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號專案”主要負責人,陸建章雖然毫無把握偵破此案,但是他也必須做出全力以赴的樣子,以應付輿論。
這到底該如何做樣子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坐着不動,必須行動起來,警察要調動,眼線也要佈下,嫌疑人更是要抓,至少,要讓新聞界明白,專案組正在全力以赴的偵辦此案,至於最終無法偵破的原因,似乎要歸咎到罪犯太狡猾上頭,而不是警察無能。
定了主意,陸建章立即帶領手下再赴案發現場,大張旗鼓的勘察現場,並通過關係向新聞界透露消息,等到了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已經有一幫記者跟着專案組刑偵人員到處晃悠了。
這番表演之後,夜幕也落了下來,陸建章和手下已是非常疲憊,這演戲也是不輕鬆,考慮到徐寶山似乎沒有爲幾人準備休息場所,陸建章最後決定就在浦口找間旅館安頓,等到了旅館安頓下來,陸建章立刻給內政部拍去一封電報,將他勘驗的情況告之中樞,並留下了聯絡地址,以便隨時與中樞溝通。
內政部的反應也快,當時就回了電報,讓陸建章帶領手下原地待命。
對於這個命令,陸建章有些奇怪,不過他也沒有多想,返回旅館,與衆人商議了一下案情,分析了一下誰能從刺汪案中得到最大的好處與利益,嫌疑人列出一批,其中有不少都是有前科的地方流氓、無賴,準備時機一到,就展開一場大抓捕,讓國民看看,這警察不是吃閒飯的。
由於辦案方針已確定下來,這一夜陸建章是睡得安穩,次日一早醒來,精神十足,吃完了早飯,那旅館夥計就給他送來了內政部拍過來的電報。
這封電報是用專用密碼拍發的,陸建章拿出隨身攜帶的密碼本,親自將電報內容譯出,這實際上是一道命令,也是一份名單,按照這個命令,陸建章必須立刻行動起來,將這份名單上的所有“一號專案”的嫌疑人全都抓起來,關進南京陸軍監獄。
這個命令讓陸建章吃了一驚,昨天他還認爲這件刺殺案很難偵破,但是今天中樞卻用這封電報告訴他,中樞已經知道誰是刺汪案的幕後黑手了。
難道中樞另有情報來源?
陸建章越想越覺得奇怪,除非是刺殺案的同謀出首告發,否則,這件案子沒那麼快就水落石出,想到這裡,陸建章很自然的想起了當年的那件陶成章遇刺案,如果沒有汪兆銘的出首告發,那件案子的“真相”也不會水落石出。
偏偏這件“一號專案”的被害人正是刺陶案中的關鍵人物,這案子,真是越想越蹊蹺,越琢磨越詭異,陸建章是一身冷汗。
雖然陸建章疑慮重重,但是既然內政部來了命令,他就必須執行,於是叫來手下,佈置一番,到了中午的時候,各方面的準備都已妥當,下午兩點整,陸建章坐鎮浦口,一聲令下,江蘇各地軍警憲特同時出動,一張圍捕的大網就這麼撒了出去,等到了晚上行動結束的時候,落網的“大魚”有一百多人。
這些刺汪案“嫌疑人”中,絕大多數都是社會名流、縉紳耆老,沒一個是窮光蛋,過去他們是人上人,但是現在,他們卻從高高在上的地方一下子跌落到了社會底層,都被關在南京陸軍監獄裡,跟臭蟲、耗子爲伍,在牢房裡喊冤、叫屈。
幾乎一夜之間,江蘇社會上層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陸閻王”果然是名不虛傳。
次日天亮之後,這個爆炸性的消息迅速通過報紙、電訊等先進的新聞傳播手段在整個江蘇蔓延開去,稍後,又向全國蔓延開去,就連中國第一座試運行的廣播電臺上海廣播電臺也通過電波將這個新聞傳播開去,許多有錢購置收音機的個人和單位都得知了這個消息。
一幫闊佬竟然僱傭槍手,刺殺了新任地方大員,這個消息簡直是讓人瞠目結舌。
國民震驚了,江蘇省議院震驚了,江蘇督軍府震驚了,就連司法部也震驚了。
於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陸建章立刻被輿論拋到了風口浪尖上,痛罵者有之,讚許者有之,揚言上京告御狀者有之,通過郵件往陸建章寓所寄子彈頭者有之……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個社會的複雜人際關係在這次行動中展現無疑。
陸建章頓時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困境之中,這種時候,能夠給他撐腰的只有內政部和司法部。
不過,沒等內政部和司法部公開發表看法,江蘇督軍徐寶山卻興沖沖的趕了過來,對陸建章的“雷厲果決”大加讚賞,甚至有修復兩人關係的衝動。
陸建章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很快他就明白徐寶山爲什麼這麼支持他的抓捕行動了。
這次抓捕行動中抓來的絕大部分“嫌疑人”都是江蘇的商人,他們幾乎全是前任江蘇省長張士珩的追隨者,是張士珩那派金融實業集團的骨幹成員,在與徐寶山爭奪浙粵鐵路股權的時候,正是這些人跳得最起勁,而且他們也一直是徐寶山的那個鹽梟金融集團的死對頭,兩派的鬥爭現在已隨着輕工業的快速發展而變得越來越激烈,所以,在徐寶山看來,陸建章抓這些人那就是在幫他消滅商業競爭對手,他當然非常興奮。
