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雷雨將紫禁城帶進了悶熱的夏季,安陵容撐着下巴看着窗外下得嘩啦啦的大雨,有些煩悶地丟開了手裡的《牡丹亭》。
“好好的,這是怎麼了?”皇上從堆滿奏摺的書案間擡起頭,看向安陵容,“容兒是覺得悶了嗎?可惜今年不能帶你去圓明園。”
“皇上朝政繁忙,臣妾明白。”安陵容也說不出自己究竟煩躁些什麼,明明近來諸事順遂,“況且,眉姐姐纔剛診斷有孕,甄姐姐眼看着就要八個月了,皇后娘娘又病着,都不宜舟車勞頓,臣妾便是覺着悶也無法了。”
皇上舒展了眉眼,停下手中的硃批:“是啊,眉兒久不承寵,不曾想朕才召幸了她幾次就有了,她和嬛嬛都是有福氣的。容兒,什麼時候你也再給朕生個公主纔好……”他抿了抿嘴角,沒再說下去。
安陵容卻是直到他想說的是什麼,輕輕眨了一下眼睛,笑着揭過話題:“兩位姐姐如今都有了身孕,太醫院忙都忙不過來,臣妾還是別湊這個熱鬧了。”她起身,端了一早放在邊上晾涼的蓮子湯遞給皇上,“皇上批了一上午的摺子,喝碗蓮子湯歇歇,蓮子最能清心敗火,這幾天甄姐姐有些上火,夜裡睡不着覺,臣妾也熬了蓮子湯送去給她,倒是比太醫院開的那些補藥有用。”
“熹妃懷着孕辛苦,卻是不想宮中人心竟然壞到了如此地步。”皇上喝了兩口,蓮子被剔除了蓮心,只剩下滿口清甜軟糯,“熹妃的肚子不過看着稍微大了些,居然就有人惡意揣測她腹中孩子的父親另有其人,其言實在是不堪入耳,朕前幾天去看熹妃,說起這事,她還百般爲他人考慮。”皇上眉頭緊緊皺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當真是委屈她了。”
“當年夏貴人懷胎時,肚子也顯大,這有什麼稀奇的呢?”安陵容慢悠悠地添了一把火,“女子懷胎,本就懷相各異,有什麼好議論的,宮裡的人可真是閒得沒事做了,滿嘴打牙。”她故作感嘆,“端妃娘娘身子病弱,敬妃姐姐又是個心軟的,難怪壓不住這流言紛紛呢,要是皇后娘娘沒生病,在她鐵腕治理之下,這起子貧嘴貧舌的早就該料理打發了。”
說起皇后,皇上就生氣地嘖了一聲,氣悶地將手裡的碗放到了桌上:“皇后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許是年紀大了,耳根子也軟起來,竟也跟着在朕耳邊唸叨,要朕對皇嗣之事謹慎一些,宮中風言風語豈可輕信?該操心的不操心,不該操心的瞎操心,皇后怕不是病糊塗了。”
“皇后娘娘一病數月,這幾日纔好些,皇上說這話可太誅心了。”安陵容垂眸淺笑,伸手輕揉着皇上的太陽穴,感受着他神經一點點鬆懈下來,正想勸他休息一會兒,盧守常卻是大邁着步走了進來。
他擡頭看了一眼安陵容,眼中是凌厲的警告,讓安陵容瞬間反應過來,是有大事發生。
“微臣參見皇上。”盧守常跪地叩首,朗朗開口說道,“皇后懿旨,太監總管蘇培盛與永壽宮掌事宮女崔槿汐私相交好,淫亂後宮,即刻扣押入慎行司,微臣特來請皇上旨意。”
皇上倏然睜開眼,眼中一片冷肅的殺意,皇后懿旨四個字在脣齒間流轉了幾個來回,才冷聲開口:“既是皇后懿旨,那你就遵照皇后之命吧。”
皇后在後宮猛地砸下一記重錘,敲碎了維持了兩個月的平靜。
“明朝宮中,常有宮女與太監私相交好,稱爲對食,逐漸狼狽爲奸,結黨亂政,明朝江山大半毀於此,所以本朝治宮嚴謹,對食之事鮮有聞說。可是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發現了這個。”皇后端坐在永壽宮正廳,一派正色嚴厲,她示意剪秋拿出一枚柳葉荷包給甄嬛,“熹妃,你可識得?”
