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如此悲摧的人生, 老子也要活得瀟灑!
拜方阿草所賜,一行人從平陵再次啓程的時候,已經是七天後了。幾天來, 方阿草很得意, 至少看在外人眼裡是這樣。
方阿草是寶, 方阿草是二太爺, 方阿草是一行人的太上皇。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要星星沈越都不帶皺眉的的,呃……事實上,方阿草也沒那麼離譜。他只不過是醉生夢死了點, 奢華過度了點。
這些,從目前他們乘坐的馬車就可以看出來, 如果說過江之前沈家的豪華馬車是王爺級別的小宮殿的話, 現在乘坐的蘇家超大豪華馬車就是皇帝老兒級別的。
十六匹馬兒溫順的拉着這頂招搖的馬車行走在山道上, 通身散發着一個意思:
“老子很有錢,快來打劫吧!”
也許是老天爺也看不慣這麼暴殄天物的浪費行爲, 兩旁的山上十分應景的出現了一隊人馬,方阿草掀起車簾看了一眼,咧着嘴笑:“嘿嘿,這隊老朋友還在這裡啊!”
沈越黑線:“師父,你這是什麼話, 難不成你認識他們?”
“好說好說, 老子當年離開江北的時候, 他們就在這裡了, 如今五六年過去了, 他們還是那個衰樣兒,真是沒長進!”方阿草搖頭晃腦, 從車的這頭爬到那頭,掀開車簾,對着那對人喊道:
“王老兒,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居然還在這裡佔山爲王啊!”
山上一陣騷動,接着當先衝下一人,黑馬黑衣黑髮,整個人就一個字,黑。
那人衝到馬車前,仔細看了看方阿草,突然大刀一揮,刀鋒直逼方阿草面門,車門口的沈七驚叫一聲,十分不爭氣的白眼一翻栽到車下去了。
“師父……”沈越驚叫,卻見方阿草嘴角含笑,眉梢微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那虎虎生風的大刀偏偏就在距離他眼睛只有一指寬的時候,停下了。
馬上那人眨巴眨巴眼,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嗚哈哈……小草草,你還是這麼不招人待見!”
“託福託福,老王,你還是那麼沒出息。”方阿草自車上跳下來,走過去扯了扯那匹黑馬的尾巴,黑馬低低的嘶鳴一聲,居然回頭蹭了蹭方阿草。
沈越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情況,回頭看蘇牧,也是同樣的迷茫。
那黑人自馬上跳下來,一把抱住方阿草的肩膀,回頭衝山上駐足觀望的同夥揮揮手,大聲道:“兄弟們,咱們的壓寨夫人回來啦!”
沈越和蘇牧一起傻掉,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下車。
方阿草眯着眼睛回頭看了看山上的人馬,笑了:“老王,老子記得當年在你這裡埋了兩罈子好酒,你沒有偷喝吧!”
“沒有沒有,哪能呢,不信你上山看看!誒,這兩位是?”
