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我的小學時光裡,只有兩件事情讓我真正發自心底的流淚,第一件事情是丁丁哥哥的離世,第二件事情就是我戴上紅領巾。當然,長大後我才知道,爲了這兩件事情流下同樣的眼淚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情。戴上紅領巾的那天,高年級的大姐姐對我說,同學,你現在就是少年先鋒隊員了,你知道嗎,紅領巾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我把這個比喻句當成了陳述句,在我的想象中,紅領巾工廠裡,每天都要用血給我們戴的紅領巾上『色』。

而在聽小虎隊的那個年代裡,我已經對紅領巾淡然了,我對聖鬥士也不再『迷』戀,雖然我還每集追看,但是我不再是一輝,我再也沒有代入感。我和我的鄰居們疏遠了,和我班級裡的朋友們成立了小虎隊,那兩個男孩子是沈一定和小馬,不幸的是,我被安排做乖乖虎。我的理想是霹靂虎,因爲我當時『迷』上了霹靂旋風腿,我覺得霹靂是非常酷的一個詞,而乖,則是一個貶義詞。小馬不同意,小馬說,你就是乖,你看,你做過壞人麼,你發過脾氣麼,你做過壞事麼,你就是乖乖虎。

我記得那個時候不像現在那般四季模糊,恍惚之間,就從嚴寒到了酷暑,之中似乎沒有過渡,一直在脫了羽絨服穿短袖,脫了短袖穿羽絨服。我從來沒有劇烈地變化過地理位置,爲何在童年裡,四季是那樣的分明,每一朵花開,每一片浮雲,每一陣微風,每一個女孩都在告訴你,我們到了什麼樣的一個季節。我所覬覦的陸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劉茵茵也組成了一個組合。我至今記不得她們四個的化名,我覺得她們有『毛』病,不似我們,三頭老虎,簡單明瞭,她們明明有着自己的名字,還非要叫一個別人的名字。我看了她們看的電視劇,但是完全看不完一集,這太不刺激了,不是在唱歌就是在對話,我想,看名字,這就是一個應景的電視劇,這樣的電視劇也就在這個季節裡看看,讓這幾個無知的女孩子模仿模仿,代入代入,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人能接受看這樣無聊的電視劇,這樣的電視劇過了季就沒人要看了,我真不知道它拍出來做什麼。這個電視劇叫《我和春天有個約會》。

所以到後來,當我看見女孩子們喜歡帥哥甚至社會人士的時候,我總是能夠理解。她們的確成熟得更早,因爲我是到了高中才知道《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好,她們小學就明白了,而且還實踐了。我小學的時候在幹什麼?我在青蘋果樂園。

好在小學的我並沒有想明白這點,所以我還是執著地尋找着那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子,她就像我生命裡記憶最深刻的時間裡的一根稻草一樣,我不知道她算是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還是救命的稻草,總之她那樣重要。

而我終於找到了她。

爲了尋找這個女孩子,我成爲了眼保健『操』檢查員,爲的是能夠在每一個班級裡穿梭尋找她,爲的是在我尋找她的時候,她能夠閉着眼睛。她若見到我,我一定會低頭。在那個時候,紫龍搬家了。紫龍的父親做海蜇生意發了家,花了三萬元給紫龍買了一個城鎮戶口。我們幾個小夥伴中,他的家境明顯要比我們的都優越,當時我覺得家境優越只意味着我們吃赤豆棒冰,他可以吃雙『色』棒冰,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會不和我們一起吃棒冰。由於我們都是農村戶口,所以反而對戶口沒有什麼研究,我們的父母倒是經常爲此緊張,因爲他們覺得當我們長大,農村戶口就很難找到老婆,這便是階級,我們分爲直轄市,大城市,地級市,縣城,小鎮,郊區,農村,山區和貧困山區這幾個階級,父母告訴我們,我們屬於郊區,並不完全算農村,但由於我們是大城市的郊區,所以又能有一些優越感,在這個階級表裡可以排在中游。在他們的對話中,找老婆從來不以相愛爲標準,如果你找到了戶口排名比你靠前的人,你就是光宗耀祖,反之則是灰頭土臉。

紫龍的父親花了這三萬元以後,紫龍比我們高了一個階級。我們送別了紫龍。紫龍說,我會在放假的時候回來玩的。我的房子還在這裡。

後來,這個宅基地就被紫龍的父親以五萬塊轉讓給了別人。

紫龍和我並不是最熱絡的小夥伴,所以我無從悲傷,只是哀嘆。紫龍在臨走的時候對我們說,其實,我是因爲一直怕10號,所以纔沒有告訴大家,我的聖衣,也是在我們家地裡挖出來的。