“陸老弟,你做得沒錯,我支持你,誰敢說你胡亂抓人,我就把他抓進陸軍監獄,跟那幫刺客們關在一起,看他們還敢不敢亂叫亂嚷。我就說麼,當初有人告發,說那幫奸商偷漏國稅,我本來是想追查到底的,可是卻被張士珩那幫人擋住了,這次中樞派汪省長過來,就是來調查這幫奸商的,這就犯了衆怒了,難怪這幫奸商要對汪省長下黑手。”
徐寶山的話讓陸建章很是吃驚,因爲徐督軍話裡的意思很明顯,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將本省的那些金融實業集團一網打盡,所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作爲江蘇督軍,徐寶山一直覬覦着江蘇商人的巨大財力,有了這筆錢,徐寶山可以迅速擴充他的部隊,以增加與中樞對話的本錢。
想到這一點,陸建章更感到他正站在薄冰之上,一個不慎,恐怕就是萬劫不復的下場,無論刺汪案的真相到底如何,至少,現在有人正打算利用這個案子掀起一場風波。
“徐督軍過譽了。其實此案由內政部督辦,我只是奉命行事罷了。”
陸建章急忙謙虛一番,順便也適當的撇清一下自己,以免將來替人頂缸,他現在確實糊塗了,不知道內政部到底打算做什麼,而中樞又在這次行動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陸老弟,你過謙了。其實我今天過來跟你說話,就是打算商量一下這下一步的行動,現在你抓了一批嫌疑人,但是沒有抓完,另外那些嫌疑人要麼逃去了租界,要麼還在省議院裡上躥下跳,仗着有司法豁免權,妄圖給同夥翻案,這不行!咱們得把他們也都收拾收拾,以免他們狗急跳牆。”
見徐寶山想拉自己墊背,陸建章自然不肯就這麼上當,於是搖了搖頭。
“徐督軍,人既然已逃去租界,自有治外法權庇護,咱們沒有辦法再將那些人抓來,至於那些省議院的議員們,這個司法豁免權是憲法規定的,沒有司法部批准,更是一個人也不能抓,否則就有違反憲法的嫌疑,國會不會放過我們的,甚至可能會連累中樞和總統,要想逮捕議員,必須事先取得國會的諒解。”
“陸老弟,你這話就書生氣了。所謂‘事且從權’,咱們都是幹大事業的人,怎麼能夠被幾條法律給嚇住?租界是洋人管着,咱們先不去招惹,可是江蘇省議院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收拾起來是易如翻掌。”
“不,不。徐督軍,你這話說得不對。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務督察,哪裡敢去抓議員?你要去抓,儘可自己帶兵過去,我不插手。”
徐寶山想拉陸建章上賊船,陸建章死活不上去,兩人之間的友好磋商漸漸變成了火藥味十足的對抗,就在兩人都打算撕破臉的危急關頭,陸建章的外甥馮玉祥走進了房間,將一封電報交給了陸建章。
“舅父,這是內政部剛剛拍過來的密碼電報,需要您親譯,而且必須立刻譯出內容。”
“徐督軍,我要譯電報,請你等在這裡。”
陸建章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與馮玉祥去了裡間,找來密碼本,開始譯那封電報,等內容譯出,陸建章臉色一變,然後長噓口氣,拿着電報譯稿匆匆走回徐寶山身邊。
“徐督軍,這是內政部的電報,司法部取得國會多數議員支持,現在已經取消了江蘇省議院部分議員的司法豁免權,內政部命令專案組,立即逮捕參與策劃刺殺汪省長的部分江蘇議員,名單如下:……”
待陸建章將那長長的名單唸完,徐寶山不由眉飛色舞,當下抄了名單,命令部隊前去抓人,而他本人則坐鎮專案組,與陸建章攀起了交情,直到部下來報,說人已按圖索驥全部拿下,徐寶山這才告辭離去,與幕僚們商議如何接收“陰謀集團”的財產去了。
“陰謀集團”,這是徐寶山剛纔評價的,而且看上去內政部和司法部也是類似觀點,但是陸建章並不這樣看,他拿着名單仔細的琢磨了片刻,然後讓外甥去了一趟江蘇省議院,抄來一本花名冊,然後將上頭的名字與內政部剛纔拍發過來的那封電報上的名單進行了仔細覈對,然後,一切都清楚了。
這批被司法部撤消司法豁免權的江蘇省議員無一例外都是“國民同盟”的黨員,或者是同情者,在被捕的嫌疑人裡,沒有一個是聯合陣線的成員。
顯然,這不是一次簡單的刑事罪案的逮捕,在國民同盟看來,這可以看作是一次政變。
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外蒙古風波就是國民同盟挑起來的,他們想對付總統和聯合陣線,那麼,也就別怪總統和聯合陣線對此進行強力反擊,於是,就有了這次大逮捕。
但是,事情真如陸建章想的這麼簡單麼?江蘇省議院裡的國民同盟比聯合陣線的力量更強,而此次大逮捕中,國民同盟的議員只損失了不到一半,如果這真是一次政變的話,那麼,爲什麼不將國民同盟連根剷除呢?爲什麼不同時在全國採取同樣的逮捕行動呢?
或者,聯合陣線和那位總統先生還留着什麼後招不成?
想到這裡,陸建章只覺冷汗涔涔而下,他越來越覺得這個“一號專案”是個很大的陰謀了,而他,只是這個陰謀裡的一個小小棋子,至於督軍徐寶山,恐怕也扮演着相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