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花得了信兒,早早就在慎行司門口等着了,一見着安陵容和甄嬛,連忙堆着滿臉的笑容迎上來:“貴妃娘娘和熹妃娘娘貴步臨賤地,奴婢惶恐,快快裡面請。”一面說,一面迎她們進去,“正值夏季,慎行司裡悶熱得很,二位娘娘小心慢走,可別磕着碰着。”
“這裡怎麼還用這麼厚的被褥呢?”流朱扶着甄嬛,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卻依舊扇不走那股汗臭味。
蒔蘿扶着安陵容慢慢跟在後面,聽見董春花解釋道:“如今是夏天,用這樣厚的被褥和乾草,也是慎行司刑罰的一種,進了慎行司就沒有一刻能舒坦,夜裡睡覺,捂出一身痱子來,便覺身上有萬千蟲蟻啃噬,若是瘙癢抓破,感染幾回人就熬不住了。等到了冬天,滴水成冰的時候,就會換成薄被,活活凍死的也有不少。”
“先前娘娘身邊那個被打發了的竹青,就是在這裡凍死的。”小允子低低地在甄嬛身旁說道。
聽到這個許久不曾聽到的名字,安陵容微微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復了正常。越往裡走,裡頭宮人打罵的聲音就越是清楚。
“好好幹活,別偷懶。”
“看什麼呢?快點幹!”
“賤骨頭,進到了這裡還想偷懶,不想活了?”
董春花走在前頭帶路,聲音不高不低:“凡是入了慎行司的人,每日只睡兩個時辰,餘下時間都要不停地舂米,娘娘想找的人估計也在裡頭。”
推開一扇小門,甄嬛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的崔槿汐,不禁心疼地眼圈一紅。
“董姑姑,今日是不是新來一個叫崔槿汐的?煩請她過來一下,我們娘娘和她說幾句話。”蒔蘿上前兩步,給董春花塞了一個厚厚的荷包。
董春花摸了摸荷包,頓時眉開眼笑:“有有有,人才剛來,就在裡頭呢,奴婢這就去叫。”她高喊了一聲,崔槿汐便縮手縮腳地從裡頭走了出來。
“娘娘怎麼來了?”崔槿汐滿臉蒼白憔悴,關切地看着甄嬛,“娘娘懷着身孕,怎可來這種地方流朱,你怎麼也不勸着點?”她愧疚不已,“都怪奴婢連累了娘娘,害您來這種髒地方。不過外面也少不得有人在笑話娘娘吧?奴婢真是,無顏再見您了。”
前後算來不過幾個時辰,人就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甄嬛心疼得看着崔槿汐被燒火棍打過的手背,險些落淚,拉着她去了外間說話。
“崔槿汐是熹妃身邊的人,這段時間在你這裡,你多照看她一些。”安陵容待不住,先行一步走到外面,低聲吩咐董春花,“還有蘇培盛,他是什麼身份應該不用本宮提醒你了吧?”
“這……”董春花有些猶豫,爲難地開口道,“崔槿汐和蘇培盛都是皇后身邊的江公公親自送過來的,還特意交代了要讓他們多吃些苦頭,貴妃娘娘這話倒是讓奴婢難辦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明顯是心懷鬼胎。
安陵容冷笑了一聲,示意蒔蘿又給了一個荷包:“皇后能給的,本宮也能給,但你若是存了二心,想着賺兩頭的銀子,可就別怪本宮對你手下無情。”
“是、是是是。”董春花猛地一個哆嗦,顫顫巍巍地伸手接過銀子,圓盤似的臉上滿是諂媚與討好,“奴婢愛財,但也知道取財有道的道理,娘娘只管放心。”過後才點頭哈腰地退下。
安陵容看着董春花的背影,附耳對蒔蘿吩咐了幾句:“……給她點教訓。”
“是。”蒔蘿點頭應下。
甄嬛沒和崔槿汐聊太久,很快就出來了,回去的路上,她愁眉不展:“當初她一心爲我,如今卻因爲我落到今日這樣的地步,總是我對不住她。”
“姐姐也別憂心太過了,此事也並非無路可走。”安陵容低聲道,“姐姐或許可以去求一求端妃姐姐……”她憂心地看了眼甄嬛的肚子,“姐姐懷着孕辛苦,還是我替姐姐去吧。”
算算日子,甄嬛真正的臨盆之期可就在眼前了。
“我親自去。”甄嬛卻如是說道,“槿汐因我而遭難,若此時我還只顧着自己,如何勸得端妃娘娘幫我呢?”