當時我想,這是多麼勇敢的一句話啊,他在最後向10號的權威發起了挑戰。我對他肅然起敬。從那以後,紫龍就在我們的生命裡消失了,他消失的只剩下耳邊的傳聞,他們一家人沒有搬到離開我們五公里外的鎮上,而是到了繁華都市的中心裡。我們每年一度去市區買新衣服過年的時候都會意識到,要不要去紫龍家裡看看,後來父母都覺得算了,沒什麼好麻煩人家的,大過年的,萬一人家家裡有客人呢。我們居然真的再無相逢,長大後讓我悲傷的是,他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一句謊話。

可是10號依然是那樣的霸道,我對他有說不出的感覺,一方面我討厭他,一方面我羨慕他。10號知道我喜歡一個穿藍裙子姑娘的事,那是因爲我自己犯賤,告訴了他。希望他能夠幫我回憶。10號說,你這個傻×,真正的男人,真正的鬥士,從來不會爲一個女孩子去做什麼。

但當時我已經開始讀課外書了,我說,爲什麼我老看見外國人爲一個女孩子而決鬥呢?

10號一愣,繼而說道,那是外國的鬥牛士,他們是爲了一頭牛。

我說,不是的,是站在一個空的場地上,然後兩個人決鬥,誰贏了女的就跟誰走。

10號說,那很好,如果哪天我們兩個同時喜歡上一個女的,我們就決鬥。

我說,讓這個女的自己來選不就行了。

10號鄙夷地說道,你這個笨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鬥士,就是要爲了一個女孩子而決鬥的。

我問10號,你有喜歡的女孩子麼?

10號說,我沒有,我也永遠不會爲了一個女孩子而怎麼樣。這種事情,也就是你這樣的人做出來的。

我說,嗯,是啊。

我依然每天在眼保健『操』的音樂聲裡穿梭於各個班級之間。漸漸地,我對這件事情已經忘卻,我只記得我是一個查眼保健『操』的時候同學們有沒有閉眼的人,這就是日復一日機械的工作帶給人們的惡果,他讓人無一例外地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過去了一年,我因爲工作認真和跑得快,牢牢地把守着我們這一個年級的這個職位,在四節的眼保健『操』裡,我需要檢查四個班級,在這一年的頭幾個月裡,我總是盯着女生的裙子看,等到天氣冷去,大家都開始穿褲子,我慢慢地開始看她們的臉,我最喜歡看她們做第三節眼保健『操』,那是『揉』四白『穴』。在『揉』四白『穴』的時候,每一個女孩的面貌都清晰可見,她們把自己的臉扯來扯去,更是可愛。到了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再看她們的裙子。我只是發現了這個年級裡所有漂亮可愛的女孩子,我仔細地觀察過她們,她們的每一個動作,她們每一次顫動自己的睫『毛』,但是她們從不知道這些。

那是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是我留在小學裡的最後一年。我和沈一定還有小馬組成的小虎隊終於要上臺唱歌。和我們在一起唱歌的還有陸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劉茵茵組合。這將是我們離開這個校園前的最後一個六一兒童節。我們的兒童節聯歡會在下午,上午我們照常上課。在第三節課開始之前,我照例去檢查眼保健『操』。我對這個工作雖然已經失去感覺和激情,但總是還有微微的特權感。當先跑去了最遠的六年級一班,因爲六年級一班是離開我們最遠的,我在六年級四班。這樣檢查下來,在最後一節結束的時候,我正好可以坐回到座位上,雲淡風輕。但是我在六年級一班等待了很久,都不見廣播響起,學生們開始有些『騷』動。但老師一般都會在眼保健『操』尾聲的時候進來班級,所以局勢有些失控,我看見六一班裡有些調皮的男孩開始起鬨。我走上講臺,用黑板擦敲了幾下桌子,說,同學們,我們要做到老師在和不在一個樣。

馬上有一個男孩喊着說,那我們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壞了,喇叭壞了,全校的喇叭都已經壞了。

我嚴肅地說,我們要做到喇叭壞和不壞一個樣。

他很快從椅子裡翻騰出來,依然起鬨道,怎麼一個樣啊。

我一咬牙,說道,我來喊。

全班譁然。

我毅然重複道,同學們,你們要聽我的節奏。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閉眼。

整個班級的同學都齊刷刷地閉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間,有一個女孩子站了起來,說道,你錯了。

所有同學的眼睛又都齊刷刷地睜開了。

我問道,怎麼了?