東西剛到手,甄嬛就認出來了,這是前幾日她和沈眉莊、敬妃去探望端妃,在門口遇着蘇培盛時,從他衣袖口裡掉出來的,敬妃玩笑了一句,槿汐險些說漏了嘴。不過,在場都是自己人,怎麼的也不該傳到皇后耳朵裡纔對。
甄嬛穩了穩心神,面上故作輕鬆道:“這東西倒是眼熟得很,像是在哪兒見過,這瓔珞的手藝看上去倒像臣妾宮裡槿汐的手法。”
皇后臉上露出一絲不宜察覺的冷笑:“你真有眼力,正是崔槿汐的東西。”
“槿汐也真是的,這麼個年紀了,自己的東西還管不好。多謝皇后娘娘。”甄嬛笑盈盈地收下荷包,仿若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等槿汐回來,臣妾一定好好教訓她。”
“丟東西倒沒什麼大不了,最要緊的,是蘇培盛一直貼身收着。”皇后張開了她的獠牙,“崔槿汐已經給看管起來了,也不需要熹妃你去管教了。”她點了敬妃來說事情的來龍去脈。
“是、是這樣。”敬妃本就心虛,被皇后點名後更是頭冒冷汗,不敢擡頭與甄嬛對視,磕磕巴巴地開口說道,“前幾日臣妾和熹妃、惠妃去看望端妃,正好碰上蘇培盛給我們請安,結果從蘇公公的袖口裡掉出了這個東西,宮女的東西是不能被太監貼身收着的。”她匆匆說完,纔敢呼吸喘氣。
甄嬛不敢相信會是敬妃背叛她,死死盯着她,直到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落地,才緊接着開口:“單憑一個瓔珞也說明不了什麼,許是槿汐丟了正好叫蘇培盛給撿着了,還打算日後還給她呢。”
然而皇后爲此局秘密佈置一個多月,早就準備妥當,她幽幽開口:“單憑一個瓔珞倒也是說不出什麼,可是柳葉合心是什麼意思?熹妃你應該知道。這事既已露出了端倪,本宮就不能坐視不理,今日既然來了,未免落人口實,也爲了徹查,少不得要查查崔槿汐的房間。”
甄嬛微微變了臉色,意識到了什麼,忙上前阻攔:“槿汐是臣妾身邊的人,這事就不勞皇后娘娘動手了,臣妾來做就是。” “你有了身孕,怎麼好做這樣的事,再說熹妃你也要避嫌纔好啊。”皇后不容拒絕地堵了回去,吩咐繪春剪秋去搜查崔槿汐的房間,而後又警告甄嬛,“熹妃,你是有身子的人,還是坐着吧,且看着她們都能搜到些什麼。”
看着皇后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甄嬛便知道今天是躲不過了,她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敬妃,很快就猜到了她爲什麼會相助皇后,一時間又生氣又無奈。
很快,剪秋就帶着一個紅色的木匣走了回來,皇后翻開看了一眼,登時大怒:“當真是穢亂後宮!”她讓剪秋遞給其他人看,尤爲憤憤不平,“他們兩個都是宮裡的老人了,怎麼可能還做出這些事情,爲防上行下效,本宮不能不處置他們。”
“臣妾冒昧懇求皇后娘娘,槿汐是臣妾身邊的人,不如就交由臣妾來處置吧?”甄嬛還想再爭取一把,可皇后這口氣憋了這麼久,哪裡肯放過一絲一毫。
她冷笑着,振振有詞道:“熹妃身邊的人就是後宮的人,後宮的人,本宮就不可以坐視不理。在宮中服侍的人必須自身檢點,存天理,滅人慾,才能安心侍主,否則不知要生出多少亂子來。熹妃,你還是以大局爲重吧。”
