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山的病房在喬漫病房的隔壁,紀雲深出了喬漫的病房,就邁着穩健的闊步走到了隔壁傅青山的病房外。
他的大手還沒有落在病房的門把手上,就透過病房門的透明玻璃,看見了背對着病房門口的方向,坐在傅青山病牀邊的傅長林,以及他的父親傅竟國,母親唐染,和他的弟弟傅奕懷。
傅長林和傅竟國幾乎大半生都置身風雲詭譎的政壇朝局中,大大小小的場面見過無數,卻也在傅青山虛弱的躺在病牀上的那一刻,難得的露出了頹廢狼狽的情緒,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很多歲。
尤其是傅長林,由於年歲大了,心臟不好,再加上還要爲整個傅家操心,以前挺拔的身軀,已經彎曲了起來。
再沒有當年鐵骨錚錚意氣風發傲視羣雄的樣子。
紀雲深落在病房門把手上的大手收了回來,剛剛轉過身,就聽到唐染哽咽的哭道,“竟國,爸,我們小山怎麼自從沾上林家那個丫頭後,就沒消停過,我看還是讓他儘早和溫暖結婚,也省得我們總是爲他操心。”
他們對老傅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責之深,卻也愛之切吧。
因爲他們真的很愛老傅,所以在他出事以後,會下意識的去想對他未來最好的規劃。
但他們都心知肚明,老傅最想要什麼。
他深吸了一口氣,搖頭苦笑,他們兄弟,還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
林城到了五月末,正式的進入了梅雨季節。
上一秒看起來還很晴朗的天空,下一秒就有雨滴落下來。
紀雲深剛剛走出醫院門口,小雨就變成了大雨。
他在聽到幾米高的透明玻璃門外傳來的雨聲後,好看的劍眉不禁挑了挑,可長腿邁出的闊步卻並沒有絲毫的停頓,就那麼走進了重重的雨幕中。
他的那輛菸灰色的賓利車子,被他停在醫院建築前的停車坪上,雨水很快打溼了他的頭髮,和身上的衣物,更模糊了他的視線。
有那麼一秒鐘,他好像在車子的副駕駛座上看見嬌小女人的身影,他的腳步跟着一頓,等他再定睛看過去的時候,副駕駛座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想,這大概就是他親手放喬漫離開以後的日常。
他的腦海裡,身體裡,滿滿的都是她的印記。
而家裡,辦公室裡,車子裡,也都有她的痕跡……
似乎只要是他待過的空間裡,都有她影子和味道。
就好像已經嵌入了他的身體裡,融入了他的血液裡,再也分不開。
只要一動,就是傷筋動骨的疼痛。
從醫院的門口,到建築前面的停車坪,大概只有幾十米的距離。
他卻在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進去以後才發現,他從門口走到這裡,足足用了十分鐘。
從來都熨燙的一絲不苟的白襯衫和黑西褲,以及那雙從來都一塵不染的高級手工皮鞋,已經佈滿了水漬,甚至還有雨水從溼漉的頭髮上滴落,一滴接着一滴的沒入到他筆挺的西裝褲料裡。
沁涼的溫度,讓他眉頭緊蹙,他伸出長臂,迅速的打開了車裡的空調,並將空調的溫度調到了最高。
他沒着急開車,而是打開了雨刷器和收音機,一邊聽着歌,一邊從褲袋裡掏出煙盒,然後抽出一根香菸,叼在嘴裡點燃。
深吸了一口以後,透過雨刷器在前風擋的玻璃上形成的扇形區域,看向喬漫病房所在的樓層。
她的那間病房在醫院大樓的最右側,在他走後,她已經把病房落地窗前的藍色遮光窗簾拉合上了,他看過去的時候,入目除了重重疊疊的雨,就是醫院遮光窗簾的藍。
就這樣盯着看了十幾分鍾,他才動了動,把手中已經燃燒到一半的香菸,重新湊到薄削的脣邊,眯眸深吸了幾口後,便將菸蒂捻熄在了車子的菸灰缸裡,緊接着就啓動了車子,下一秒,車子就劃破了重重的雨幕,駛進了醫院前面的車流中。
……
半個月前的那場事故,陸遇白和溫家明都以危害公共安全罪,以及貪污受賄罪,被檢察機關提起了公訴,並分別給兩人申請了二十年,和三十年不等的服刑時間。