那個女孩子說道,應該是,爲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你漏了三個字,爲革命。

班級裡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臉『色』大變,在課本和課外書裡看到的最可惡的稱呼居然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怔在原地。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在這個學校裡,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們說,你姓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對他們說,不是,我姓路,我叫路子野,我不叫反革命。但是這一切都淹沒在羣衆起鬨的浪『潮』之中。就因爲那個女孩子站起身說的一句話,那個女孩子就是劉茵茵。

更讓我悲傷的是,在她站起來的一剎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條藍『色』裙子,分明就是那一條,在我睡前的夢境裡,在我醒後的夢境裡出現了一萬次的藍『色』裙子。那天我在雲端看見的就是劉茵茵。但是這麼一個女孩子,隨口的一句話,我就變成了反革命。怎麼能是你,劉茵茵。

當時我在學校裡已經算是風雲人物,一切皆因爲我們組成了山寨小虎隊。當下午到來,我們三個人站在扎滿了氣球的舞臺上,臺上頓時炸開了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討論着我的新外號。由於所有人互相耳語的時間不一致,但內容一致,所以這三個字無限次地進入了我的耳朵。霹靂虎站在舞臺的最中間,我站在他的右邊,我們三個人站得像三叉戟一樣端正,唱了一首《娃哈哈》,然後就被轟下臺了。談及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們認爲是主辦方對曲目的審查太過於嚴格。我們當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隊的《愛》,但班主任認爲,這很不好,你這麼點年紀,懂個屁,你知道什麼叫愛麼?你這個年紀,誰允許你們愛的?

當時霹靂虎『插』了一句,說,那你們還老讓我們愛祖國。

由於邏輯正確但政治錯誤,老師當時就怒了,罵道,因爲我們的祖國是……我們的祖國是……是花園。好了不要說了,你們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了顏,多麼喜慶。

我們唱完以後,回到了座位上,周圍的同學們都在評論我們,當然,不會是什麼好的評論,整個演出的下半場我都是恍惚的,以至於那四個女生什麼時候上臺唱歌的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們唱了一首張學友的《祝福》,幾許愁,幾許憂,人生難免苦與痛,失去過,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擁有,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再遙遠。

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學們如雷貫耳般的掌聲,回想起我們唱的《娃哈哈》,我羞愧難當。這還讓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邊『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們當時還有離別愁緒,那便是我們第一次面對大規模告別。小學的離別,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邊的人未來將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物的時刻。

演出結束以後,劉茵茵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對不起。

我假裝瀟灑道,怎麼了。

劉茵茵說,我不應該糾正你的錯誤,讓你有了一個外號。給同學起外號是一個很不好的行爲,但你的外號其實不是我喊出來的。

我說,我知道,我在現場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我知道我內心所想,但我曾經料想過的非常無奈的現實問題還是擺在眼前,劉茵茵已經1米6,而我只有1米4。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塊沒有縫隙的冰塊,我知道那只是緣於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隻幼犬,面對着一塊比自己還要大的骨頭,不知道從何下口。這麼多時間的幻想,在成爲了現實的一刻,似乎並不那麼美好,而我也再無暇回頭意『淫』紗織和花仙子。

在臨近畢業前的兩天,我躺在牀上。

這是一個多麼尷尬的時期,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把這些時間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哥一樣的年歲。事實上,它發生了。在我的回憶裡,空缺了少年的時光,我的兒童,我的青年,都在時代前行的片段裡度過,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各種各樣的標語和口號標記着我的成長,什麼流行我追隨什麼,誰漂亮我追隨誰,可少年時候的我在做什麼?在那最重要的年歲裡,也許是我記憶裡的那個姑娘,劉茵茵,她卻只給我留下了“反革命”這樣一個綽號,一直跟隨着我到了工作,工作時候我離開了所有我熟悉的環境和朋友,這個世界之大能讓你完全把自己洗沒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我上一個角『色』已經演完了,這是我接的新戲。

在8301房間裡醒來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去陽臺上看一看1988還在不在,白天看這間房間的設計更加奇怪,它的陽臺快要大過它的房間。1988依然膩膩歪歪地停在路邊。陽臺上還有一個水龍頭,我在陽臺上洗漱,展開了地圖,設計了一下旅程,想自己還是能來得及趕去接上我的那個在遠方的朋友。我把地圖折起來放在口袋裡,推開門,不知是什麼樣的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裡睜開眼睛,雖然我心懷愧疚,但我也無怨無錯,至少她睡了一個比我要好的覺,因爲她睡着比我更好的牀,而且手裡還有一小筆錢,至少能吃飯住宿,當做路費,也足夠找到十個孩子他爹。我甚至隱約覺得如此對待一個『妓』女一定會被別人恥笑。但我覺得丁丁哥哥不會笑我,我便心裡平靜。事實上,現在的我,已經比死時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但在做到任何有爭議的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把他從記憶裡拽出來,意『淫』他的態度,當然,他總是支持我。我告訴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內心深處還是介意她與我同行。無論如何,這個人已經在我的生命裡過去了,唯一留給我的問題便是,我應該是像期盼一個活人一樣期盼她,還是像懷念一個死人一樣懷念她。但這些都無所謂,長路漫漫,永不再見。

我打開了房間的門,掏出1988的鑰匙,走過樓梯的第一個拐角,我就遇見了娜娜。

我以爲我夢遊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樣呆在原地,一直到一個下樓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斷了我們的沉默。他說,你們兩個挪一挪。我和娜娜往邊上挪了挪,娜娜淚水直接落在了臺階上,說,對不起。

我說,對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樣,漂亮了一大截,她給自己化了妝,而且化得還不錯,但她的妝很快在她的淚水裡花了。她又說,對不起。

我說,怎麼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說,對不起。

我說,娜娜,究竟怎麼了。

娜娜說,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我頓感角『色』錯位,問道,怎麼了?

