍方專用的瞭望塔,像這麼好的地方,軍方豈肯輕易放棄。
海漢在朝鮮包括外交在內的所有事務都是由大同江基地代管,官方和半官方的機構在非常時期也都必須聽命于軍方,所以軍方不下撤退令,像梅百計這樣的人也只能在一線繼續頂着。除非真的與叛軍爆發大規模武裝衝突,否則估計一時半會是走不了。
梅百計到西跨院的庫房轉了一圈,這裡原本是用來存放轉運的貨物,不過最近已經沒有商人運貨來這裡,所以空出來的地方都用來安置滯留本地的海漢民衆了。
前幾天從江華島來了一艘船,將大部分的民衆都接走了,還留在這裡的已經不足十人,梅百計露了個臉,跟衆人打過招呼,便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巡視任務。然後他便去了塔樓,在樓下與值守的士兵打過招呼之後,就進入到樓中。
對於有一點輕微恐高的梅百計來說,上到高處遠眺可不是什麼享受,但他還是得每天來爬一次塔樓。原因無他,梅百計要彙報工作的對象,此時就在塔樓的最高一層。
這名官員是今年年中才從大同江基地那邊調過來的,直接被任命爲這處據點的負責人,人非常年輕,但卻十分乾練,據說是由執委會直接指派,其背景自然不簡單。
自漢城出事之後,這名官員便將住處搬到了塔樓裡,親自監視漢城內外的動向。而梅百計每天都得向他當面彙報工作,也就只能忍着不適爬樓了。
梅百計慢慢走到最高一層,便看到一個人正在憑欄而眺,不過他並非只靠目力,手裡還舉着一個望遠鏡。他似乎並未察覺到梅百計的到來,仍然看得十分專心。
梅百計慢慢走過去,與欄杆保持着足夠的距離,以免一不小心瞥見了這裡與樓底的落差,站定身形之後,輕輕咳嗽了兩聲。
這次對方聽到了響動,放下望遠鏡轉過身,跟他打了個招呼:“梅掌櫃來了。今日情況如何?”
梅百計很恭敬地應道:“符大人辛苦,今日一切如常。”
被梅百計稱作“符大人”的年輕官員,便是去年外派到大同江基地任職的符力。
符力在去年的某項重大活動中因爲工作疏漏而導致安保工作出現嚴重漏洞,上司任亮雖然竭力保下他,但警察司特別行動處處長的職務可就沒法一起保全了。不過符力是最早投效海漢的一批人,執委會自然也不會爲難他,便將他調職到海外,一是權當懲戒,二來也是讓他能夠在更多環境中鍛鍊工作能力。
符力對於這樣的安排並沒有什麼怨忿,他也知道執委會那些大人物這樣做其實是迫不得已,當時雖未造成嚴重後果,但事後總得要有人承擔責任,而他就正好是負責人。只是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幾千裡遠,來到與故鄉環境完全不一樣的朝鮮半島落腳。
符力被安排到大同江基地仍是幹老本行,負責當地的治安管理,但對象並非海漢民衆,而是當時因爲各種原因聚集在大同江基地內外的朝鮮民衆。
這其中一部分是朝鮮國派到這邊協助修建基地的勞工,還有一部分是後來爲了躲避戰火逃難至此的難民,最多時有數萬人口聚居在基地內外。軍方雖然也可以抽調兵力實施軍事管制,但終究有很多問題需要更專業的人員來處理,而符力就是來幹這個的。
符力在大同江期間所表現出來的專業能力讓王湯姆和錢天敦都比較滿意,所以在漢城這邊的常駐機構建成之後,他們二人便聯名舉薦了符力來負責管理漢城這邊的常駐機構。
符力本就是執委會有心培養的年輕官員,加上駐地長官的推薦,這個調職毫無障礙地順利得到了批准。而符力知恩圖報,就任之後也是十分用心,譬如這次漢城出事之後,符力指揮得當,讓這裡一直保持着比較安全的狀態,同時不斷地蒐集情報,將消息通過電臺送往大同江基地。
唯一讓符力感到比較遺憾的,便是沒能在城中提前安插可靠眼線,如今漢城城門緊閉,想要獲取城內的消息是越發困難了。他也只能每日守在塔樓上眺望城內,唯恐錯過了有價值的信息。
符力將望遠鏡交給他人繼續監視,示意梅百計坐下說話,他自己拿了旁邊桌上茶壺,倒了兩杯茶出來,梅百計連忙謝過。
“最近七日,城裡已經看不到大火出現了,每天一早運出城的屍首也越來越少,我認爲事態已經基本平息,這場鬧劇離結束的時候應該不遠了。”符力一邊喝茶,一邊與梅百計分享自己觀察所得的信息。
梅百計道:“若是如此,那真是最好不過了!”
梅百計想了想道:“大人的意思是,這裡會被軍方徵用?”
“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前線指揮部了。”符力應道:“這個瞭望塔其實就是爲指揮作戰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