溫家明在國外的產業相繼被凍結,股票連續跌停一週,從而引來了銀行擠兌,各種商業貸款面臨提前還款還息,公司高層迫不得已,在半個月之內拋售了所有房產,但依然要面臨着員工的討薪,和突然解聘骨幹員工的鉅額賠償。
當然除了這些,還有各種正在進行的影視和商業項目的爛尾。
溫家明也從華裔第一富商的位置,跌落到了最低谷,成爲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而陸家因爲陸遇白的事情,一夜之前也成爲了衆矢之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相繼被檢察機關傳喚,如果被查出了什麼貪污受賄的實錘,也將會面臨三年至十年不等的刑期。
曾經風光一時的陸家一夜之間沒落,成爲了林城人茶餘飯後不可或缺的談資。
有人說,陸遇白風流一世,卻錯愛紀晗這樣的女人,纔會惹來這一系列的家族災難。
當然,也有人說,是他得罪了喬漫,纔會惹惱了紀雲深,從而被紀雲深殺伐果決的手段給打壓落馬,總之衆說紛紜……
可當各種傳聞紛至沓來時,大概只要當事人才知道,這一切的前因後果。
至於紀晗……
那場越野車翻車事故,她是傷得最重的那個,四條肋骨骨折,左腿膝蓋骨粉碎性骨折,腦袋由於受到了強烈的撞擊,腦顱裡形成了大量的淤血。
如果不及時做開顱手術,腦顱裡的淤血很有可能會壓迫腦部的神經,先是讓她雙眼失明,然後智力下降,嚴重的話,甚至生活不能自理。
他沒有放手讓她自生自滅,而是從美國找來了權威的腦科專家,對她腦部的情況進行了多次的會診和治療,定於今天下午進行開顱手術。
在他的心裡,他始終覺得單純的讓她去坐牢,或是單純的讓她用這種方式贖罪,已經不能完全化解他對她的憎恨和厭惡。
對一個人最好的懲罰,就是讓她在清醒的狀態下,親眼看着自己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落到泥土塵埃裡的悲哀,而且是那種無能爲力又自我唾棄的悲哀。
那樣的報復,才顯得有意義。
雨天,道路特別溼滑,能見度又特別低,他將車子的速度始終維持在七八十邁的勻速中。
半個小時後,他駕駛的那輛菸灰色賓利車子便穩穩的停在了林城另一傢俬立醫院的停車坪上。
他拔了車鑰匙下車,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撐傘,像是剛剛從喬漫所在的那傢俬立醫院走出來一樣,他也是就那麼走進了雨中,慢慢的接近了這傢俬立醫院的門口。
當他高大的身影,走進三樓的專家會診室裡時,十幾名國外的腦部專家一齊站起身迎接,他只是擺了擺手,就徑自走到了會議桌的主位上,示意會議繼續進行。
因爲都是從國外請來的腦科專家,所以他們幾乎都是用專業的英文術語交流,紀雲深跟他們溝通起來並沒有任何的障礙,只是在他們討論到開顱的細節時,他纔出聲打斷了幾名專家醫生的討論。
他的英文口音很純正,堪比新聞男主播般低沉磁性,他說,“在開顱上面,我希望你們拼盡全力,最好不要發生任何的意外,我一定要讓她……清醒着接受我所有的懲罰。”、
幾名專家醫生在聽到紀雲深的話後,面面相覷了一眼,緊接着就笑着回答,“好的,紀先生,我們一定會拼盡全力。”
他們拿錢救人,至於出錢的人和被救的人是什麼關係,他們不在乎,也並不關心。
紀雲深聽到他們的回答,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
這場專家會診進行了大概三個小時後,才確定了最終的手術方案。
下午的一點三十五分,一直昏迷不醒的紀晗,被推進了頂樓的手術室裡,準備接受開顱清淤的手術。
紀雲深在十幾名專家學者的會診結束後,就離開了醫院,沒有等紀晗被推進手術室,當然,更沒有等她被推出來。
他只關心手術的結果,至於過程,無所謂。
離開醫院後,他就去了軍區大院。
傅青山由於槍傷失血過多,再加上爲了保護喬漫,斷了兩根肋骨,這半個月以來一直都睡睡醒醒,當然睡着的時間是醒着的時間的二倍,根本無法處理軍務。
他只好每天過來代勞,把他辦公桌上厚厚的一沓文件看完,纔會離開。
而每次看完的時間,也都接近了深夜,今晚也是如此。