娜娜說,我拿了你的錢,但我沒有去開房間,我溜走了。

我輕輕啊了一聲。

娜娜說,對不起。

我說,那你,後來,你……

娜娜說,我去了酒店的前臺,然後從後門走了,我知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然後你找不到我。

我說,嗯,等了一會兒。

娜娜說,你要把錢要回去麼?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但是我住宿用了點兒。

我說,不用。你怎麼能不告而別呢?

娜娜說,對不起,我害怕你丟下我,我也知道你會丟下我,本來這個事情就和你沒有關係,但是我還是害怕,我已經沒有錢了,但我不會問你要的。

我入戲了,還有點生氣道,於是你就拿了錢走了?

娜娜說,嗯。

我說,難道我還不如這幾千塊錢重要?

娜娜說,不是。

我問她,那你跑什麼?

娜娜說,不是跑,我覺得你遲早要放下我,我還是走吧。

我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麼?

娜娜說,是。

我說,我真的是。

我突然從惡人變成了受害者,不知該怎麼描述心情。我對娜娜說,走吧,上路吧。

娜娜說,多不吉利。

我說,那走吧,出發吧。

娜娜問我,我要跟着你做什麼呢?

我問她,你能做什麼呢?

娜娜說,我什麼都做不了,本來我還有能做的,但現在也不能做了。

我說,那你就踏踏實實走吧。

娜娜問我,你會有什麼負擔麼?

我說,沒有,但我會增加一點油耗。

娜娜很緊張,問我,那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

在街邊吃了早飯,就如一夜夢境,我們重新坐進了一臺車裡。娜娜把自己的妝補了,我問她,你自己給自己畫的?

娜娜說,是啊。

我本想和她繼續這個話題往下聊,但我停住了,突然對她說,娜娜,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愛上你了。娜娜,你不會愛上我吧?

娜娜說,不會,不會,你放心,這點兒職業『操』守還是有的。

我說,你們還有職業『操』守?

娜娜說,那當然有。

我笑道,那你們還有職業楷模?

娜娜說,那自然也有。我們有一個一姐的。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娜娜說,叫孟欣童。

我讚歎了一聲,說,原來這個行業裡最一線的還都是有正常的藝名的,是不是隻有你們這樣二三線的才用重疊字啊,什麼娜娜啊,珊珊啊。

娜娜說,那是,人家的名字可是算過的,不過她的確漂亮,我是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有一個顧客看到過,我們都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因爲有她的照片。這個顧客就喜歡和我聊,每次點我就讓我給他按摩,但他給的錢一樣多,所以我就很樂意和他聊,他說他上次去卅城,就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全國頭牌,真的好漂亮。他拿了一個號,就等着叫到號,然後飛過去。但是後來他沒能飛過去,因爲他排到只差了兩百多號的時候,孟欣童就消失了,後來再沒有消息了。

我問娜娜,去哪裡了。

娜娜說,我哪知道。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傍到人了。但是我們都給她算過,她的總收入肯定是過千萬的,她不光光是卅城的頭牌,她可以說是全國的頭牌,雖然北京有幾個夜總會,名氣很大,但是都壓不過她,你要找她,還得特地飛到卅城去,你要特地坐飛機,然後轉汽車兩個小時,才能拿到一個號,那是什麼概念,然後提前一天通知你,你得過去,還有拿了號以後輪到這個人,然後特地從歐洲飛回來的。你是不在這個圈子裡,你不知道這個奇女子的厲害。她可是我們的偶像。只可惜她最後就不見了。

我說,說不定人家就是換了一個城市重新生活呢?

娜娜笑道,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換一個城市也就是重『操』舊業,有時候不是因爲我們缺錢,也不是我們喜歡幹這一行,就覺得我們只會幹這個,可能我有一陣子不缺錢,但我還得幹,我只覺得這樣最有安全感,哪怕完事以後人家嫖客跑了,都要比在家裡停工一天覺得踏實。

我說,那你還真挺辛苦的,一個月要幹滿30天。

娜娜認真地對我說道,不,是25天。

我說,哦,忘了你們的天然假期。那你不交男朋友麼?

娜娜說,交啊,以前我的一個同學,後來追求我,我不知道怎麼着的,稀裡糊塗就答應了,我們在兩個城市,是在電腦上重新找到對方的,後來在電腦上確立了戀愛關係。他一直要求來看我,但我哪裡來的時間啊,只能等我每個月放假的時候和他見面,他就坐火車過來,我們大概這樣堅持了半年,後來就不好了。

我問,爲什麼不好?

