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蘿西婭覺得,自從戰爭打響之後,她就像沉進了一場怎麼也醒不過來的噩夢裡了。幾個月前從前線傳來了噩耗,她的哥哥羅伊因爲傷口感染,死掉了。他當年從英國帶回了大量的磺胺,拯救了很多的南軍士兵的生命。但是,隨着戰爭的持續,那些磺胺很快就被消耗光了。結果等到羅伊自己需要它的時候,整個軍團中,卻已經在已找不到哪怕一片磺胺了。
羅伊的死訊傳來後,奧德先生就全垮了。自從妻子死後,聰明懂事的兒子就是他最後的希望了,如今,支撐大廈的柱子倒了,整座大廈也就跟着轟然的倒塌了。在兒子死後,不過兩個月,纔剛剛五十歲的奧德先生就好像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多歲。他的頭髮全白了,臉上也變得瘦削不堪,兩隻渾濁的眼睛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遠遠地望去就像是一具還包着一層皮膚的骷髏。奧德先生的精神也完全垮了,他現在基本不和人說話了,甚至都不太認得人了,即使是多蘿西婭,他有時也要花好幾分鐘才能認出她來。至於家裡其他的僕人,他更是一個都不認得了。
從來沒有管過任何事情的多蘿西婭不得不開始支撐這個家了,現在,這個家裡的一切的開支都要由她來掌管。多蘿西婭立刻就發現了父親當年是何等的幸苦了,家裡的大部分錢都買成了聯盟的債券,剩下的現金簡直少得可憐。好在種植園裡能夠出產很多的生活必需品,用得上到外面去買的東西倒也不多,而且現在物資這樣的緊張,有錢其實也買不到什麼東西。
有時候,多蘿西婭忙了一天之後,安頓好了一切之後,拖着疲憊的身體,爬到牀上,她總是會虔誠的向上帝祈禱,祈禱上帝讓她一覺醒來,就發現,這些事情,什麼戰爭呀,什麼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噩夢。到了明天早上,羅伊又會來喊她,叫她“小懶貓”,爸爸也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一切都會回到從前,她又會變成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十二歲的小女孩。但是每當第二天,多蘿西婭從被淚水沾溼了的枕頭上醒來的時候,她就發現,她的祈禱並沒有得到迴應。
“戰爭快結束吧!無論誰輸誰贏,快結束吧!”多蘿西婭這樣禱告着。也許是這一次他的禱告被聽到了,於是更大的噩夢又朝着她撲了過來。
“多蘿西婭小姐,多蘿西婭小姐,大事不好了!出大亂子了!”女管家斯蒂芬夫人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着。
“怎麼了,斯蒂芬夫人。”多蘿西婭問道。
“北佬,北佬來了!”斯蒂芬夫人慌亂的喊叫道。
“這怎麼可能呢?北佬不是還在密西西比河那邊嗎?”多蘿西婭一下子也慌了神。
“是真的呀,多蘿西婭小姐!”斯蒂芬夫人急衝衝的說,“聽他們說,北佬來了好多船,在那邊上了岸,正朝着我們這邊過來了,怎麼辦呀!”
“別慌,別慌,冷靜一下,冷靜一下。”多蘿西婭說,她知道,自己現在不再是一個有爸爸有哥哥依靠的小姑娘了,在這個時候,她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雖然她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如果在和平的年月裡,她也就在幾天前纔有了去參加跳舞會的資格,但是現在,她必須把這個家扛起來。
“應該沒事的。戰爭是士兵們的事情,他們應該不會隨意騷擾居民的吧。”帶着幾分僥倖,多蘿西婭這樣說。
然而,她的幻想一眨眼就破滅了。就在南邊,開始升起了濃煙,這些煙霧越升越高,只一會兒工夫,就幾乎把半個天空都遮擋住了。
“這是北佬在放火,那邊是託恩叔叔他們家的種植園,一定是他們家的種植園被燒起來了!”多蘿西婭想。
“快,快把家裡的東西都藏到地窖裡去!”多蘿西婭喊道。
“把什麼東西放進去?”斯蒂芬夫人慌亂的問。
“所有的,所有值錢的,所有將來用得上的東西!”多蘿西婭喊道:“快,我們要趕在北佬到來前,把這些東西都藏好!”
家裡的僕人們紛紛亂亂的把各種各樣的東西,紛紛的搬進地窖裡去,什麼衣服呀,什麼多蘿西婭的母親的首飾呀,還有吃的糧食,還有……
老奧德先生就像是一尊石像一樣站在那裡,眼睛直直的不知道望着哪裡,僕人們慌亂的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多蘿西婭也抱着一堆被褥從奧德先生身邊走過,一不小心把一些東西掉在了地上,於是她低下頭開始檢起這些東西。
“多蘿……多蘿西婭……”老奧德先生開口了。
周圍太吵鬧了,多蘿西婭一開始並沒有聽到,老奧德又向多蘿西婭走了一步:“多蘿……多蘿西婭……”
“嗯?誰?”多蘿西婭轉過頭,看到奧德先生站在他的面前。
“爸爸?有什麼事情嗎?”多蘿西婭吃了一驚。
“怎麼……怎麼了?”奧德先生艱難的問道,聲音就像是好長時間沒有上過油的車輪。
“北佬要來了,我們要把之前的東西都藏好!”多蘿西婭說。現在時間緊急,她來不及和父親細說,就抱着那些東西朝着地窖的方向跑去。
“北佬……北佬……”奧德先生艱難的重複着,“北佬……北佬!”
