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拿到了嗎?”我問。
“早就拿到了。”AmeKo舉起手中的文件。
“啊?”我吃了一驚,“你怎麼不早說?我一直在等你耶。”
“因爲蔡桑似乎很專心呢。”
“走吧。”我笑了笑,“我請你吃飯。”
“Hai。”AmeKo也笑了。
AmeKo與日本的聯繫,在我心中愈來愈弱。
我有時甚至會忘了她是日本人這個事實。
但忘了未必好,因爲我可能會因而在AmeKo面前說出對日本不敬的話。
有次信傑約了大家去阿里山看日出。
我們先坐火車到嘉義,再從嘉義火車站坐森林小火車上阿里山。
森林小火車爬山時,在坡陡處成“之”字形前進。
火車頭其實是在後面推着前面的車廂,跟一般火車用拉的方式不同。
海拔愈來愈高,沿途的風景樹木與氣候也隨之改變,令人着迷。
“好好玩哦!”AmeKo很開心。
信傑說這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三座登山火車之一,工程浩大。
“是誰興建的呢?”AmeKo問。
“日據時代的日本人。”我說。
“好厲害Ne。”AmeKo說,“如果沒有他們的辛苦,我們就不能享受這種美景了。”
我心中突然無名火起,語氣很激動:“你以爲日本人是爲了讓後人欣賞阿里山美景而辛苦嗎?日本人會那麼偉大?
別會錯意了,日本人是爲了方便掠奪阿里山上珍貴的原始森林而建的,不然你以爲日本神社裡面那些千年檜木是從哪裡來的?”
我說完後,AmeKo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是有些驚慌。
我才驚覺,我竟然又忘了AmeKo是日本人。
信傑猛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I-Tai(痛)!
從那時開始,逛神木區、姊妹潭一直到吃晚飯,我和AmeKo都沒交談。
隔天清晨看日出,AmeKo也是緊貼着虞姬。
我很想跟AmeKo說說話,但又覺得尷尬。
即使回到臺南,這種尷尬的氣氛還是持續着。
兩天後,是上課的日子。
快上課時,AmeKo打電話給虞姬、虞姬告訴信傑、信傑打電話給我:“AmeKo感冒了。今天的課取消。”
“嚴重嗎?”我問。
信傑問虞姬、虞姬打電話給AmeKo、AmeKo告訴虞姬、虞姬告訴信傑、信傑再打電話跟我說:“還好,有點燒而已。”
“你再幫我問問看AmeKo……”
話沒說完,信傑便打斷:“你自己打電話給AmeKo!”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啊。”
“你等等,我問一下。”
信傑擱下電話,十秒後便告訴我AmeKo的電話號碼。
“AmeKo。”我的聲音有些緊張,“還好嗎?”
“還好。”AmeKo的聲音有些含糊。
“吃過飯了嗎?”
“還沒。吃不下。”
“隨便吃點東西吧。”
“我想喝珍珠奶茶。”
“喝冰的不好吧?難道說珍珠奶茶有熱的?”
“你聽過珍珠奶茶有熱的嗎?”
“沒聽過啊。”
“那就是了。”
“啊?”
“我想喝珍珠奶茶。”AmeKo說了第二次。
“好。我去買杯珍珠奶茶,再拿去給你。”
“我要大杯的。”
“不好吧。別喝太多冰的,小杯的就好。”
“我要大杯的。”
“我買小杯的,你念大悲咒就會變大杯的。”
“Na-Ni?”
“好。我去買大杯的珍珠奶茶給你。”
掛上電話,趕緊下樓買杯珍珠奶茶,再到AmeKo住處。
一看到AmeKo,還是覺得尷尬,只將珍珠奶茶遞給她,沒說話。 ωωω◆t tkan◆¢ Ο
AmeKo輕咬着吸管,慢慢喝,也沒開口。
我打算等她喝完就走人。
“還痛嗎?”珍珠奶茶才喝一半,AmeKo突然問。
“痛?”我很納悶,“哪裡痛?”