“哦,不用管他們,一個是老子手下敗將,一個是老子那不成器的徒弟,走走走,喝酒去!”方阿草說着,便扯着老王上了山。
身後,沈越和蘇牧亦步亦趨。
一行人順着山坡翻過去,就到了一處凹地,中央一座不大的小寨子,寨子門頭上,一面大旗迎風招展,上書龍飛鳳舞三個字:“黑人寨。”
沈越看看那旗子,再看看前面黑得像從炭窯裡滾出來的老王,忍不住笑了。
原來當年方阿草離開江北的時候,路過這裡,恰好被老王帶着兄弟們下山打秋風給逮了回去,當時的方阿草才十五歲,秀秀氣氣一個少年,老王眼神不大好,生生把方阿草當成了個大姑娘,當下就拍板要方阿草當他的壓寨夫人,方阿草欲哭無淚,被押着天地都拜了,進了洞房,扒了衣服,才發現方阿草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這一下子,老王可是被打擊慘了,不過方阿草很快便和老王熟稔起來,還稱兄道弟的成了好朋友,只是兩人都是嘴巴損的人,從來不肯口頭上吃虧,所以老王總是叫方阿草做壓寨夫人討個口頭上的便宜。
一進寨子,方阿草和那老王便被蜂擁而至的人給包圍了,一羣漢子簇擁着二人進了大堂,很快,酒上來了,肉也上來了,氣氛很快熱烈起來,老王舉着大碗猛灌方阿草,後者是來者不拒,大呼過癮,
已經被某人遺忘的衆人只得坐在大堂的一角等着,倒是方阿花不甘寂寞,很快叛逃,撲進了人堆裡,想必那些漢子也是認識阿花的,有幾人甚至抱着酒罈子給小猴子喂酒。
沈越看着方阿草漸漸面色緋紅,眼神也迷離了起來,心中心疼他,便想起身阻止,卻被蘇牧拉住了。
“讓他鬧吧,也許鬧完了,倒是個好事情,這幾個人應該沒有問題,放心吧。”難得的,蘇牧第一次和沈越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
鬧騰結束,已經是初更時分,方阿草搖搖晃晃的拒絕了老王送他回房的好意,一個人晃盪着出了門,沈越早在一旁跟着,只見方阿草並不回房,卻衝着寨子邊的山坡爬了上去,沈越沒做聲,悄悄跟着。
方阿草爬上山坡,這才發現此處是一處斷崖,居高臨下,把崖下的小路看得清清楚楚,夜風清爽,柔柔的吹過來,很快便吹走了酒意。方阿草臨風而立,衣袂獵獵作響。月光融融,襯得他宛若謫仙,似要飛昇了一般。
沈越心中一跳,這樣的方阿草讓他有些不安,彷彿手中的東西要溜走一般。
“師父,你在想什麼?”他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問道。
方阿草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嘿嘿而笑,突然長聲而嘯,吟道:“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清越的聲音傳得很遠,帶着空谷激盪回來的迴音,直接砸在了沈越的心裡。
“師父,你……”
方阿草回頭,月色下,面上的緋紅已經淡去,眉梢眼角盡顯風流,他輕嘆一聲,看着沈越震驚的臉,緩緩道:
“我要訪遍仙山去,你跟不跟我去?”
沈越這下徹底呆住了,前幾日灰霧中的那個方阿草又回來了,當下迷迷瞪瞪的答道:“師父,我跟你去。”
方阿草看着他笑了:“小越你真可愛,哈哈哈,老子不過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了,仙山,仙個P山,老子纔不幹那號傻事兒呢,有酒有美人的地方,就是老子的仙山!哈哈哈……”
沈越黑線,看着方阿草一步三晃的又順着來路又回去了,心中一股氣憋得他差點從斷崖上栽下去。
在黑人寨盤桓了兩天,第三天,方阿草終於在蘇牧的一再催促下上路了,臨走時方阿草抱着老王的腰死活不撒手:
“老王啊,老子捨不得你啊,老子就喜歡你這黑炭頭啊,你我相思五年,此一聚只兩天,再一別成經年啊……嗚嗚……”
老王一臉看小貓小狗的表情低頭摸着方阿草的頭道:“乖,小草草總算招人待見了。”
沈越板着臉走過去,把方阿草從老王的懷裡挖出來,接着塞了一張銀票進了那隻大黑手裡。
老王低頭一看銀票,立即變了臉,揮着手笑眯眯道:“小草草你放心去吧,那兩罈子好酒我一定不偷喝。”
方阿草擰麻花一般的擰在沈越身上,聽了這話,回頭大喊:“你放過那兩罈子酒吧,它們是無辜的!”
可惜話沒說完,就被沈越丟上了馬車。
蘇牧看着方阿草在車裡來回打滾,搖了搖頭,從車窗看着山上漸漸退去的人羣道:“阿草,你的姦夫倒真是會選地方,他那個寨子,前有龍頭,後接鳳尾,是典型的極陽之地,難怪他那麼黑,感情都是陽氣旺盛,給烤成黑炭了。”
沈越撲哧而笑:“蘇公子,在下倒真是第一次聽你說笑話,這個笑話,不錯不錯。”
“多謝賜教。”蘇牧一本正經道。
風輕氣爽的半個月之後,衆人終於抵達了秦州,這半個月可算是方阿草平生最舒適的半個月了,光吃飯不幹活的米蟲生涯,讓他愜意得好似一隻懶貓。一向最招鬼魅待見的沈越似乎失了作用,一路上順利異常,不過正是這種不尋常的順利,讓蘇牧更加憂心。
蘇府座落在秦州城北的一片向陽的小山坡上,順着山勢而建,高高低低的院落錯落有致,從山下望去,櫛比鱗次煞是好看。
馬車順着盤山的小路噠噠噠的爬上去,路兩旁怒放的菊花開成了一片灩灩菊海,方阿草看着那菊花笑得越來越詭異,不時回頭意味不明的看一眼蘇牧,這個詭異的動作讓沈越後背發涼。
“師父,你看什麼呢?”