等他把辦公桌上的軍事文件全部處理完,擡起頭看向窗外的時候,才發現外面的夜已經變成了深黑色。
如墨的深黑,混着不斷滴落的大雨,將軍區大院前面的園林景觀,和遠處的城市燈火都籠罩在了一片茫茫的雨霧中。
他將桌子上的文件收起來放好,然後走到落地窗邊,深深的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景物緩歇眼睛,還沒有完全緩解眼睛的疲勞,放在西褲褲袋裡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他伸手將褲袋裡的纖薄手機拿出來,看了一眼上面的來電顯示號碼,就迅速的滑下了接聽鍵,下一秒,伊蓮娜焦急的聲音就從無線電波的那端傳了過來。
“紀紀紀……紀先生,不好了,甜甜小姐心臟病發作了,我剛剛已經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但我好害怕……”
Wωω¤Tтká n¤co
紀雲深聽到伊蓮娜的話後,臉色大變,高大的身軀轉過去,疾步朝着辦公室的門口走過去,“她有沒有什麼異樣的症狀……”
每次甜甜心臟病發作的時候,只要他不在身邊,他都會先問甜甜有沒有什麼異樣的症狀,他好因此判斷甜甜心臟病發的嚴重程度。
都說久病成醫,這幾年,他被甜甜時不時發作的心臟病,幾乎已經摺磨成了半個心臟病醫師。
他在過去的那五年,陪甜甜住過無數次的院,就在想,如果他哪天不想經商了,去做個心臟病方面的醫生也不錯,至少可以專門給甜甜看病。
但那也只是個轉瞬即逝的想法。
當然,從喬漫回來以後,這個想法就沒再萌生過。
可這一秒鐘,他竟然真的希望自己是個心臟病方面的權威專家,這樣就可以減輕甜甜的痛苦,不再讓她遭受折磨了。
“紀紀……紀先生,這次可能嚴重一點,她的脣角有白沫,而且我感受不到她的心臟在跳動……”
“伊蓮娜……”
紀雲深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裡面所有的慌亂和無措,都變成了沉靜,“你現在就對她進行我之前教你的胸外按壓,十幾下按壓做一次人工呼吸,我和救護車沒到之前,你要一直這麼做,不能停,知道嗎?”
“好……好,我我知道了。”
切斷手機通訊後,紀雲深就狂奔到軍區大院的停車坪前,幾乎是下一秒就打開了駕駛座的車門,並迅速的啓動車子,朝着青龍湖公寓的方向駛了過去。
軍區大院離青龍湖公寓並不算太遠,驅車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左右。
現在正值深夜,路上已經沒有什麼車輛,他又連闖了一路紅燈,趕到青龍湖公寓的時候,只用了八分鐘,幾乎是車子在雨中駕駛的極限速度。
他趕到青龍湖公寓的客廳裡時,伊蓮娜還在對甜甜做着胸外按壓,他快步走過去,接着伊蓮娜做着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不知道是他的動作和姿勢比較專業,還是甜甜到了甦醒的時間,她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看向了半跪在她身前的紀雲深。
“甜甜,你感覺怎麼樣……”
紀雲深的話還沒有說完,甜甜就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輕輕軟軟的問他,“粑粑,你告訴甜甜,麻麻是不是又要離開我們了?”
這半個月以來,她沒有見過喬漫,心喬也被她的親生媽媽帶走了,她整個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快樂。
或者說,她已經沒有了快樂。
紀雲深蹙了蹙精緻的劍眉,間隔了兩秒,才緩緩的說道,“甜甜,媽媽沒有要離開我們,她只是需要去國外出一個很長的差,暫時離開爸爸和甜甜,不過爸爸保證,三個月以後,爸爸一定會讓媽媽回來,不管用任何方法。”
甜甜一張白皙的小臉,幾乎沒有任何的血色,聽到紀雲深的話後,她抿了抿脣角,然後朝着他伸出小手的尾指,“那……我們拉鉤。”
“好!”
