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出門便聽到走廊另一頭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
誰呢大晚上的!
小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走廊最那端是一道安全門,牆邊亮着“安全出口”的指示燈,門出去便是樓梯。
她靠近幾步,發覺聲音就是從樓梯那裡傳出來的,噼噼啪啪。斷斷續續……
安全門半掩,小茹在走廊上冷靜了一會兒才輕輕推開門。
看到了什麼?
樓道里沒有燈光,一具頎長的背影坐在低一層的臺階上,手裡舉着兩根點燃的煙花棒,噼裡啪啦的正冒着火星。
小茹怔住……
這原本該是個很滑稽的場面。
夜深人靜,還是在住院病房,一個大男人居然躲在樓道里放煙花棒,什麼鬼?可小茹看了莫名就覺得那具背影無助而又痛苦。
她拎着袋子走過去,也下了一層臺階。
“嗨!”小茹故作鎮定地打招呼。
關略稍稍回頭,煙花棒還舉在那。小茹這才發現他另一隻手裡還捏着半根菸,樓道里煙熏火燎,有些嗆人,更可恨的是她打過招呼之後關略也只是側身睨了她一眼,隨後就自顧自地又回頭放煙花棒。
這麼冷淡的開場,小茹有些氣,她乾脆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了關略旁邊的臺階上。與他並肩,轉頭看着他的側臉。
看了一會兒,關略沒排斥,也沒趕她走,但就是不說話。
小茹有些尷尬。
“你好,我是這裡的護士。”
“嗯。我知道!”
“你知道?”小茹興奮,難道他認出自己了?
“你還記得我?”
“什麼?”
“記得我是護士?”
“……”關略總算轉身又斜了她一眼,卻冷冰冰開口:“記得,你身上不就穿着護士的衣服?”
小茹低頭一看,臉色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子。
尼瑪她覺得自己在這男人面前就像個白癡,樓道里又只剩下放煙花的聲音。
小茹陪着他坐了一會兒,漸漸心裡穩了一點,乾脆也不再說話,託着腮幫子側身盯着關略看。
關略從頭到尾彷彿都在自己的世界裡,手裡的煙花棒接着一根又一根,眨眼放完了他再從腳邊盒子裡抽出一把。用菸頭湊過去點導火線,火星亮起來後他便將煙叼在嘴裡,狠狠吸一口,在煙霧裡眯着眼睛看手裡棒子掉下去的火星子。
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呢?
小茹在旁邊專注地看他,他卻專注地盯着手裡的棒子。
場面極其不和諧,特別是高高壯壯的關略,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夾克。嘴裡叼着煙,渾身都是煞冷的氣勢,卻窩在這裡放煙花棒玩兒。餘妖廣才。
拜託,這是小孩子小女生玩的玩意兒好不好!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到底專注個什麼勁?
可小茹硬是整個過程都插不上一句話,只能在旁邊認真看着關略的側臉,手裡的煙花棒明明滅滅,滅下去的時候他的臉會隱在暗沉中,而亮起來的時候半邊輪廓也會隨着清晰起來,特別是那雙眼睛,漆黑深亮,將煙花的火光都攏在眼底。
燒一根,沉一分。
就這麼毫無聲息地燒掉了整整兩盒煙花棒,他明明沒有說一句話,可小茹硬是覺得這男人渾身都是壓抑的疼痛和絕望。
燒完他稍稍緩了緩,手裡那根菸也滅了,他便伸直一條腿又從褲兜裡掏出煙盒。
“嗤-”一聲,這次是打火機裡出來的火,瞬時照亮他大半張臉。
這回小茹算是看清了,看清他俊野的五官和沉冷的眼色。
“喂…”小茹出聲。
關略這纔想起旁邊還有人,只是沒接話,繼續埋頭點菸。
小茹氣極了,說實話她長得不賴,朋友圈或者醫院裡有大把人追她,還頭一次在男人面前這麼沒有存在感。
“喂,我在跟你說話!”