“菊花啊,這菊花開得,真好真好,看得老子熱血沸騰。”
沈越黑線,默默轉頭。
待進得蘇府,已經是掌燈時分了,錯落有致的院落突然漸次亮起燈來,彷彿一條條火龍慢慢飛來,沈越被這壯觀的景象驚呆了,看了好久纔回過神。
蘇牧一進門就揪住下人詢問蘇老爺子的情況,可是答案卻另大家大失所望,原來蘇老爺子閉關還未出,看樣子,事情並不是很順利。
沈越聞言皺了眉,他看着同樣憂愁的蘇牧,心中沉甸甸的。倒是方阿草,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的吩咐下人去給他弄吃的,熟悉都好似到了自己家,方阿花也是興奮得跑來跑去,連累的沈七氣喘吁吁。
簡單的休息過後,吃了晚飯,沈越本來打算去休息的,卻發現轉眼間,方阿草就不見了。揪住下人一問,才知道,方阿草已經出門了。
“這麼晚了,他能去哪兒?”
“不用擔心,秦州城他熟悉,不會有事的。”蘇牧站在門邊回答道,接着便指揮着下人帶沈越去休息,沈越心中雖然擔心,但也無法,只得先回房。
半夜的時候,方阿草回來了,醉醺醺的一身酒氣,沈越恍然覺得又恢復到了半個月前的狀態。只是這次,方阿草沒有走進他的屋子,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間,而這個房間,是方阿草自小就住的房間。
第二天,方阿草一覺睡到了傍晚,晃悠悠的吃過晚飯,他又不見了。
這次沈越不幹了,他問清楚了秦州的大概狀況之後,從馬廄裡牽了一匹馬,直奔秦州城的花街柳巷。
這廂方阿草晃晃悠悠的走進一家名爲得趣齋的相公館,在大廳裡略站了站,便看上了個站在二樓拐角的小倌兒,攬着人進屋,方阿草懶洋洋的倒在牀上,目光將那個清秀的小倌兒打量了個遍,卻遲遲不說話。
小倌兒有些不知所措,不安的動了動身體,問道:“公子可要我做什麼?”
方阿草搖搖頭,眼前的小倌兒白衣長髮,眉眼間清淡無比,讓他不自覺的想起了那個人,只是手上,少了那把象牙梳子。
“去那邊,拿把梳子來。要象牙的。”方阿草吩咐道。
小倌兒雖然奇怪,但還是照做了。
同樣修長的手指,象牙梳子來回翻轉,方阿草一把拉住那人,翻身倒在牀上,他閉上眼,握着小倌兒的手,不動了。
“環疏……”方阿草輕輕叫道,“只有你肯真心待我,可惜……”
鼻間的味道,是相公館最常見的味道,淡淡的,卻又帶着些曖昧的味道,環疏的身上也是這種味道,可是方阿草一直覺得他與別人是不同的。
當年,備受打擊的少年隻身南下,舉目茫然,袖袖館裡春風一度,環疏抱着他說:“即使人生悲摧,也要活得瀟灑,就算生來就是做受的命,也要保有女王的氣質。”
當時方阿草是被這句話逗得哈哈大笑,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只覺得心酸。人生而有命,這些年,他走過很多地方,遇到過很多人,見過很多因爲命中註定而抱憾終身的人,更見過不認命最後遍體鱗傷的人,他怕了,累了。
蘇牧和蘇家老爺子包括地下自家老爹的努力他不是沒看到,只是他累了,他拖着不願背上,極盡折騰之能事,到頭來只不過是爲了掩飾他日漸臨近的恐懼,沒人能逃脫死亡的恐懼,方阿草看着帳子頂上的花紋心裡茫然一片。
最近這段日子,身體裡的陰氣越來越重,每天只要動一動就覺得渾身痠疼,怕冷怕光,這些都在告訴他,你離死不遠了。沈越的心思他不是沒有知覺,可是他不該,不該揹着自己威脅蘇牧,那種自己被人當做籌碼放在利益的天平上稱來稱去的感覺,真的很不爽。
“公子……”懷中的小倌兒大概是被這種姿勢弄得有點不舒服,委委屈屈的開口道。
方阿草翻個身,指着桌上的酒菜道:“喂老子喝酒!”