“娘娘是太后皇上眼中的賢后,又爲後宮衆人所敬仰,想必娘娘一定會秉公處置,既保住皇家顏面,又能清肅後宮。”甄嬛隱晦地提醒着皇后,蘇培盛可是御前的人。
“那是自然。”皇后揚起勝利的笑容,“本宮是六宮之主,怎能不秉公辦理,以安人心呢?”她扶着剪秋的手起身,緩步朝外走去,“熹妃,你還是好好地安胎吧。”
甄嬛驟然冷下了臉色:“臣妾恭送皇后娘娘。”她背對着皇后,沒看到皇后趾高氣昂離開的背影,更沒有看到敬妃離開前投來的愧疚眼神,她只知道,若保不住崔槿汐,皇后下一個要動手的就是她。
所以,在皇后離開後,甄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養心殿探一探皇上的口風,卻是在門口就碰見了安陵容。
“姐姐來了。”安陵容正在和小夏子說話,“我正想着去永壽宮看姐姐,沒想到姐姐先來了。”她靠近甄嬛,壓低聲音說道,“皇后雷厲風行,插手御前之事,皇上很不高興呢,但我瞧着,生氣歸生氣,皇上倒也並不打算護着蘇公公,姐姐等下注意些說話的分寸吧。”
甄嬛頓時心裡有了數,點頭朝偏殿的方向走去。
身後安陵容淡淡叫住了小夏子:“等茶再晾涼些再送進去……本宮知道,皇上喝的茶都是八分燙,今日例外,等晾到七分了你再送進去……”
甄嬛聽了一耳朵,頓時心裡有了主意。
安陵容交代完,垂手慢慢帶上護甲,聲音輕不可聞:“翠音已經出宮,雖說眼下牽扯不到你,但你要清楚,若保不住蘇培盛,這場風暴遲早會捲到你身上。”
“奴才明白。”小夏子低垂下頭,聲音堅定,“便是娘娘不說,奴才也會記得師父的好。”
門外,大雨已停,空氣裡散發着泥土的味道,仿若地下腐爛已久的髒東西驟然得見天日,散出的味道令人作嘔。
安陵容等了好一會兒纔等到甄嬛從裡頭出來,看她臉色就知道,這一番談話並沒有什麼結果。
“皇后身子纔好,她就這般迫不及待要動手了。”甄嬛下定了主意要去慎行司看崔槿汐,轎攆一路往小巷而去,“皇上雖生氣皇后自作主張扣押了蘇培盛,但事情到底是出在後宮,皇上也無話可說,我聽話裡話外的意思,似乎還挺贊同皇后處置槿汐的。”
“歷朝歷代,宮女太監對食之事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更何況蘇培盛是什麼身份,他自幼便服侍皇上,比起後宮嬪妃,他纔是陪伴皇上時間最久的人,說一句位高權重也不爲過。”安陵容說道,“可他卻和槿汐糾纏在一起,槿汐又是姐姐的心腹,皇上會怎麼想?”說到這個,安陵容又想起一事來,“姐姐回宮前走過蘇培盛門路這件事情,皇上可是知道的,原先還以爲只是一時的賄賂,如今卻發現是長久的籠絡,皇上怎能不心存忌憚?”
“我也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是以,方纔在御前我纔不敢太過求情,只怕槿汐還沒救出來,先把自己給搭進去了。”甄嬛苦笑一聲,輕嘆了一口氣,“萬一皇后再借此治我一個庇護縱容之罪,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不多時,慎行司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