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黑,天邊的積雨雲正在積聚,向着北京城緩緩的壓了過來,與那悶熱難當的空氣一起將人壓抑的透不過氣來。
“這天,看着像是要下雨啊。”
站在天井裡,望了望那黑沉沉的天空,黎元洪嘆了口氣,面色沉重的走回了書房,拉了拉電燈開關,但是屋裡還是黑沉沉一片,電廠那邊肯定又斷電了。隨着重工業的快速發展,現在全國各地對煤炭的需求猛增,而北方的煤礦產能跟不上需求,而且出產的煤炭也優先供應重工業項目,所以,這京津一帶的幾座火電廠就面臨着煤炭短缺局面,前幾天山東兵工廠煤炭告急,威脅到了兵工生產,一個求援電報拍到總統府,結果總統一個條子,將京津地區幾座火電廠的存煤全部批給了山東兵工廠,如此一來,電廠自然要限電,在唐山的煤炭專列過來之前,這京津一帶的民用電就基本上只能保證晚上照明瞭。
現在才下午四點半鐘不到,不到供電時間,這燈泡自然也就亮不起來。
“來人啊,掌燈。”黎元洪喊來一名僕人,點上了一盞煤油燈,這屋裡才亮了起來。
“你出去吧,告訴伙房,今晚不必預備我的晚飯了,我晚上有應酬。”
打發走了那名僕人,黎元洪在書桌邊坐下,將那盞桌上的煤油燈調得更亮一些,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封已拆了封的書信,從信封裡抽出信瓤,就着煤油燈看了起來。
這封信是德國僑商聯合會的會長漢納根先生在前段日子寫給黎議長的,信的內容也不復雜,除了套交情之外,就是商議組建一家山西煤礦公司的事情,漢納根想請黎元洪入股,做他的合夥人,不過並不需要黎元洪直接出資,而純粹是領個乾股,不多,只佔總股份的一成,但是考慮到現在全國各地市場對煤炭的巨大需求,這個煤礦公司一旦建成,利潤肯定相當可觀,而作爲公司股東,這每年的股份分紅自然也是很可觀的。
對於德國商人的拉攏,黎元洪並未一口答應,他身爲國會參議院議長,與人合夥做買賣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收別人贈送的乾股,那就是不道德的了,甚至有違法之嫌,總統府各部門中,那個督政處可不是吃閒飯的,而且,內政部中也設有廉政監督機構,雖說效率低下,可是也畢竟不是什麼擺設,上次“廉政風暴”的時候,中樞各部已被掃蕩過一次,雖然黎元洪並不能算是中樞政府的工作人員,他是政府監督機構的,但是作爲一個一向重視口碑的政客,他確實不敢去挑戰法律,尤其是這個法律還是那位“狂人總統”主持制訂的。
可是另一方面,現在煤炭行情大漲,跟風投資煤礦的人很多,其中不少都是政府裡頭的要員,對於這股投資礦業的熱潮,總統那邊確實也沒有干涉,所以,黎元洪現在還是有些動心,乾股他是不敢要,但是他打算出資買實股,畢竟,人是經濟動物,有發財的機會擺在眼前,怎麼能甘心錯過呢?雖然國會議長有俸祿,可是畢竟很有限,就靠出書、演說,確實也掙不了多少外快,還是做實業家最穩妥。
但是投資漢納根的這個新煤礦公司不比投資小作坊,按照漢納根的計劃,他的那座新煤礦將採用最先進的機器和設備,力求將成本降到最低,以方便與其它煤礦進行價格戰,並最終將競爭對手一個接一個的吞掉,組建一個大型的煤礦辛迪加甚至是托拉斯,壟斷北方地區的煤炭市場。
如此一來,如果不拿乾股的話,這投資小不了,以黎元洪現在的身家,遠遠不夠一個零頭,所以,如果他真的想投資實業的話,就必須想辦法借錢。
跟銀行借錢固然是一個渠道,可是黎元洪並不想走這個渠道,一來利息高,風險也高,二來影響不好,畢竟,他還想繼續在政界發展,“財迷”的評價可不是正面輿論,所以,黎元洪最終決定向熟人借錢,身爲國會議長,黎元洪熟人不少,其中多數都是腰纏萬貫的富豪。
拿定主意,黎元洪將漢納根的那封信放到一邊,然後拿出紙筆,打算給那幾位熟人寫幾封信,先試探一下,看看對方手頭是不是寬裕,畢竟,對方也是實業家,現在全國工業大發展,他們的攤子鋪得也大,流動資金未必充足,願不願借錢給黎元洪卻也是個未知數。
提起筆剛寫了幾行字,黎元洪就聽見書房外頭傳來門房的聲音。
“老爺,張季直先生派過來一個下人,請老爺過去赴宴。”
張季直就是張謇,民國的副總統,也是黎元洪的熟人,剛纔黎議長正猶豫是不是跟張副總統也借些錢呢,可是對方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派人來給黎元洪下帖子請客,這多少讓黎元洪有些詫異。
“莫非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
黎元洪琢磨着,將筆放下,走出書房,從那門房手裡接過一封燙金的帖子,看了看,這帖子也寫得講究,張謇不是以副總統的身份請客,而是以一個實業家的身份請客,難怪剛纔那門房沒喊“副總統”呢。
張謇請客的時間是晚上七點整,正好與黎元洪的另一場應酬衝突了,而那場應酬的主人也不是普通人,而是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的駐華全權貿易代表梅瑞先生,現在工商部正打算聯合民間商人與美國公司共同開採陝西延長油田,並建立一座現代化的煉油廠,黎元洪將作爲國會代表出席這場宴會,並發表演說,增進中美兩國商界人士的友誼。