“謝桑打了你的頭,我看到了。”
“哦。”我摸摸後腦勺,“I-Tai-WoKu-Da-Sai。”
正在喝珍珠奶茶的AmeKo突然笑了起來,還差點嗆到。
“怎麼了?”我問。
“你知道你剛說什麼嗎?”AmeKo還沒停住笑,“你說:請給我痛。”
“是嗎?”我開始傻笑,“不好意思。”
“唉……教不嚴,師之惰。”AmeKo嘆口氣。
“那……”我有些吞吞吐吐,“後天的課還上嗎?”
“當然要上。而且我要更嚴格。”
“Wa-Ka-Ri-Ma-Si-Ta(我明白了),ITAKURA桑。”
“嗯。”
“那麼可以原諒我了嗎?”
“如果下雨,我就原諒你。”
“萬一沒下雨呢?”
“我以後上課時都要喝珍珠奶茶。”
“沒問題。”我說,“所以原諒我了?”
AmeKo咬着吸管,模糊地發了個“嗯”的音。
雖然雨子在臺南,但臺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
臺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臺南的主要原因,不過我現在卻期待着下雨。
正如AmeKo一樣。
但一直等到十一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空纔開始飄了一些雨。
那天AmeKo來上課時,還背了一個紅色揹包,我很納悶。
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時窗外卻正稀里嘩啦地下起雨來。
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AmeKo躍身而起,直奔窗邊。
“Man-Zai!Man-Zai!(萬歲)”
AmeKo高舉雙手,情緒有點亢奮,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桑,Mo-Mo-Ta-Ro桑……”
AmeKo唱起歌來,邊唱邊拍手。
“咳咳……AmeKo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
“是嗎?”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現在是八點零一分,輪到我是老師了。Man-Zai!Man-Zai!”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
“今天我們不上課,我教你唱日文歌。”AmeKo想了一下後,說,“就教剛剛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很想學習日文的動詞應用,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
我可不想學日文歌,只好裝作一副很想上課的樣子。
“蔡桑,你真愛開玩笑,你哪有那麼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又咯咯地笑着:“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這叫‘寓教於樂’。”
“你那叫假公濟私吧。”
“呵呵……”AmeKo笑了起來,坐回桌邊,“我唱一句,你跟着唱。這首歌很簡單,很容易學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會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紅色揹包。
“這是什麼?”我指着揹包外面用橘色線綁着的東西。
“這是我考大學時在東京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祈求學業平安順利。”
AmeKo小心地解開橘色的繩結,把平安符遞給我看。
符的正中寫上“明治神宮”,右邊有“合格”,左邊則爲“成就”。
“有效嗎?”我問。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那我寧願不能順利畢業。”
AmeKo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言外之意,打開紅色揹包,拿出一件紫紅色看起來像是衣服的東西。
“這是我的Re-In-Ko-To,raincoat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寫下幾個片假名字母表示這是日文中的外來語。
“雨衣。”我有些驚訝,“這很簡單啊!你怎麼不會?”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個笑話說壽衣並不是祝壽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時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姐,您多慮了。”我笑了笑。
“這是我念高校時買的,”AmeKo看着她的紫紅色雨衣,興奮地說,“我很喜歡哦!每當下雨時,我最喜歡穿這件雨衣到處亂逛。”
“爲什麼不撐雨傘呢?這樣不是比較方便?”
“撐傘就不能體會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賜呢。”
“下雨時很不方便,怎會叫老天的恩賜?”
“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聽到雨聲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AmeKo雙手叉腰,挺起胸膛:“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麼辦?”
“沒關係。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興了。”
AmeKo的手伸出窗外,接住從屋檐滴下來的雨水,輕聲說:“真是幸福呀,下雨了。”
我走近她身旁,也伸出手去感受雨滴。
“是啊。”我說,“終於不用再買珍珠奶茶了。”
“Ke-Ti-Desu(小氣)。”
AmeKo轉頭看着我,笑了起來,眼睛好亮。
我們互望了一會兒,AmeKo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後又轉過頭。
AmeKo把頭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雨是沒有國界的,大阪的雨跟臺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
AmeKo轉過頭:“蔡桑覺得呢?”