娜娜說,他一共坐火車來了七次,每次我都例假,但我又不敢用嘴,我怕我忍不住太熟練了把人家嚇跑,我們就這樣憋着,後來他受不了了。我們吵架了,然後就分手了。

我說,你那個小男朋友還挺能忍的,分手他怎麼說的。

娜娜說,他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孩,我知道你這麼做都是故意的,你想把你的第一次留給新婚之夜,你是我見過的最純潔的姑娘,但是,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我來一次也不容易,你下次能不能在不來例假的時候找我來?

我和娜娜同時笑得不可自支。

娜娜指着前方,說,看路,看路,你開歪了。

我大笑着說,哈哈哈,最純潔的姑娘。

娜娜跟着笑道,說,是啊,這傻×。

我收住了笑,扶着方向盤。

娜娜把雙腿蜷在座上,抱着自己的膝蓋說,按理來說,其實他挺好的,我應該挺對不起人家的,但是爲什麼我一點都不內疚呢?

我接着問道,爲什麼呢?

娜娜說,因爲我不愛人家。我絲毫不愛人家,我不愛這種類型的。

我問娜娜,那你愛過誰?

娜娜說,我還真愛過一個人。

我自作聰明道,是不是你高中或者大學的師哥?

娜娜瞪我一眼,道,對不起啊,我沒上過。

我忙說對不起。

娜娜流『露』出了一個微妙的不快,然後又被骨子裡的愉悅所覆蓋,道,是這樣的,我喜歡的那個男人,是我第一家去的洗頭店的老闆娘的老公。

我說,哦,那就是你的老闆。

娜娜嚴肅道,不是的,那不一樣的,那個店就是我們老闆娘開的,他老公自己開了一個其他店,做的生意要大很多。

我問,做什麼生意?

娜娜說,他開了一個桑拿店。

我說,這不是一樣嗎?

娜娜立即向我科普道,這哪一樣,當然不一樣了,規模完全不一樣,一個洗頭店,10萬塊錢就能開起來,一年最多賺個二三十萬,一個桑拿沒有一千萬都開不下來的,弄好了一年能賺兩三千萬,當然,我當時去的那裡小地方,開桑拿規模不用那麼大,但是檔次還是不一樣,洗頭店裡全套150就給你了,桑拿中心裡怎麼都要300多。我老闆娘的老公還是很有氣質的,而且很能罩得住的。

我說,那後來呢?

娜娜說,嗯,被抓進去了。

我說,他不是罩得住麼?

娜娜說,罩子再大也有個半徑的,他跑到外地去賭博,給抓了。

我說,你喜歡人傢什麼?

娜娜說,我喜歡他罩得住。

我不屑道,那不是最後也栽了麼?

娜娜說,那不一樣,至少在栽之前讓我有安全感,他是唯一一個讓我有安全感的男人。別人就這麼來了又走了,我和他一起待了三年多,那個時候我還不會做這個行業,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第一次試鍾就是他試的。

我說,那他老婆呢,就是你的老闆娘呢?

就是老闆娘安排他來一個一個試鐘的啊,但是我沒有能夠進桑拿中心,還是在洗頭店裡工作。

我略帶傷感問她,娜娜,那既然你這麼喜歡他,他怎麼沒把你安排進桑拿中心呢?桑拿中心應該提成也會高一點,工作起來也安全一點。

娜娜說,是啊,在那個時間裡,進桑拿中心就是我唯一的夢想。

我笑話道,你就這點追求。

娜娜說,那怎麼了,至少我一心要往高處走。

我點了一支菸,說,接着說說你的故事。

娜娜說,把煙掐了。

我忙把煙掐了,說,對不起。

娜娜擺弄着安全帶,對我說道,那個老闆叫孫老闆,他一直換名字的,我就叫他孫老闆,他很早前是從機關單位下崗的,哦,不,是下海的。我最早去的那個地方是宜春。你不知道那裡吧,那是一個很小的縣城。我從家裡出來,就到了那裡,因爲火車到那裡要查票了,我是從家裡跑出來的,當時我身邊什麼錢都沒有帶。可其實那個地方離我家並不是很遠,因爲綠皮火車我只坐了一天,我想可能也就六七百公里的路程。

宜春是個很小的縣城,哦,我剛纔說過了。我那年多少歲?我想想,我那年反正不到二十歲。我就出來了。我還算是我們那裡出來的晚的。我小時候的姐妹們都出來了,全國各地,我從十六歲開始,身邊的朋友就不停的少,不停的少,到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只有我弟弟。但我弟弟算不上我朋友。