但是現在看來,必須在這兩場宴會中放棄一場了。
猶豫了一下,黎元洪很快做出了決定,於是叫來管家,吩咐他去一趟國會衆議院議長湯化龍寓所,請湯議長代替黎議長參加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的那場晚宴,至於黎議長本人,將去參加副總統先生舉辦的一場晚宴。
既然張謇請客,那麼,黎元洪打算就在宴會上試探一下對方,看看對方是不是可以借他些錢,用來投資煤礦,而且,黎元洪也相信,此次張副總統請他赴宴,恐怕也是有求於他,因爲張副總統就是國民同盟的黨魁,而現在,國民同盟麻煩纏身,急需援手。
這叫各有所圖,各取所需,這也是政治。
雖然現在時間還早,但是黎元洪決定提前準備,於是喊來僕人,伺候着換了身合體的洋裝,那些禮帽也一頂一頂對着鏡子試戴了,最後挑了頂小禮帽。
剛穿戴整齊,那去湯化龍寓所的管家就趕回了黎府,不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跟着湯化龍一起回來的,這讓黎元洪有些驚訝。
“宋卿,你叫我替你參加美國德士古石油公司的晚宴,我去不了,跟你一樣,我也收到了張季直的帖子,他也請我去赴宴。”
湯化龍向黎元洪出示了張謇派給他的帖子,也是一臉無奈。
“我不去,你也不去,那派誰去出席美國公司宴會呢?煉油廠項目,也是‘四年工業發展計劃’重要項目,總統對此頗爲重視。”黎元洪皺了皺眉頭。
“不如請黃克強前去?或者熊味根?反正美國公司也不知道國會到底派誰前去,如此也不算失禮。”湯化龍建議道。
“黃克強有肝病,大夫叮囑不可太過勞累,也不可飲酒,請他去赴宴不合適。我看,就請熊味根過去吧。”
黎元洪點了點頭,吩咐管家再去熊成基寓所。
管家走後,湯化龍沉默片刻,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黎元洪明白對方是有些話想單獨對他講,於是支走身邊的僕人,自己對着鏡子整理那隻領結。
湯化龍關上房門,站在門後側耳傾聽了片刻。
黎元洪笑着說道:“濟武,你怎麼也變得疑神疑鬼起來?自從兩年前我在南方捱了炸彈後,我這黎府上上下下都仔細甄別過了,下人們都懂規矩,不會站在門外頭偷聽我們說話的。”
湯化龍神色古怪的走回黎元洪身邊,小聲說道:“宋卿,現在局勢微妙,還是小心些爲好。我總覺得,那個軍事情報局有點像明代的東廠、西廠,他們不光刺探敵國情報,好象還盯着國內。”
“你這話我可就當作沒聽見了。”
黎元洪轉過身去,對着鏡子繼續整理那隻領結,稍微遲疑了片刻,然後又說道:“其實軍事情報局盯在那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問心無愧,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總統對我們還是信任的,他不放心的是那幫國民同盟,還有那幫北洋的遺老遺少。”
湯化龍神色凝重的點了點頭,然後壓低聲音說道:“宋卿,依你之見,此次張季直請我們去赴宴,是否就是爲了昨天的事情?”
“前天的事情?”
黎元洪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你是說‘一號專案’告破的事情?雖說陸朗齋抓了不少江蘇國民同盟的人,可是這能說明什麼呢?國民同盟說這是‘政變’,可是江蘇省議院的議員又不是都進監獄了,不少國民同盟的議員不是還在省議院裡抨擊‘陸閻王’麼,而且進了監獄的人也沒有遭到虐待麼,這怎麼能叫‘政變’呢?當年,‘百日維新’之後,清廷斬殺六君子,那才叫政變。”
“可是,在國民同盟眼裡,陸建章和徐寶山此舉就是政變。徐寶山也就罷了,本來就是個土匪出身的人物,他巴不得越亂越好,方便他渾水摸魚,可是陸建章好歹是北洋出身,有文化,有見識,而且這兩年裡又專攻法律事務,他怎麼也跟着起鬨?莫非……莫非北洋那幫人也打算渾水摸魚?”湯化龍不無憂慮的說道。
“濟武,你想到哪裡去了?北洋想翻天?你未免高看他們了。要是北洋那幫人有那個膽子和那個氣魄,他們當初爲什麼會灰溜溜的下臺呢?”
黎元洪不以爲然的搖了搖頭,整理完了領結,便指了指沙發,與湯化龍肩挨肩坐了。
“濟武,陸朗齋也不是傻子,沒有司法部點頭,他敢抓省議員?司法部向國會呈請剝奪那些議員司法豁免權的時候,你也在場,當然明白,司法部是取得了國會多數議員諒解的,有了這個尚方寶劍,司法部和陸朗齋纔敢動手,這就是民意啊。”
民意?開什麼玩笑?
湯化龍看了黎元洪一眼,對他現在的立場完全把握不住,而且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對前天江蘇那場“國民同盟大逮捕”的事件不以爲然。
不過想想也是,黎元洪是聯合陣線的骨幹人物,而且還是國會領袖,他巴不得國民同盟完蛋呢,那樣的話,以後就沒人跟他在國會裡搗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