“也好。”安陵容點了點頭。
然而等她們到延慶殿時,端妃似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半點沒有意外,一番見禮後,三人各自坐了下來。
“着急見姐姐,也不知姐姐肯不肯幫我。”甄嬛扶着後腰,忍住身體的不適。
“妹妹別急,先說來聽聽。”端妃臉上帶着安撫人心的笑意,一點點撫平了甄嬛心中的焦躁與不安,她回頭看向安陵容,開口道,“今早我也被皇后叫去了永壽宮,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大多知曉,想着今晚熹妃必定是要過來的,卻是不曾想,你也來了。”
“我在養心殿裡聽說了這事兒,蘇培盛還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押走的。”安陵容皺着眉說道,“皇后娘娘這事兒做得也太欠考慮了,蘇培盛到底是服侍皇上的人,這麼突然地被帶走了,小夏子這羣人一下子就跟沒頭蒼蠅似的,哪哪都做不好,今兒個連給皇上的茶都晾涼了。”
“我是一心想救槿汐和蘇培盛,自然也是爲了皇上。”甄嬛緊跟着說道,“蘇培盛在皇上跟前服侍多年,是最清楚皇上脾性的,如今乍然被拘,一則損傷皇上顏面,二則皇上身邊也沒有會服侍的人,處處不得順心遂意。”
“兩位妹妹說的是啊。”端妃不住點頭,她今天知道皇后扣走蘇培盛時就猜到會是這麼個情況了。 端妃微微沉思,想起白日皇后說的那句“存天理,滅人慾”,頓時心中有了主意。
既然皇后覺得後宮中人必須要摒棄人慾,以朱熹之理鎮壓,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用孟子之論服衆。男女居室,本就是人之大倫,皇后雖有理,但也只在方寸之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端妃低喃着唸了兩句詩詞,轉眸笑道,“桃花,喜愛者稱爲宜室宜家,不愛者棄之逐水飄零,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罷了。妹妹放心,此事我應下了。”
甄嬛大喜過望,忙起身言謝。
“妹妹快起來。”端妃扶住她,垂眸滿是慈愛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如今你和惠妃都懷着身孕,也實在見不得生死打殺的事情,事關江山社稷,皇上必定會慎重考慮的。”
“有姐姐這句話,妹妹就安心了。”甄嬛落下了心頭的一塊巨石,身體也跟着放鬆下來,熟悉的墜痛感隨之而來,她微微變了臉色,“天色將晚,妹妹就不多打擾了,等事情了結,妹妹再親自過來拜謝。”
安陵容察覺出不對,忙附和甄嬛離開延慶殿,就近先回了未央宮。
“姐姐覺得怎麼樣?”安陵容一臉緊張地扶着甄嬛坐下,頭也不擡地吩咐,“蒔蘿,去叫豆蔻過來,還有,關緊大門,把宮裡的人都看死了,今晚誰都不許裡外走動。小印子,去太醫院看看,今晚周太醫和溫太醫在不在,趕緊請過來。”
“是。”蒔蘿和小印子忙應聲下去。
甄嬛坐在榻上,努力調整着呼吸,滿頭冷汗:“容兒,我這一胎雖已足月,但對外還不滿八個月,現在生還太早了些,還有槿汐……”她用力吸了一口冷氣,仰頭忍住痛楚,“我若此時把孩子生下來,正給了皇后鑽空子下手的機會,還、還不是時候……”