在宜春我待了三年,四年?差不多四年。你問我爲什麼喜歡孫老闆?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我要是有這麼一個男人,我就知足了。我當時要一個什麼檢疫證之類的還是什麼,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像市場上賣的豬肉一樣,表示自己很乾淨的那種證件,我說我該怎麼去弄啊,孫老闆一個電話就搞定了。他很有門道的。老闆娘開車違章了,他也是一個電話就搞定了,反正什麼事情都是一個電話就搞定了,連電話丟了,都能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不過我不喜歡孫老闆也難,他是我那個四年裡唯一一個常能看見的男人,其他的男人,基本上都只能看到一眼,後來隨着我業務水平的提高,有些男人能多看兩眼了,但是你知道那幫男人,多虛僞,說得好好的,下一次還是要點我,下一次過來就點了別人,還假裝跟我不認識。不過我也能理解,一樣是花錢,當然要玩點不一樣的,玩來玩去都是一樣的,那和在家裡陪老婆有什麼區別。但我就接受不了他們瞎說。孫老闆很栽培我的,他一直惦記着要把我調到桑拿去,但是老闆娘攔着,因爲我做到後來,也有了不少的熟客。你別看我姿『色』一般,其實我化妝一下,還是挺漂亮的,真的,你看,我今天和昨天有沒有什麼區別?我以前就是學化妝的。我本來是想做化妝師,做化妝師能給好多明星化妝,真的,我特喜歡,這麼多人『摸』不到他們,我讓他們閉眼,他們就閉眼,我讓他們張嘴,他們就張嘴,我想『摸』就『摸』,想捏就捏。這多爽。我把這個想法唯獨給一個客人說過,那個客人說,沒有安全感的人一般都特別有控制慾。我覺得我應該是沒有安全感的。誰有,你說誰有,我就沒見過一個有安全感的,連孫老闆也沒有,要不然孫老闆怎麼還會把錢藏在洗頭店的熱水瓶裡。孫老闆夠厲害了吧。不過他也沒見過明星,你見過明星麼?

我看着娜娜,說,娜娜,說話要連貫一點,就昨天說你去醫院看病那一段就很有邏輯,今天怎麼就邏輯混『亂』了?

娜娜說,昨天是說故事,今天是說感情,說感情當然就混『亂』了。我說到哪裡了,哦,孫老闆,你先說,你覺得我今天給自己化的妝怎麼樣。

我端詳了兩秒,說,真的不錯,比那天衝進我房間漂亮多了,那天你如果化妝成了今天的樣子,我就多給你一百。

娜娜馬上微微從座椅上騰起身子,說,對了,說起錢,還給你,被你逮住了,我就不黑你的錢了。你給我的錢,我只花了六十,在凱旋旅店住了一晚上。

我說,爲什麼你只要六十,我住進去就花了九十八。

娜娜說,你們男人就是不會過日子,你可以砍價的嘛。我就在那裡砍了好長時間。我說我先住一天,看看好不好,然後我有可能長包一間房間,她就六十給我了。唉,我們真是傻×,早知道這樣,在凱旋旅館開一個房間就好了,還浪費一間房間。唉,對了,昨天晚上我還老想起你,不過你別誤會了,我不是喜歡你,我就是覺得挺難受的,你想我麼?

我說,我沒有。

娜娜說,嗯,那就好。我看過很多男人的,想你也不會喜歡我,我也就沒動那個念想。我見過的男人也有這個數目了。

娜娜說着張開了自己的手掌。

我說,五位數。

娜娜說,白癡,你當我機器啊,哪有那麼多。幾百個得有吧。

我說,那你把手張開幹什麼?

娜娜說,哦,我在看掌紋。你看我的愛情線,算了,你還是開車吧,別看了,你看我的愛情線,它和事業線繞在一起。不過我的生命線很短。你看就到這裡,大概三十歲,不過在這裡,你看,哦,你管你開車,別看,就是這裡,這裡會有一個新的分支。這就是我的孩子。嘿嘿。對了,跟你說回孫老闆的故事,其實我和孫老闆也沒有什麼故事,他每次來都要和我試鍾,看看我的水平有沒有提高。我本不應該要他錢,因爲他過來,老闆娘也不會抽成,但是我每次都要問他要十塊錢,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說,爲什麼?

娜娜說,因爲如果他給了我錢,我心裡就舒服,我們就是做生意的關係,只有我的男人可以上我不付錢,但他又不是我的男人。雖然老闆娘和他也沒什麼感情,但是他又不可能跟人家離了跟我走,我怕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我一定要收錢。

我說,你真怪。

娜娜說,直到有一次,我徹底崩潰了,我哭了一天一夜,那次完事了,他告訴我,冰冰,哦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叫冰冰,他說,冰冰,對不起,錢包忘車裡了,今天就不給你錢了。我當時就急了,說不行,你再掏掏口袋,哪怕一『毛』錢都行。孫老闆說,我光着,哪裡來的口袋。我當時就把衣服給他拿過去了。他掏了半天,說,冰冰,我今天真的沒有帶一分錢。真的沒有。我聽到這句話,當時就不行了。我抱着他哭,哭得他都傻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傻掉,你知道孫老闆是一個很鎮定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不知所措那種樣子,我眼淚全都沾在他的身上,他說,冰冰,對不起,我真的沒帶錢,下次我給你補上。我說,你這個白癡,你怎麼可能懂。