關略在火光中,眉頭明顯皺了皺,半天::“嗯!”總算出了一點聲音,算是回答。
小茹有些氣餒,聲音軟了一點:“我是這裡的護士。”
“嗯,你剛說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這裡的護士,我有權阻止你在醫院裡抽菸!”
“……”
這回關略沒皺眉,只是點菸的手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停止動作,直接將菸頭燒紅,用力吸一口,大咧咧地將菸圈吐出來,終於轉身,冷冷的目光定在小茹臉上:“那又怎樣?”
小茹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不是爲這男人囂張的口氣,而是爲他此時身上那股勁,那股勁太強悍了,叼着煙,沉着臉,一雙深黑的眼睛微眯,渾身不屑,卻帶着絕對的蠱惑力。
這流氓十足的樣子太得小茹的歡心,關略不知道其實很多小姑娘腦子裡都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大哥夢”,就是遇到一個酷斃拽勁的大哥,大長腿,一身肌肉全是江湖氣,冷冷刺刺不愛待見人,卻獨寵自己一個。
關略無論從氣質還是顏值來說都符合小茹理想裡的男人。
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將他拿下來。
小茹悶吸一口氣,別過臉去:“算了,今天除夕,也沒什麼人,我給你放特權。”這是小姑娘置氣討好的話,道行太淺了,關略一眼就能看出來,不由冷笑一聲。
“呵…你今年多大了?”
小茹一愣:“你問我?”
“難道這裡還有別人?”
小茹當即臉一紅,還好樓道里暗,他也看不見。
“過年就二十四了。”小茹調整呼吸,不過二十四也只是虛歲,週歲也就二十三不到。
關略抿脣笑了笑:“果然。”
“什麼果然?”
“沒什麼。”關略又抽了一口煙,“你陪我在這坐了半個小時,怎麼?看上我了?”
“……”小茹又是一個咯噔,艾瑪她真不知道這男人會這麼直接。
之前看他冷冰冰的不愛搭理人,怎麼聊起天來好像還挺騷。
“是啊,看上你了,這個答案滿意不?”小茹也不是什麼膽小的姑娘,既然都主動湊過來了,還矜持個什麼勁兒。
關略又是虛虛一笑,搖頭,夾煙的手指在高挺的鼻樑上掠了掠…簡直了,這動作在小茹眼裡簡直酷帥感爆棚。
“你笑什麼?”小茹的口吻變得有些急。
關略依舊慢條斯理,抽着煙,突然轉頭問:“你知道我什麼人?”
“不知道,但反正看着不簡單!”
“怎麼個不簡單法?”
“你…”小茹又想起之前沈春光落水那次,她在病房跟她掐架,吵到最後一幫男人把她圍住,那些男人看着就不像善類。
再看關略的氣質,說不上來的透着野烈。
“我什麼?”
“你是道上混的?”
“哪種混法?”
“就是手裡帶着一幫小弟,嗯…”小茹平時就愛看香港警匪片,回憶裡面的情節,一下就得出結論,“到處打架惹事,收人保護費!”
“就這些?”
小茹一愣,目光中閃過一次驚訝,聲音突然壓下去湊到關略耳邊:“難不成…難不成你還放高利貸?”
“……”
關略一下子笑出來,卻笑得比啥都難看,笑完便起身站起來,叼着煙,拍了拍腿上沾的灰,走了。
走了,尼瑪就那麼走了!
小茹感覺像是被人狠狠耍了一把,立馬起身去追。
“喂,你什麼意思?對,我是看上你了,想跟你試試,我知道病房裡那女人跟你有一腿,不過都這樣半死不活了,誰折騰的?還不都你折騰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乾的那些事!”小茹卯足勁站在臺階上吼。
關略猛回頭,他人還站在樓道里,可眼前那扇安全門已經被他開了一條縫,走廊裡的燈光滲進縫來,剛好在他眼梢劃開一條金亮的道。
眼底那抹戾色就在光道里,一眼掃過去,渾身煞氣,嚇得小茹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差點咕嚕從樓梯上滾下去。
關略合了門,一步步又往臺階下走。
“你…你幹嘛!”
