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院落原本是朝鮮國某位高官的私宅,當初海漢在漢城外盤下這個地方的時候,便是因爲軍方看中這裡地方夠大且與城池間的距離比較合適,認爲在非常時期可以將這裡作爲指揮中心使用。拿下之後便立刻對這裡實施了一定程度的改擴建,並在外圍重新修砌了高牆,以滿足軍事用途的要求。
當然改造最爲明顯的地方,便是在這裡建起了木結構的四層塔樓,可將方圓數裡內的情況盡收眼底,甚至連城牆上的佈防也不在話下。朝鮮方面雖然明知這塔樓的用途不善,但懾於海漢的威勢,也不敢公開提出異議。
但在建成之後的這段時間裡,這處塔樓發揮的功能實在有限,更多時候是被本地人視作了海漢的象徵,甚至民間就將這裡稱作了“海漢塔”。王湯姆一度還很後悔,早知道朝鮮方面不敢出聲反對,當初做方案的時候就該再加幾層上去,索性建得更高一些,把城裡也一併納入監視範圍。
當然了,這極有可能只是王湯姆的玩笑話而已。真要再加高几層,工程量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到現在都未必能完工,軍方也不會樂意花那麼長的時間去等這個華而不實的項目。畢竟那個時候又有誰能想到,時隔一年之後漢城就出事了,這塔樓完工不久就立刻派上了用場。
然而梅百計想的卻不是這裡到底適不適合當海漢軍的指揮中心,而是海漢軍既然會徵用此地,那豈不是就意味着自己終於能撤離漢城了?
兵荒馬亂的時節,一向爲人謹慎的梅百計可不想冒着風險繼續頂在一線。如果能後撤到江華島,或者是大同江基地,那就最好不過了。
但他又有點擔心這漢城當下不陰不陽的局面,軍方未必願意撕破臉面出兵攻城,那位從南海趕回來的朝鮮世子,估計也不會樂於看到自家的京城被戰火摧毀。但如果要跟城內主事的人慢慢談判,那自己可就未必走得了了。
梅百計在漢城待這一年多時間,除了跟來這邊做買賣的海漢商人打交道外,自然也少不了跟朝鮮權貴交往。朝鮮上層人士大多知道朝廷向海漢銀行借款的事情,既然朝廷都借了,那以私人名義找海漢借錢也就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了。
也正因爲這樣的想法,梅百計爲海漢銀行拉到了不少有身份地位的高級客戶,並且應某些秘密機構的要求,蒐集整理了不少關於這些人的信息。
這些信息被送去哪裡,會作何用途,梅百計不敢問也不想問。但如果海漢軍要跟城裡的人談判,必定需要有人提供相關的情報,那極有可能便會將他留下來作爲顧問人員。
“但願王將軍和錢將軍能果斷一些,直接發兵平亂!”梅百計思及此節,也只能把脫身的希望寄託在軍方身上了。
符力雖然年輕,但往年一直待在穿越者手下做事,眼光見識都遠超常人,聞言笑了笑道:“梅掌櫃不用擔心,這場仗打與不打,肯定都不會讓你有危險。”
梅百計被符力看破心思,倒也沒有迴避這個話題,只是嘆口氣道:“在下只是銀行掌櫃,委實擔不起別的責任。”
如果是在調職出國之前,符力大概會很看不起梅百計這種逃避責任的念頭,但他現在自己也在海外待了一年有餘,自然明白身在海外的種種不易之處。三亞一道命令發出來,海外辦事的人能把腿跑斷,而且期間所承擔的風險,遠在三亞的大人物們可能根本就不會知道。
像梅百計這樣的人,出國之前大概根本不會身兼數職,甚至連情報部門的活也得幫着幹,他對當下這種局勢生出厭倦躲避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如今海漢在朝鮮的攤子還尚未完全鋪開,像他們這些人都是來這邊打前站的,根本無人可以替換,只能頂在一線,哪怕明知有風險也是如此。
早在出國之前,符力便有爲國獻身的覺悟,若是不能在海外立下功勞,他今後也無臉再返回三亞去見那些培養了自己的大人物。這次漢城出事,在他看來雖有風險,卻也是自己表現的機會。
但他知道自己無法要求身邊的每個人都能做到同樣的程度,像梅百計這樣的普通人,就不能苛求他也能像受過專門訓練的士兵一樣英勇。
“梅掌櫃,事態沒有你所想的那麼糟。”符力安慰道:“兩位將軍駐留江華島,便是篤定這漢城之亂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否則早就出兵鎮壓了。如果最終能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對我們,對朝鮮民衆都是一件大好事。”
這個道理梅百計不是不懂,只是他剛纔一心爲自己考慮退路,沒有朝這個方向去想罷了。不管怎麼說,符力如今是漢城所有事務的負責人,可以算是他的直接上司,梅百計肯定不會失言得罪對方。
“符大人說得是,在下雖然才疏學淺,但也會竭盡所能,爲國家多做一點事情。”梅百計態度謙卑,心中卻是暗暗叫苦。
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要是還當着上司的面打退堂鼓,那可就太不識趣了。但這樣一來,他想要找理由撤離這個危險地帶,恐怕就更加困難了。
在海外執業的高收入高福利,是包括梅百計在內的很多人選擇這條路的主要原因,但這些好處也並不是那麼好拿的。所需承擔的風險和責任,也都遠遠超過了國內的同行。
符力知道梅百計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程度就夠了,當下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憑欄處,從下屬手中接過望遠鏡,繼續觀察遠處的漢城崇禮門附近的情況。
