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一,太后的意思是讓皇帝過一個好團圓節。
可惜的是,這一日有大朝,皇帝上了朝之後就去了康雍宮,朝安殿中人難得無所事事,一個個躲在耳房裡無精打采的打着哈欠。
張大人進來時,魏溪正泡了一壺濃茶,問他要不要來一杯。
張大人摸着自己的鬍子,笑道:“這是喝茶還是喝酒呢?”
“我這裡可只有好茶,皇上那裡纔有好酒。等皇上回來,大人就可以去討一杯了。”
張大人哈哈大笑:“今日之後,這宮裡就熱鬧了。”
魏溪靠坐在窗邊的高背木椅上,翹着的二郎腿一晃一晃:“可不是。興許再過個幾年,張大人還可以去皇上那裡再討一個差事。”
張大人眼睛一擡:“哦?”
“有了皇后自然就有了皇子,過個幾年皇子們大了,就要找師傅啓蒙,張大人勞心勞力伺候皇上多年,又是翰林院編修,這份差事還是十有八九拿得下。”
做皇子們的師傅比做小小的翰林院編修好多了,而且與做皇帝侍詔互不衝突,一舉兩得。若是啓蒙的皇子日後成了太子,那張大人的前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張大人笑得牙不見牙眼不見眼:“承魏大人吉言了。”
兩人說笑了一回,眼見着皇帝暫時回不來了,索性喊人拿了棋盤來,張大人執白,魏溪執黑,對弈起來。
魏溪棋藝算不得頂好,張大人也不是國手,兩人有來有往倒是有勝有負,幾盤過後,兩人的勝負之心都淡了些,拉拉雜雜說起了現在宮裡最重要的事兒。
“哪一位秀女能夠一步登天?這種國家大事我可猜不着。不過,依照歷屆帝王選後的標準,不說別的,能夠被選爲帝后的女子家世就不能低了。看看這一屆的秀女,據說有一位王氏就是太皇太后母族的嫡女,穆太后也有侄女入宮,後位如果不從這兩人中所出,那就只能是朝廷重臣之女了。張大人沒有女兒入宮吧?”
“沒有沒有,我就一個幺女,如今還是黃口小兒呢。”
魏溪笑眯眯的道:“可惜了呢,我生君已老。”
張大人慌亂之中落下一子後就連連擺手,魏溪嘿嘿奸笑,趁機吃了他半壁江山:“啊呀,這下才真是可惜了!”
張大人愕然,仔細一看棋盤,鬍子都揪掉了幾根,索性把棋子一丟,直喊不下了。魏溪也不爲難,自己一粒一粒的受起黑子,聽得張大人幾近低語道:“爲人臣子的,只要功利心不太重,對權勢不太執着的人家,哪個父親會把捧在手心裡的女兒送到宮裡去呢!在外人看來,在宮爲妃千般好,可我們都是在宮裡進進出出的老人了,還有什麼沒見過?太后的地位高吧,可是先帝去後她也差點陪葬;太皇太后當年的權勢大吧,不還是落得避居行宮的下場。這是老了,少年時,與帝王朝夕相處哪個不會掏心掏肺?可說句大不敬的話,後宮佳麗三千人,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個妃子能夠一年分得了幾日寵愛呢,不過是在宮裡苦熬日子罷了。”
張大人也不知道怎麼了,他也算是多年臣子了,在宮裡行走,對宮裡的忌諱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可是在這麼一個混混沌沌的清晨,一杯熱茶,一盤棋局後,他就忍不住對着朝夕相處的同僚吐露了自己的心底話。換做在翰林院時,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真是老糊塗了!”他訕訕笑道,魏溪收回掃視周圍的目光,眼中露出讓對方放心的神情,又給他續了一杯茶,“大人哪裡是糊塗,您這是愛屋及烏呢!要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有一位您這樣的父親,那是她們修了多少世纔來的福氣。”
張大人喝了熱茶,方纔覺得嘴裡的苦味淡了一些:“不說帝后,皇上此次還要選出四妃吧?宮裡就一位皇后,到底寂寞了些。”
魏溪道:“先帝當初也是先定下皇后人選,再選的四妃。皇上自小處處學習先帝,此次應當也是遵循古制。”
當年,秦衍之也是先選定了胡歆兒爲後,再定下四妃。太皇太后的王家,太后的穆家,武將中的魏家,然後纔是託孤大臣邱大人之女邱穎。
今生,胡歆兒是沒法子再豔壓羣芳一舉奪魁了。王家與穆家的女兒很有可能選其一爲皇后,餘下的邱穎早就不是喪父的孤女了。她的父親在皇城大疫之年挺了過來,自然不可能託孤給皇帝。今年的選秀名單之中也沒有她的名字,不知道是早已定親還是如何。
這樣想來,這一次不管是皇后人選難以預測,就連四妃人選都只有一位她的熟人,往後,宮裡雞飛狗跳的日子到底會過成怎樣,是真的與她無關了。
魏溪莫名的覺得肩膀一鬆,有什麼無形的壓力被卸了下去,讓她一身輕鬆。
渾身輕鬆的魏溪不知道皇帝現在正在遭受的‘酷刑’!