紀雲深也伸出尾指,與她的鉤在一起,同時說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這麼承諾完,甜甜纔好過一點,正要掙扎着撐坐起身,就被紀雲深伸手製止了。
“甜甜,你先不要動,救護車馬上就到了,粑粑要帶你去醫院做個詳細的檢查,看看你的心臟病變化,如果時機成熟,爸爸就開始幫你尋找合適的心臟病源換心。”
“等你換過心臟,就可以像其他的小朋友那樣,正常的生活了。”
雖然換了心臟以後,需要終生服藥,也不能像健康的孩子那樣跑步運動,但至少可以適當的運動,當然,更重要的是,可以談一場沒有自卑的戀愛。
他希望他的甜甜,可以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樣,自信美麗,而且每天都能過得開心快樂。
甜甜已經能夠聽懂紀雲深話裡的全部意思了,她點了點頭,脣角微微彎起一抹弧度,“嗯,甜甜一定會努力呼吸的,辛苦粑粑,也……謝謝粑粑。”
從甜甜有記憶以來,就是跟着紀雲深相依爲命,父女的感情一向都很好,而甜甜又相對比較敏感外向,只要能當面道謝的話,她絕不會拖着不說,在這一點上,很像喬漫。
救護車是在五分鐘以後到達青龍湖公寓的門口的,車裡迅速的下來兩名護士和一名急救醫生,將甜甜輕輕的放置在移動病牀上後,就擡到了救護車裡。
甜甜因爲心臟病發,整個人顯得很虛弱,上了救護車沒一會兒就熟睡了過去。
紀雲深始終跟在甜甜的身邊,大手也始終握着她的小手,沒有鬆開。
到了醫院,急診科的醫生給甜甜做了非常全面的檢查後,才語重心長的對紀雲深說道,“紀先生,甜甜小姐的心臟,現在每天都處於超負荷運作的狀態,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危及到她的生命,我的建議是快點進行心臟病的手術移植。”
“不過……”
紀雲深聽到醫生的停頓,蹙了蹙眉,沉着聲音問道,“不過什麼?”
“不過甜甜小姐剛剛五週歲,除了要面臨十幾個小時,甚至是二十幾個小時的心臟移植手術外,還要面臨着心臟移植手術後的排異反應,也就是說,即便找到了合適的心臟源,也成功的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也要在她的身體能夠承受巨大排異的反應下。”
“如果她的身體承受不了排異反應,那麼心臟病的移植手術就是失敗的,甚至有可能會更快的危及到甜甜小姐的生命安全……”
說到這裡,急診科的醫生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間隔了幾秒鐘,才緩緩淡淡的說道,“當然,以上說的這些都是手術時可能會面臨的風險,個體差異不同,也許甜甜小姐的體質好,根本就沒有什麼排異反應也說不定……”
紀雲深的情緒很平靜,在醫生的話落後,才用着低沉磁性的聲音說道,“我會在全世界範圍內尋找心臟病源,也會請幾名國外的兒童心臟病方面的權威專家過來,和你們醫院的醫生一起合作會診,確保手術萬無一失。”
“你現在就把關於甜甜的手術安排下去,不出半個月,我就會把心臟病源,和國外的權威專家都弄到國內。”
急診科醫生聽到紀雲深的話,趕緊點了點頭,“哎哎,好嘞紀先生,我都記住了。”
說着,他就擡起了左手手腕上的腕錶,看了一眼上面的時間,“紀先生,那要沒什麼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去繼續接診了。”
“好的,剛剛辛苦你了醫生。”
“紀總客氣了,都是我應該做的。”
紀雲深目送着急診科醫生離開後,就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
甜甜還在睡着,呼吸均勻清淺,如果不是皺起的眉頭,他完全感受不到她正在因爲心臟的異樣跳動而感到任何的難受。
他走到牀邊的椅子坐下,並伸手把落在她臉上的一縷髮絲拂開。
窗外的雨還在下,病房裡卻是孤寂的安靜。
……
一週以後,喬漫出院。
她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也沒有去見甜甜,回青龍湖公寓簡單的收拾了行李,就直接和宋果心喬飛去了美國。
到了美國後,三人就直接奔向宋果聯繫好的高級私立醫院,當天,醫院就爲心喬做了全面檢查,各項指標都很正常,如果沒有什麼問題,一週以後就可以進行骨髓移植。
喬漫和宋果在得知心喬的身體各項指標都正常,只要接受骨髓移植以後,就會成爲正常健康的孩子,兩人都替心喬感到開心。
到了晚上,洛杉磯下起了雨。
喬漫和宋果坐在心喬病房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和林城完全不同的雨景。
如果說林城的雨,很唯美浪漫,那麼洛杉磯的雨,在唯美浪漫的基礎上,又增添了很多迷離,常常讓人有一種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的感覺。
宋果吸菸,煙癮也有些重,但考慮到在醫院,她並沒抽,只是放在手裡把玩。
就這樣把玩了一會兒後,她才轉頭看向身邊的喬漫,“喬小姐,你未來有什麼打算?”
喬漫搖搖頭,“不知道。”
她一心想着逃離,並沒有想過來到這裡要幹什麼。
“可能還是堅持我心理學的老本行,畢竟我需要一份穩定的收入,來支撐我的日常生活,還有開銷……”
宋果沒有聽喬漫把話說完,就低淡的打斷了她的話,“那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來我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