小茹捏着拳頭,嘴裡哆嗦,卻沒逃。
直到關略逼到她面前,他本來個子就高,又站在她上一層臺階,壓低身體逼過來時小茹感覺到致命的窒息感,這種窒息感讓她覺得既害怕又過癮。
對,是過癮,該死的過癮!
“喂,你…”
“把你剛纔說的話再說一遍!”
“說就說!”小茹腦中過了一道,媽的豁出去了,怕你?怕你就不湊上來了!
“難道我說錯了?那女人被你折騰得半死不活,送過來時就剩半條命了,身上都是傷,腳腕和手腕上都有被繩子捆過的痕跡,一隻手上的指甲還被拔光了,衣衫不整,婦科那邊本還想幫她做私.密檢查,不過這得徵求她本人同意……但…反正我聽科裡的醫生說恐怕下半輩子都得在牀上過了!”
小茹嘩啦啦往外倒,關略眼裡的惡戾在暗光中越發閃爍,渾身的煙氣,混着身上冰冷的皮革味,卻一直沒說話。
等了好一會兒,小茹動了動身子。
“不過…”她快被他逼近的那張臉酷暈了,稍微緩了緩,“不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我看你天天在這陪牀,贖罪啊!”
“……”
關略在她這句話裡擡起身子,黑暗中似乎還站不穩地晃了晃。
“滾!”
“什麼?”
“立刻從我眼前消失,別讓我再看到你!”關略說完扭頭就走,直接出了安全門。
小茹誓不罷休,跟着了魔似的,這男人越不待見她便越帶勁。
“喂!”她又拎着袋子衝出去,關略已經走到走廊,沒有要止步的打算,小茹便乾脆追上去堵在他面前,吁吁喘氣,看着關略惡寒的面孔。
兩人就這麼定了一會兒。
關略長腿一晃,眼裡的戾氣好像突然就沒了。
“你叫什麼名字?”
“啊?”小茹愣了愣,“周茹!”
“好,我記住你了,你剛纔說的話全對,每個字都對,她變成這樣全是我的責任,不過你最後一句說錯了!”
最後一句?
小茹開始努力回憶自己剛纔說的話。
媽的她剛纔說了好多呢。
“最後一句是哪句?喂…”小茹說話的功夫關略已經轉身往病房那邊走,她急吼吼地又追了幾步,站在病房門口的男人突然停住。
“我不是在贖罪,我只是想讓她留下來而已!”
“……”
小茹一時愣住,回神時關略已經推開病房的門進去。
“嘭——”一聲,門被撞上,小茹站在空亮的走廊上怔了怔,舉起手裡一直拎的袋子:“今天是除夕…我只是想…請你吃幾隻餃子而已…”
……
關略撐住額頭,已經在沈春光的牀前又坐了一個多小時。
自從她出事之後好像時光被拉得特別長,他被夾在這綿長的時光裡,動不得,離不了,還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以前他做事也向來沒耐心,偶爾看場電影都恨不得要他的命,可現在卻能保持一個姿勢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
寧伯送來的晚飯他一口沒吃,身上帶的煙卻已經全都抽光了,窗外不時傳來鞭炮和煙花炸開的聲音。
關略看了下時間,再過半個多小時便要凌晨。
凌晨之後是嶄新的一年。
牀上的姑娘穿着一身嫣紅,可惜是睡衣。
關略努力回憶四年前他在騰衝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長髮凌亂,臉色枯槁蒼白,精神萎靡得像個好像得了絕症隨時會死的樣子。
那時候邱啓冠剛去世,楊曦帶球來逼要遺產,沈春光的神經性紊亂已經發展到很嚴重的地步。
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關略回想,是讓她幫着捂那傷者脖子上的口子?