滿宮殿的鶯鶯燕燕嬌豔得如同盛開的花兒似的女子,全部都殷切的凝視着你。在她們的眼中,皇帝不止是皇帝,是能夠給與她們權利、地位、財富與真情的君主。她們渴望他的寵幸,渴望他的愛護,渴望他的真心,她們望着他的目光就好像餓狗盯着紅燒肉!
紅燒肉·秦衍之·皇帝,在諸多或直白或含蓄或靦腆或誘惑的目光中膽戰心驚,很怕她們會羣起攻之,趁機咬下他一塊肉來。
這導致唱名的嬤嬤叫一個上前,皇帝就搖頭,等到秀女表演了才藝,他又點頭,太后問他人如何,他又搖頭。弄得滿宮殿的人都心力交瘁,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在太后強勢的干預下,終於定下了四妃的人選。
太皇太后家的王霖爲淑妃,穆太后家的穆瑤爲賢妃,胡歆兒終於憑藉出色的容貌溫和的性情成了德妃,最後的良妃爲兵部尚書的孫女,鄭七七。
最後選皇后時,皇帝終於咬緊了嘴巴,死活不開口。太后無奈,四妃已經定下,穆瑤也沒有了爲後的可能,那麼她也樂得沒有皇后與自己爭奪後宮大權,乾脆就藉機道:“誰先誕下皇子,就立誰爲後吧,皇上以爲如何?”
這下,皇帝終於點頭。
穆太后看着兒子瞬間鬆懈下來的表情也覺得好笑,有意岔開話題道:“聽說皇上前些日子出宮玩兒去了,玩了什麼?”
秦衍之抹了抹額頭不存在的汗水:“也沒什麼,正好乞巧,朕平日裡總是聽臣子們說皇城如何如何的繁華,所以特意趁了節日就出去溜達了一圈。”
穆太后問:“聽說還打獵去了?”
秦衍之點頭:“就去了行宮下的皇家獵場,也沒獵到什麼。因爲太晚了,朕餓得很,打了獵物就地給烤着吃了,不得不說,滋味還不錯。”
穆太后笑道:“就會貪吃,也不帶一些回來,給哀家解解饞。”
話題越扯越遠,秦衍之也樂得不跟四妃們打情罵俏,一門心思的投入到與穆太后的拉家常中。
“都是蛇,各種蛇。蛇膽都給護衛們泡酒了,蛇皮太雜,朕就讓他們拿去做腰帶,蛇肉大多進了朕的肚子,哈哈。母后想要,下次朕去獵了狐狸,給您做帽子手套。”
“那哀家就等着了。”穆太后笑得慈祥,擠在皇帝身邊,輕巧的問,“都哪些人跟着去了,獵蛇可不是好玩的,就沒帶個太醫?”