“嗯。”我點點頭。
沒有國界的,豈止是雨。
人跟人之間的微妙感情,應該也是吧。
爲了貫徹板倉老師的“寓教於樂”理論,我到唱片行買了卷錄音帶。
所有的歌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閉着眼睛隨便摸出一卷之際,發現一卷日文歌錄音帶裡,竟然還有鄧麗君的《愛人》,與歐陽菲菲的《Loveisover》。
我買了它,三不五時拿來聽,雖然歌曲略嫌悲調,久聽卻順耳。
後來,我跟AmeKo間的距離好像沒有了,不管是種族文化還是語言。
九點下完課後,我都會邀她看一會兒電視。
“寓教於樂嘛!”我學着她說話的語氣。
“假公濟私吧。”她也學我說話的樣子。
有時我還會問她肚子餓不餓,然後泡碗麪給她吃。
AmeKo說她很喜歡臺灣泡麪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麪略嫌太甜。
那一陣子,臺視在每星期二晚上十點會播出日劇《東京愛情故事》。
AmeKo很喜歡看,每當看到完治與莉香的對話用中文發音,她就會一直笑一直笑。
那時我的眼光就會偷偷從電視屏幕上,轉移至她脣邊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劇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浪漫文藝劇,或是幽默爆笑劇?
因爲我只記得AmeKo的笑聲。
還有,如果叫雨子就會喜歡穿雨衣,那麼劇中人物一定都是風子。
因爲他們常穿風衣。
聖誕夜適逢週末,信傑又在住處舉辦聚會,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與井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和田與井上,之後因爲AmeKo的關係才熟悉起來。
當然我對她們微醺時的豪放驚愕不已。
還有一個日本男孩也跟着來,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個裙帶關係來的。
他說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Ta-Ko(章魚)Desu……”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並誇張地上下扭動雙手,學着章魚游泳。
虞姬、和田與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卻只是應酬似的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東西吃的呀!哪裡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見他講中文時的蹩腳。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師,我一定切腹。
他先將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着輕輕把他推開。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着跑開。
但他卻跳過虞姬,直接進逼AmeKo。
看他還知道避過虞姬這個三鐵高手,免得被她輕輕一推導致重度傷殘,我才明白這混蛋擺明了借酒裝瘋。
AmeKo不敢出手推開他,又不好意思跑開,只得手足無措地在原地勉強閃躲。
“Wa-Da-Si-WaGiyo-Hu(漁夫)Desu……”
我拿起一個抱枕充當漁網。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魚的呀!哪裡有章魚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氣地就拿抱枕往他頭上砸落。
誰說這隻章魚喝醉?他閃躲的步伐輕靈得很,倒像個練家子。
“你……”他有點發火,瞪視着我。
“我已經喝醉了的呀!讓章魚跑掉了的呀!”我假裝搖搖晃晃。
“哈哈哈……還是章魚比較聰明。”信傑輕輕推了推我,“喝醉的漁夫,就別出海抓魚嘛!”
“章魚桑!我們再喝一杯。”
陳盈彰也馬上補了一句。
我假裝到陽臺透透氣,信傑跟了出來,說:“你剛剛是怎麼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他叫矢野嗎?我以爲是野屎。”我口氣不太高興。
“是不是隻因爲他對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點強辯。
“跟AmeKo保持距離吧。”信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還需要保持距離嗎?難道日本跟臺灣的距離還不夠遠?”
我負氣地說着。
原來我跟AmeKo雖然可以克服無形的種族、文化、語言等距離,但有形的距離,卻依然存在。
信傑又回到客廳後,AmeKo就溜了出來,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們並未交談,只是並肩享受着陽臺上拂面而來的夜風。
過了一會兒,也許我們都覺得對方爲何不說話,於是同時轉過頭。
目光相對時,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來。
“蔡桑,謝謝你剛剛幫我解危。”
“不客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句懂嗎?”