小倌兒聽話的起身,取了美酒,喝了一口在自己口中,低頭就要渡給方阿草,這本是相公館裡的喂酒姿勢,方阿草卻不耐煩的推開了近在咫尺的誘人春色:“不用這樣,酒拿來。”
小倌兒被拒絕,顯然有些發愣,取來酒壺之後,就蹲在方阿草身邊,柔若無骨的手開始在方阿草身上摸摸捏捏。
方阿草一口一口的灌着酒,全然不理身上的手。不一會兒,酒勁兒就上來了,眼前越發朦朧起來,他沒有注意到,原本只是在他身上摸摸捏捏的小倌兒眼裡,閃過一道紅光。
眼見着方阿草終於醉倒,小倌兒站起身,全然沒了剛剛的羞怯,他伸出手,指尖紅芒微吐,身後的空中,不知何時,也出現了許多影影幢幢的黑影,一時間,屋裡的燈光暗了下來,空氣也彷彿凝滯了……
沈越從街的這頭問道那頭,終於找到了方阿草的下落,他走進得趣齋的大堂,突然覺地一陣心慌,空氣也冷了好多,那種從骨頭裡透出來的陰冷感覺又來了,沈越一把抹去腦門上的冷汗,三步並兩步的衝上樓,順着那冰冷的氣息直接撲到了一見屋子的門口。
猛地撞開門,沈越一眼就看見了屋子中間醉得不省人事的方阿草,當然,還有無數的阿飄好兄弟。
被沈越驚動的鬼魅只是頓了一下,便有距離門口最近的一隻呼得將沈越拖了進來,陰冷的觸覺讓沈越打了個冷戰,心底的恐懼又上來了,他強忍着撲倒方阿草身邊,試圖喚醒他,卻發現是徒勞。身邊的黑影一步步靠近,有幾隻甚至發出了桀桀的怪笑,並像蛇一樣,纏上了沈越的身體。
沈越掙扎,卻還是被拖開了,那個附在小倌兒身上的鬼魅,伸出了長長的手指,慢慢的劃過方阿草的臉,最後停在方阿草的眉心,只一下,便有幾絲銀色的霧氣被抽了出來,小倌兒扭曲着臉笑得得意,方阿草的臉開始發白,沈越雖然不知道那銀色霧氣代表着什麼,但絕對不是好事。
像是吸夠了那霧氣,小倌兒一擡手,方阿草就跟一塊破布一樣的被拎了起來,接着他再一揮手,方阿草就像短線的風箏一樣猛的撞到牆上,悶哼一聲掉在地上不動了。
“師父……”沈越想喊,可是喉嚨裡一陣發緊,身上的溫度早已經被抽乾了,意識也有些不清楚了,朦朧中,彷彿在看一場無聲的大戲。
那小倌兒把玩着手上的象牙梳子,突然一揮手,梳子像飛鏢一樣直接扎進了方阿草的左肩膀,把他釘在了牀柱上。
鮮紅的血出來了,染紅了方阿草的半個袖子,他垂着頭,看不見臉,但一動不動的樣子讓沈越的心就揪起來了。
那些鬼魅是怕方阿草的血的,於是他們不靠近,只是站在不遠的地方,看着那小倌兒將桌上的筷子訂進了方阿草的右肩膀。此時的方阿草,就像牀柱上掛着的一個破布娃娃,黑色的長髮凌亂的垂下來,鮮紅的血沿着胳膊打溼了袖子,一路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匯成了不小的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