秦衍之下意識的回答:“帶了啊,不是帶了魏溪麼!”穆太后長長的哦了聲,秦衍之心裡一跳知道要遭了,立即接着道,“其實她也沒去成。朕出宮玩的時候,碰巧在朱雀街上遇到了她陪同她的義兄嫂子們一起買東西,朕一個外人不好跟着晃盪,所以纔出宮自己找樂子去了。”
穆太后面上看不清神色,只輕輕的拍打着皇帝的手背:“下一次再出宮,如果忘記帶太醫出門了,儘管拿着她,她那手醫術很不錯,跟在你身邊哀家也放得下心。”
秦衍之眼睛一亮,點頭道:“她的確不錯。”
高位上的兩位權貴渾然忘記了今時不同往日,平日裡他們這樣說笑也就罷了,畢竟那時候皇帝孤家寡人一個,與太后說起話來也沒個忌諱。今日他們一談起魏溪,坐下的四妃中有兩個變了臉色,餘下一個是早就知道魏溪底細的穆瑤,一個是前世今生的仇人胡歆兒。
今日到底日子不同了,四妃人選定了後,穆太后就留了飯,秦衍之想逃又逃不掉,只好盯着四位美人們幽怨的目光吃了午膳。午後,穆太后午歇,四妃們才被衆多宮人圍繞着去了自己的宮殿。
秦衍之回到昭熹殿,洗漱了一番,才喘口氣,小吳子就屁顛顛的進來問皇帝今晚招哪一位宮妃侍寢。
秦衍之長大了嘴巴,後知後覺的想到,妃子只是妾,不用下聘,更不用他勞心勞力的去配合那封后大典。
不過,封后大典躲過了,侍寢躲不過。
皇帝發了一會兒呆,慢慢的道:“榮朕想一想。”
小吳子手一緊:“皇上,這還要想嗎?”
“怎麼?”
小吳子頂着一張純真的臉道:“擡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皇上,您不當今日要選一位妃子侍寢,明日、後日、大後日都要選不同的妃子給您暖牀。”
秦衍之嘴角抽抽,傻傻的伸出四個手指頭:“四個都要睡了?”
小吳子點頭。
“只睡一個都不行?”
小吳子搖頭。
“朕到底是不是皇帝了?”
點頭。
“那選誰侍寢,侍寢幾日那還不能朕說了算?”
小吳子點頭又搖頭:“皇上,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爲了儘快給皇族開枝散葉,您就委屈委屈自己吧!”
皇帝招嬪妃們侍寢,還委屈上了!這也算是千古一帝了吧?
小吳子隱約知道皇帝的那點小心思,可是兩個當事人不戳破,他一個外人又怎麼好多嘴?
秦衍之面色清清白白,最後嘆息一聲:“你去看看,看看魏溪還在不在宮裡。”
小吳子心裡咯噔,低聲道:“皇上,她在宮裡也沒法替您決定侍寢的事。”
“朕知道。”
小吳子斟酌着再接再厲:“您今日在太后和衆多嬪妃面前已經說漏嘴了,太后早就罰過魏溪,四妃可不知道魏溪的底細,也不知曉她與皇上您之間的真正的關係,若是今晚您不招人侍寢,小的多嘴一句……”
“你說。”
小吳子吞了口唾沫:“皇上,您這是給魏溪遭災呢!”
一聲暴喝:“放肆!”
話音一落,小吳子就已經跌落在地,腦袋磕在地板上,沉默不語。
午後的太陽正是最炙熱的時候,金子般的陽光洋洋灑灑的照射在大殿的白玉地板上,冷熱交織,地面隱約升騰起一股子霧氣,不一會兒就散了。
少年天子的脊背彎了又彎,最終不堪重負的折了下去。
許久之後,小吳子隱約聽到‘穆家’兩個字在空蕩蕩的殿宇中輕輕迴盪,他猛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將胸腔裡的那一股子不甘也催吐了出來。就算如此,那一份惋惜依然如影隨形,驅之不去。
第一日,賢妃豔壓羣芳,獲得了第一次侍寢機會;第二日,皇上早朝晚了,當夜依然招賢妃伴君側;第三日,賢妃與皇上一同共進早膳,寵冠後宮。
第四日,皇帝一如前三日,早早的批閱完奏摺就被什麼勾引了似的,急匆匆的跑回了後宮。
魏溪剛剛整理完手中的冊子時,去而復返的小吳子出現在了面前,他輕輕的將一把樂器放在她的桌面上,欲言又止,半響才道:“皇上有苦衷的,你別怪他。”
魏溪笑道:“我一個臣子,怎麼可能責怪君王!”
小吳子手足無措,嘆息一聲,搖着頭走了。
偌大的宮殿安靜了下來,沒有了翻閱奏摺時的沙沙聲,也沒有了那人或驚喜或憤怒的說話聲,更沒有了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死活要湊到她身邊討打的人,所有人都在悄無聲息的前進着,所有的事都在慢慢的改變着。
只有她,被時光的河流沖刷到了岸邊,留了下來,或喜或悲。
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在小小的宮殿裡迴盪,在夜幕下飄散。少年天子的身影隱藏在了龍柱之後,看着那熟悉的少女抱着他贈與的琵琶一步步走出朝安殿,走出他的視線。
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唸的人就在他目光無法企及的地方被人攔住,被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