我說,我也不是特別懂。

娜娜雙手撐着扶手箱,說,是啊,你怎麼會明白,幹我們這一行的,身體都給了人家,總得給自己留點什麼。我有一個姐妹,死活不肯用嘴,她就是要把嘴留給他以後老公,結果一次一個男的喝醉了,弄半天不行,那男的非要讓她用嘴,她不從,被那個男的打的,十天以後纔來上班。警察都來了,後來他賠誤工費,可你知道我們這算什麼工作啊,怎麼算誤工費啊。有一個姐妹,從頭到尾都必須用套,這倒好,乾淨,她說只有她老公才能不用套,但問題是這樣的話收入就特別少,熟客也不喜歡你,以後也不點你,你的點鐘少了,都不一定能留下來繼續幹,大家都不是那種長得如花似玉的,還不是靠着敬業的精神麼,你說是麼,你不滿足客人,你又不是大美女,你說這怎麼弄。你說我出道的時候多傻×呵呵,什麼都不知道,我能給我以後老公留什麼啊,我什麼都沒能留下,留一個不知道爹是誰的孩子?我該用的地方都用了,我只能安慰自己,說以後給我的男人唯一留下的福利就是,上我不用給錢。但是孫老闆,這個王八蛋,他居然沒有給錢。

我聽着久久不語。

娜娜怔怔得看着前方,說,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想去找他,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你說這一路上這麼多的縣城,這麼多的房子,他在哪一棟裡呢?

我說,可人家有老婆了。

娜娜說,我可以的。我沒問題的。你說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來一遭,不就是爲了找個喜歡的人,有個孩子,這就可以了。我就是不幸,這兩個沒能結合起來。我可能跟你這麼說顯得非常的平面,你也不能夠深入的瞭解孫老闆這個人,你一定覺得他和普通的開浴場的男人沒什麼區別,但是他真的不一樣,你要相信我,我見過那麼多的男人,那麼多,除了孫老闆,我真正動心的還有一個,他說他是一個音樂製作人,我喜歡王菲,他說他以前是王菲的製作人,我當時就特別激動。他留長長的頭髮,人瘦瘦高高,我們盡在牀上聊王菲了。我說,你也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怎麼會來我們這種這麼小的洗頭店呢。他說,他在體驗生活。我很高興,把姐妹們都叫了上來,說,大家快讓王菲的製作人體驗體驗。他說,太多了,太多了,忙不過來,歌要一首一首做,女人也要一個一個做。你知道麼,我們都喜歡王菲,我唱得特別像王菲,容易受傷的女人,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受傷的女人,得得得得……我唱的怎麼樣。當時我也唱給他聽了,他說,很好,說我很有音樂的潛質,下次帶上唱片公司的老闆過來聽我唱歌,說不定可以包裝包裝。我說,那我得趕緊告訴老闆娘,你們如果過來的話,這裡就蓬蓽生輝,你們包裝包裝,我們這裡還得裝修裝修。

他說,我們可以包裝出一個勵志的歌手,你是從社會最低層出來的,當然,我們不會說你是幹這行的,但我們可以說你是一個捏腳的,平民天后。到時候我幫你做幾首歌,能不能站住腳跟一炮而紅還是要看機會的,我不能給你打保票。

我問他,我能見到王菲麼?

他說,等王菲錄歌的時候我通知你,你過來到棚裡就行了。

我說,棚在哪裡啊?

他說,北京。

我說,哇哦,你這一路體驗的真夠遠的。

他說,嗯,因爲一直在北京待着,藝術的細胞有點枯竭,需要山谷裡的清風吹醒我,也需要旅途上陌生的果兒傷害我,果兒你知道麼,果兒就是姑娘的意思,我們北京這個圈子裡都這麼叫,你要先熟悉起來,萬一你到了北京聽不懂,鬧笑話。

我說,嗯,果兒,我是果兒。

他說,好,這個名字真有範兒,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叫我冰冰。

他說,你已經有藝名了啊,這樣,你還是叫冰冰,但你要改一下你的名字,因爲北京已經有兩個冰冰了,你知道的吧,所以你的名字裡可以有冰字,但是你可以和果結合起來,叫冰果。你覺得怎麼樣,藝術氣息和搖滾範兒完美結合。