“我不太懂。請蔡桑教導。”
“意思是當你碰到不要臉的章魚時,就可以把他當‘豬隻’來教訓。”
“呵呵,蔡桑,你這樣亂教,我當真怎麼辦?”
後來矢野浩二仍會藉機糾纏AmeKo,不過AmeKo沒給他任何機會。
和田有次看不過去,勸AmeKo說:“同樣是在臺灣的日本留學生,彼此聯絡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訴你哦……”AmeKo忍住了笑,“蔡桑說矢野是豬隻,一定要誅之。”
說完後,AmeKo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會被這個中文老師帶壞。”
和田雖這麼說,但還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農曆春節來得特別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該回家。臨行前,撥了通電話給AmeKo。
“AmeKo,我要回家過年了,先跟你拜個早年。”
“那你什麼時候回臺南?”
“起碼也要一個多禮拜吧!”
“Na-Ni?”AmeKo的語氣顯得很失望,“好久哦。”
“嗯,的確好久。”
自認識AmeKo以來,從未有過如此長的分離時間,我感覺就像用同手同腳走路般的不自然。
大年初二清晨,天空飄起細雨,我不禁想起AmeKo。
AmeKo在臺南好嗎?這種下着小雨的天氣,她一定很興奮。
做學生的我,該打個電話向老師拜年吧!
“你好,我是板倉。請問找哪位?”
“AmeKo,恭喜發財!”
“你……你是蔡桑?”
“Hai!HappyNewYear!ITAKURA桑。”
“蔡桑,我……我好高興聽到你的聲音……”
AmeKo突然抽噎了起來。
“怎麼了?心情不好嗎?臺南沒下雨嗎?”
“臺南雖然下雨,可是隻有我一個人在家,我有點怕。”
“和田與井上呢?”
“她們都到臺灣朋友家裡過年了。”
“你怎麼不跟着去呢?”
“我跟那些臺灣人不熟。而且我不知道在臺灣過年時,所有人都回家。”
AmeKo委屈地說着,帶着鼻音。
我確定AmeKo哭了,便立刻說:“別怕。我馬上回臺南陪你。”
“這樣好嗎?你不用陪你家人嗎?”
“沒關係,反正忠孝不能兩全。”
“這哪是忠孝不能兩全?你這叫不忠不孝吧。”
AmeKo終於破涕爲笑,但還是不放心地問着:“你會不會被你家人罵?”
“不會啦!反正我在家裡也是無聊,我去找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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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A-Ri-Ga-Do。”
我回到臺南時,已經是晚飯時分。
過年期間很多商店都沒營業,於是我到超市買了一些東西,然後邀AmeKo過來吃火鍋。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AmeKo的心情很好,雖然電視節目很無聊。
後來我們乾脆到陽臺上聽雨聲。
隨着雨聲的旋律,AmeKo也輕聲地哼着歌。
“很好聽的歌,這是什麼歌?”
“這是美空雲雀唱的《大阪季雨》。”
說完後,AmeKo突然學起美空雲雀唱歌時誇張的手勢和表情:“Dai-Te-Ku-Da-Sai,A……OsakaSi-Gu-Re……”(請擁抱我吧。啊!大阪季雨)很少看到AmeKo類似耍寶的行徑,我不禁被逗得笑了起來。
但唱到So-Ne-Za-Ki(曾根崎)時,她突然停頓下來,嘆了一口氣。
“想家了嗎?”我說。
“嗯。我剛好住在So-Ne-Za-Ki附近,唱着唱着就開始想家了。”
我其實很想問她什麼時候回大阪,卻又不想聽到答案。
只好沉默。
“蔡桑,”AmeKo打破了共同的沉默,興奮地說,“大阪很好玩哦!我可以帶你參觀豐臣秀吉建的大阪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們還可以吃全日本最大最大的章魚丸子……”
AmeKo眼睛一亮,好像我們已經置身在大阪的感覺。
“日本,好像很遠……”說完後,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十二點了,好像有點晚。我該回去了。”AmeKo淡淡地說。
“等雨停吧!”
“嗯。雨好像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