……
“爸爸,我們走吧,北佬來了。”慌亂的藏好了東西,多蘿西婭就想要帶着奧德先生離開,不管去哪裡,先躲一躲也好。
“不!拿……拿我的……我的……槍來!”奧德先生說。
“爸爸!不要鬧了!”多蘿西婭喊道,“斯蒂芬夫人,快幫我把爸爸扶到馬車上去!快!”
多蘿西婭和斯蒂芬夫人盡力的將試圖反抗的奧迪先生塞上了馬車,這個時候,傭人們,還有種植園裡的自由黑人工人們大多都已經跑得不知去向了。
“你會趕馬車嗎?”多蘿西婭問。
“不,我不會。”斯蒂芬夫人回答說。
“那隻好我自己來試試了,做好了!”多蘿西婭,舉起鞭子,回想着以前僕人們趕馬車的樣子,將鞭子向着前方甩去……
廢了好大的力氣,多蘿西婭總算是勉強的控制住了馬車。
“多蘿西婭小姐,我們到那裡去?”斯蒂芬夫人問道。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多蘿西婭一邊甩着鞭子,一邊回答說,“我只知道我要儘可能的離那些北佬遠一點,更遠一點!”
“多蘿西婭小姐,你看你快看!我們的莊園……我們的莊園!”斯蒂芬夫人的聲音裡帶着哭腔。
多蘿西婭手忙腳亂的停下馬車,回頭望去,她看到,就在他們剛剛離開的方向上,幾股濃黑的煙柱升了起來,站在馬車上,還隱隱可以看到煙柱下那升騰着的紅色的火焰。
“該死的北佬!”多蘿西婭惡狠狠地罵道,“坐穩了,我們要快一點了!”
……
但是即使快一點,她們也沒多跑出多遠。一隊聯邦騎兵幾乎只用一眨眼功夫就攔住了她們。
“停下!停下來!”一個騎兵粗魯的從旁邊一把搶過了多蘿西婭的繮繩,拉住了馬車。
“下來,都下來!下來!”一個聯邦騎兵的軍官大吼着。
多蘿西婭渾身發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但是在十幾個騎兵面前,她又有什麼反抗的能力呢?
斯蒂芬夫人攙扶着多蘿西婭從馬車上下來了,然後又扶着奧德先生下了馬車。奧德先生木木的站在那裡,似乎完全搞不明白現在是怎麼回事。
“我宣佈!這輛馬車已經被聯邦政府徵用了!”帶頭的那個軍官,用一種傲慢的,恬不知恥的口氣說道,同時揮了揮手,示意手下的士兵將馬車拉走。
多蘿西婭怒視着那個軍官,如果她心中的怒火能夠從眼睛裡噴出來的話,對面的那些北佬一定都已經變成烤豬了。
“聯邦政府……聯邦政府……聯邦政府……”老奧德先生呆呆地站在那裡,嘴巴里嘟嚕這這個詞,突然,他大聲的吼了起來:“你們這些該死的北佬!”一邊喊他還一邊朝着一個士兵撲了過去。
“砰!”一聲槍響,老奧德先生一下子停住了,他努力地轉過頭,看到旁邊的一個騎兵的手上的左輪手槍正在冒出白煙。
“砰!”又是一槍,老奧德先生搖了搖,一頭栽到在路上。
“啊!”斯蒂芬夫人驚呼了起來,然後又恐懼的將手塞進了自己的嘴巴里,似乎擔心叫的聲音高一點就會招來子彈一樣。
“爸爸!爸爸!”多蘿西婭撲倒在老奧德先生的身旁淒厲的高呼着。
“膽敢襲擊聯邦軍隊的都是叛匪!都可以就地槍斃!”那個軍官冷冷的說,“帶上馬車,我們走!”
“拿着兩個女的?”有人說。
“隨她們去!反正我不殺女人!”軍官回答說。
隨着一陣馬蹄聲,騎兵們,連同馬車都遠去了。
“爸爸,爸爸,”多蘿西婭一邊哭着呼喊着奧德先生,一邊伸手撫摸着他的臉。
“多蘿西婭,”奧德先生吃力的睜開了眼睛,“我不行了,你聽我說……”
“不,爸爸你沒事的,沒事的……”多蘿西婭泣不成聲。
“孩子,聽我說,”奧德先生艱難的說,“把我送回到莊園裡去,埋在……埋在你媽媽身邊……還有……答應我……一定……一定要保住莊園!”
多蘿西婭握住父親的手,流着眼淚點了點頭。奧德先生努力的伸出另一隻手去給多蘿西婭擦眼淚,一邊小聲的說:
“我的寶貝,長的多美呀……可惜爸爸看不到你穿着婚紗……去……去教堂的時候了……”
老奧德先生的話音戛然而止,舉在空中的手也無力的垂落了下去。
“爸爸!”多蘿西婭撲在奧德先生的身上痛哭了起來。
過了許久,多蘿西婭擡起頭來,跪直了身子。
“多蘿西婭小姐,現在,現在我們怎麼辦?”
多蘿西婭努力的把老奧德先生的遺體抱了起來——老奧德已經很瘦了,所以就連多蘿西婭,也能勉強把他抱起來,“我們回去,我要把爸爸送到媽媽的身邊去!我要保住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