不對不對,是她掉了避孕套,他幫她撿?
好像也不對!
那就是大巴到了鎮子上,她行李被偷了,身無分文之時關略正好走上前充當樂於助人的“好心人”。
第一句話好像是她問他要煙抽,然後他們在騰衝和順古鎮上共度了兩天三晚,事兒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他先去招惹她,結果倒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呵呵…都亂了,我好像記不得跟你第一次見面都說了什麼。”關略疲憊地曲腿坐到牀邊,捏着沈春光涼絲絲的手,將她微彎的指關節一點點捋直,就那麼軟軟地被他捏在手心。
“你還記得嗎?我估計你也不記得了,你這姑娘一直都沒什麼良心,有良心三年前也不會帶着老子的種偏要跑去緬甸,更不會消失三年徹底跟我斷了聯繫。”
“……斷了聯繫也就算了,居然還改頭換面,沈春光?還春光乍泄的春光?”關略回想起不久前他在水晶宮“第一次”見到她,在那間悶悶的包間,他問她名字。
她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沈春光!”
“春光無垠的春光?”
“錯,是春光乍泄的春光!”
關略捏着她的手指“嗤”地笑了一聲:“春光無垠和春光乍泄有區別?反正就一股子撩騷勁!你怎麼不乾脆直接叫自己沈春花?春花春花多好聽!”
“還杏兒,杏兒這名你也好意思取?……”
關略說着說着便自個兒笑出來,笑得眼梢都發酸了,他用手又掠了下鼻子。
“算了,你還是叫原來的名兒吧,原來的名聽着還挺有文化……你那沒種的爹給你取的吧?好歹符合你藝術家的身份,不像這春光杏兒的,整就一花名……”
“還有你這脾氣…臉和疤都改了,怎麼就這脾氣改不了呢?硬得跟什麼似的,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其實關鍵時候一點用處都沒有,被人欺負得死死的……怎麼就敢在我面前這麼橫?那猖狂勁……”
關略眯起眼睛笑了笑,看着窗外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
“猖狂得像只母獅子,不過還挺能忍,有時候其實我情願你沒這麼能忍,忍不住就說出來啊,恨我也好,想往我身上扎刀子也好…我還情願你在我身上直接扎刀子,總比現在這樣痛快,現在等於就是凌遲……三年前你已經把我凌遲了一次,現在再來一次…”
關略說到後面聲音已經沙啞得不行,額頭埋下來貼在沈春光的左手手背上,那麼無力的姿勢……
窗外菸花爆竹熱火朝天,屋內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許久,才聽到一定淡淡沉沉的聲音。
“唐驚程,對不起……”
心裡是窒息般的翻攪,關略的額頭枕在她的手臂上,指端被他鬆了,他伸手去摸上面墜的小鑰匙。
鑰匙動了動,感覺她的手也動了動。
關略沒擡頭,整個人都趴了下去……
沈春光在德國養病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關於南極的紀錄片,當時字幕和配音都是西班牙語,她也不記得什麼名字,只記得裡面有隻企鵝。
這隻企鵝很奇怪,既不跟着其他企鵝去海邊覓食,也不回家孵蛋,而是一個人走向遠處的大山,5000英里荒蕪的內陸,茫茫沒有歸途,他就那麼一個人,孤獨地背向鏡頭,義無反顧。
沈春光現在就覺得自己是那隻企鵝,身後是冰天雪地的南極,而她卻獨自一人走在冰層上,要去往那沒有盡頭的遠途。
直到身後彷彿有人喊她的名字。
“唐驚程…”
“唐驚程,你回來!”
“唐驚程,你他媽又抽什麼瘋!”
“唐驚程,你想做什麼?”
“唐驚程,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