我說,冰果,好啊。

他突然又撓頭說道,冰果,不行,聽着像毒品。

我說,沒關係,毒品讓人上癮。

他當時就兩眼發光,說,真是不虛此行,真是不虛此行,我想好了,如果給你做一張專輯,專輯的名字就叫《冰毒》,你覺得好麼。

我當時眼淚就刷一下流了下來,不是被這個名字感動的,我當時就覺得,如果我真的出了唱片,那麼我就有臉去參加以前小學初中的同學會了,我要不要帶一個助手?我覺得還是不要了,太裝×了,還是讓司機和助手遠遠地等着就可以了。我覺得我還能上臺唱歌,還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張唱片,你知道麼,我在這個世界裡留下了東西,那我就死了都無所謂了,只要我能夠證明我來過這裡,我就不怕死。我從來不覺得我應該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們去到真正的世界之前的一個化妝間而已。而且我變成了一個歌手。你知道那種感受麼,於是我就哭了。

王菲的製作人一看見我哭了,說,“冰毒”這個名字真的很好,從專輯運營的角度來講,市場定位非常準確,就是那些『迷』茫的都市青年。他們天天在夜店裡混,天天溜着冰,但是突然有一張叫“冰毒”的唱片,太震撼了。

我淚眼裡看着他,都快看不清楚了。

這個時候,老闆娘在樓下叫,到鍾了,要不要加鍾。

我說,你加一個鐘吧。

他說,不了,人生海海,我只停留一個鐘。這是我的電話。

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用一個一塊錢硬幣寫在了好久沒有粉過的白牆上,我們那個牆壁粉刷質量那個差哦,石灰粉刷刷地往下掉,掉了我一牀單,我的牀頭正對着窗口,揚起來的粉塵顆粒一顆一顆的,外面太陽好大啊,我的眼淚就這樣幹在臉上,我說,那你什麼時候再來。

他說,我要去北京商量一下,雖然我是一個製作人,但我也有一定的決定權,不過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本職工作還是要做好。你等我消息就可以了,你的聲線非常好,當然,你的身材也非常好。我是有信心的。我這走了一千多公里,你算是我的一個大收穫,所以說皇帝都要經常離京微服私訪,好的藝術都在民間,科班出身經常幹不過那些半路出家的,這個你要放心我的實力。多少錢?

我說,你給十塊就行了。

他大吃一驚,說,你們這裡真便宜,北京要一千多。

我說,不是的,我只收你十塊,我是虧的,因爲我還要給老闆娘八十。但我只收你十塊。

他掏出來十塊錢,放在我手裡,說,未來你的出場費是這個的一萬倍。

我說,我只要能出唱片,只要能唱歌就行了。

他說,記住,誰也不能妨礙你唱歌,我會去促成這件事情,合作愉快。

我伸出了手,說,合作愉快。

然後他就走了,他穿着一件呢子的風衣,斜挎着一個包,還有大大的圍巾。那是冬天,他剛走出門就對着手哈了一口氣,白茫茫的。我一直站在我的小隔間的窗口發呆,那天我都沒有接客。我傻了整整一天。

此刻的國道上開始堵車,應該前面發生了交通事故。我所擔心的是1988的離合器承受不住那樣走走停停的環境。我對娜娜說,結果不用說也知道,那是個騙子是吧?要不然你今天也不會坐在我這輛破車裡。

娜娜把窗搖了下來,說,嗯,他是個騙子。

我問,你是怎麼識破的呢?他是後來一直沒有找你麼?

娜娜說,嗯,姐妹讓我打電話過去,我說不打了,我等人家聯繫吧,萬一我打電話過去人家正在給王菲錄歌呢?我的鈴聲豈不是都錄進去了,打擾人家多不好。

我說,那也挺好,王菲的歌裡『插』一個你的彩鈴,你也算是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一點東西。哈哈哈哈。

娜娜說,這個不好笑的。你別幸災樂禍。後來我看電視,看女明星八卦的時候看到王菲以前那個製作人了,身形差不多,但臉好像不是同一張。

我說,嗯,這個沒辦法。

娜娜憤憤不平道,你說這個人,他騙了我,我失眠了一個晚上,而且我好像不光光在想我的唱片,我還在想着那個人,我想,說不定做唱片的時候,像他這樣的藝術家可以突破世俗的枷鎖,跟我談戀愛。如果我們談戀愛,我一定要裝神秘感,我要少開口說話,像王菲那樣,說不定他會喜歡我這種神秘感。後來我又想,神秘個屁啊,見第一面就上牀了。但我還是挺想他的,那幾個晚上連孫老闆都沒顧上想。我小的時候其實還是很喜歡讀課外書的,而且很喜歡聽音樂的,比起人家說的安全感,我發現這樣有藝術氣質的人還是對我有吸引力的,不過是個假的。

我哈哈大笑。

娜娜說,你真沒有同情心。

我說,我實在忍不住了,但是至少從藝術的角度,這個人還在你的牀頭牆上留下了一堆數字,總有留下的東西的,而且是永遠留着,就算你以後沒有在那裡上班,但是你的牆還是留着的,你把自己的故事留給了所有能看到那堵牆的人,這就是在這個世界裡的痕跡,那棟樓那間房間後來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