崇禮門目前每天只在早晚各開放片刻時間讓物資出入,運入的多半是糧草和其他生活物資,畢竟城內還有好幾萬人要生存,每天所需的物資都是不小的數目。而運出的東西,符力一開始看得不太明白,後來派人出去悄悄跟了一段,才知道每天出城那些大篷馬車裡拉的大多都是死人,拖到城南南山腳下的亂葬崗處理掉。
不過近幾天出城的馬車明顯少了很多,所以符力推測這應該是城內形勢已經基本穩定的表現。
當然了,這也不是能百分百肯定的事,畢竟漢城有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符力只能監控南邊的崇禮門,天知道城裡的人會不會因爲某種不可知的原因而突然換個地方處理屍體。
但符力最想觀察到的情況,在崇禮門卻一直沒什麼動靜。
漢城這次鬧得這麼大,舉事之人肯定會從去其他地方調兵進入漢城以控制局勢,如果能夠觀察到這些入城部隊的旌旗,或許便能從中推測出到底是哪些高官參與了這次政變。
但崇禮門這些天裡絕大部分時候都緊閉着,別說大股部隊出入,就算是傳遞軍令的零星散騎都沒見過幾個。城牆上的守軍倒是每天換防,但朝鮮軍的軍服裝備大多破破爛爛相差無幾,這樣卻看不出他們所屬的部隊。
這當然不是巧合,符力能想到這是對方有意在迴避崇禮門外的塔樓。他們知道海漢會在這裡監視漢城動向,又不敢對這個地方動手,那麼要想守住秘密,就只能棄崇禮門不用了。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海漢當初策劃修建這個塔樓的時候,大概完全料想不到今時今日這種特殊狀況,監視的效果其實大打折扣了。
但也正因爲如此,符力才篤定城內的亂黨不敢對自己所在的這處據點下手,否則他們也不用應對得這麼小心了。不管之後是動武還是談判,這裡應該都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所以他纔有底氣勸慰梅百計,不用太擔心這裡的安全問題。
入夜之後,梅百計早就離開了這個會讓他心跳加速的塔樓,但符力還在這裡守着。他現在吃喝拉撒睡都在塔樓完成,哪怕明知夜間沒什麼可看的東西,他也還是堅持這樣做。
城牆上和城內都是一片黑寂,只有偶爾能夠見到幾支火把在遠處的街巷中活動,符力知道那應該是巡夜的士兵。自出事以來,城內便實施了宵禁,最開始幾日還能借由城內各處因爲各種原因燃起的大火進行觀察,而現在大火已熄,入夜後幾乎就看不到城內的情況了。
“城裡這些傢伙……到底是在偷偷摸摸的幹什麼呢?”
符力對於城內亂黨的舉動不是太理解,既然漢城形勢已定,那就應該儘快推出新王,同時主動聯繫海漢展開談判,只要新王能得到海漢的認可,那麼這場政變基本就算成了。而如今城內明明已經安定下來,但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們究竟是在等什麼?
符力所掌握的情報實在有限,就算他留意到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也還是難以推算出事情的真相。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繼續盯着漢城,等待形勢發生變化——就算城內亂黨默不作聲,海漢這邊也不會一直等下去,遲早都會採取行動。
第二天醒來不久,符力便得到了來自江華島的消息,兩位將軍決定要向漢城進軍了!
這其實是在符力意料之中的發展,只是他之前無法確定具體的時間而已。不過對於駐守這個據點的人們來說,這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只要大軍一到,他們就真的不用再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不過符力沒有立刻向所有人公佈這個消息,因爲大院之外還有數以千計尋求庇護的朝鮮民衆,如果消息傳開很容易會走漏風聲,他也不敢確定有多少奸細混在這民衆中間打探消息。
這些人大多是因爲這場叛亂而導致無家可歸,而漢城附近最安全的地方,大概便是城外這處海漢據點了。符力還命人每天拿出兩百斤糧食,熬粥施捨給這些難民。
這一方面是爲海漢掙一個慈善的好名聲,另一方面也是安撫民衆情緒,畢竟附近有大量糧食存儲的地方真的不多,一旦這些難民因爲飢餓而失去理智,那就會變成一批可怕的流民,對這處據點形成巨大威脅。
不過在打退了幾撥亂兵的騷擾之後,這處據點的武力水平已經充分得到了展示,就算這些難民中有一些心懷不軌之徒,也不敢輕易挑戰據點的武裝守衛了。
符力還有一點私心,他希望海漢軍控制了漢城外圍之後,能將這些難民分批接走,安置到別的地方去——比如海漢控制下的遼東、山東殖民區。大批引入移民,那可是實打實的功勳。唯一的問題,就是要儘量瞞着朝鮮官府進行這件事,否則肯定會引發兩國糾紛。
符力所不知的是,李凒已經代表朝鮮國放寬了對移民事務的限制,今後將允許朝鮮民衆自行選擇去別國定居,就算現在把據點外的難民帶走,也不會引發外交問題了。
符力雖然有心保守軍事機密,但實際上這個秘密的保質期也不算太長,當天下午就有來自江華島的船隊抵達了漢城。
有了這樣的反面教材擺在眼前,原本還有一些準備上前嘗試的人便暗暗打消了念頭。反正海漢人也會繼續施粥賑濟,雖說吃不飽,但也犯不着爲了搶一點糧食就拿自己性命去冒險。
這些糧食全部被運進了據點,原本還空着的幾處倉庫也在半天之內就被填滿了。而梅百計在此期間又被調去當上了臨時庫管,負責組織人員接收清點剛剛運抵這裡的軍糧。
不過此時梅百計的心情倒是已經輕鬆了很多,既然軍糧都已經到了,那大部隊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