“小主……”流朱在一旁急得快要哭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豆蔻的藥是一早就制好了的。”安陵容的手被甄嬛緊緊握在手裡,她的不安和驚慌順着手背上浮起的青筋一點點傳過來。
豆蔻很快就來了,她拿着一個瑩白的瓷瓶在安陵容和甄嬛面前站定,乍眼一看就知道情勢不好,也不多話,伸手探了探甄嬛的下身,微微鬆了一口氣:“還好,娘娘尚未見紅。”她倒出一粒指甲蓋大小的藥丸塞進甄嬛嘴裡,“熹妃娘娘,此丹名爲白朮丹,服用者可保胎一月,期限一到即刻就會發動。”
安陵容給甄嬛遞了一杯清水,掐着手指算了算時間:“今兒個是中元節,再過一月就是中秋。”
“八個多月,將滿足月,也算說得過去了。”甄嬛用了藥,肚子的鈍痛慢慢褪去,眼神也恢復了清明,她摸了摸肚子,“一切都得提前安排好才行。”
“萬事交給我,姐姐只管安心生孩子。”安陵容拍拍甄嬛的手說道,“中秋家宴我會告假,在永壽宮提前佈置,只是姐姐明面上就快八個月了,伯母可要進宮照顧?”
甄嬛眼神一痛:“我如今是鈕祜祿甄嬛,若要母親進宮,也該是承恩公夫人進宮照顧。更何況,我的父親雖已回京養病,但母親和玉嬈都還在路上,車馬勞頓,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回來的,只怕我的產期等不到母親進宮了。”
安陵容聞言,也無話可以安慰,只能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隔天早起,甄嬛正在梳妝,拿着梳子看了半晌,開口對流朱說道:“今日不必挽發,你來替我篦頭髮。”
“小主昨晚沒睡好,早起精神氣也短了。”流朱關上妝匣,扶着甄嬛在榻上坐下,拿着梳子慢慢地給她篦頭髮,“昨晚給小主看診的是周太醫,今日要不要奴婢請溫太醫過來再給小主看看?”
“不必,周太醫是容兒信得過的人,醫術並不比溫太醫差。”甄嬛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地說道,“況且眉姐姐如今胎還未穩妥,溫太醫要費心照料她,不必因爲我讓他白跑一趟。”
流朱點點頭,轉而低聲問道:“小主,端妃娘娘真的會幫咱們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甄嬛睜開眼,眼中一片篤定之色,“容兒與端妃交好,她的爲人,容兒比我清楚,我不過是要她說句公道話罷了。她久在宮中,資歷深,見識廣,平日裡又少與人來往,便是和容兒的交情也甚少有人知道,由她開口,皇上纔不會覺得她是在偏袒求情。”
流朱放下心來,認真給甄嬛篦頭髮。
日頭漸高,安陵容落下手上最後一針,將縫好的荷包拿在手上細看還有沒有錯處,一旁的豆蔻正說着最新的消息:“皇上下旨,放蘇培盛和崔槿汐出慎行司,各自罰奉一年以示懲戒,眼下槿汐姑姑已經回永壽宮去了,蘇公公也回到御前侍奉了。聽小夏子說,蘇公公跪求了皇上許久,才求得皇上鬆口放過。”頓了頓,她又說道,“昨天晚上,皇后擺駕去了交蘆館。”
聽豆蔻說完,安陵容緩緩擡起頭,看着院子裡盛開的滿樹紫薇花,淡淡開口問道:“祺貴人出來了?”
“是,皇后藉口中秋將近,求了皇上給她放出來。”豆蔻站在安陵容身旁,低聲回道。
安陵容笑了,將荷包放回到繡簍裡:“瑾嬪太蠢,相比之下還是祺貴人有用一點。難爲皇后,如今手裡能用的人沒幾個了。”她眼眸漸漸兇狠,“等她手裡再無人可用時,就該輪到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