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兄長給我的答覆冷冷淡淡,只有一句。

“你且安心,不必多想。”

這讓我的確不再多想了。他似乎並不反感這樁婚事,倒是這反反覆覆的確認,讓我來回說起這個本就難以啓齒的事情,最後退出門後,在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我羞紅了臉。

幽國的風俗裡,女子的及笄之日,便是定親之日。

時光一晃一月便過去。那個別有意義的一天,到底是來了。

那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一場新雪過後,天微微放晴,明媚的陽光在皚皚白雪上折射出細碎的金亮。待日暮西沉之後,大殿上燈火輝煌,宮女傭人忙忙碌碌,賓客絡繹不絕。從未見過東宮這等吵鬧的時候,鶯歌燕舞管絃絲竹爲本是清色的冷調添加了一絲慶典的味道。

夜晚剛剛拉開序幕,天邊出現第一顆星時,我便被一羣宮女簇擁着到了更衣室,好一陣子濃妝豔抹,我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大跳,但連驚嚇的表情都因爲厚厚的脂粉做不麻利。一揮衣袖,我大喝一聲。

“端一盆清水!”

然後便很不客氣的把那老嬤嬤費了半個時辰化的東西洗了下來。真可謂一番心血付諸東流,那老嬤嬤心疼的直咧嘴,連連說我不懂事理。

最後總算秋秋來救了我。她笑着給嬤嬤請安,據說這位嬤嬤乃是曾經先帝的乳母,得罪不得,女帝都要敬她三分。而那後宮裡的前朝妃嬪,日日都要孝敬她一番,才能在宮裡過的相安無事。

秋秋好說好商量,才讓她一翹尾巴哼了一聲,轉頭出去了。我大大舒了一口氣。

“小姐這臉蛋,適合上淡妝。老嬤嬤年紀大了,審美的方式還停留在先帝那個時期,這也不怪她。”秋秋微微一笑,只消半柱香的功夫,就把妝給弄好了。

“這是我第一次化妝。”我愣愣的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想起月風嵐的第一次,是在出嫁之夜。然而,卻空對冷月,無人欣賞。

自己這樣算是幸運的吧。兄長似乎從不在意這些東西,他只要我合着規矩不出醜就滿意了。

“更衣——”外邊一個女官扯着嗓子一叫,嘩啦啦,好幾架衣物都被推了進來,全都是晚宴的盛裝。

秋秋倒吸一口氣,眼睛都直了,毫不猶豫的挑出一件硃紅色的畫錦長裙拋給我。

“這可是最昂貴的畫錦裝……有些人一輩子也穿不上啊!”她二話不說就給我套上,“就穿這件,簡直是爲你量身定做的!你看看!”

我不甚在意的往鏡子裡瞟了一眼,倒是的確很有貴族的氣質,轉了一圈,感覺我風度都變了。只是——

“這顏色,是不是太晃眼了些。畢竟不是成婚,穿的這般紅色。”我有些在意這種色彩。

“硃紅又怎麼了,夏朝還天天滿城都是硃紅呢。依我看,小姐着硃紅纔是最好看的。”她又傾身爲我描了一下眉,“小姐膚色本就比常人白皙,配着大紅絕對是個美人,那高雅華貴的氣質無人能比!今晚一定要震驚全場哦。”

“我看秋秋你是受自己曾經喜服的影響吧。”我挑了挑眉,“不過既然是好姐妹的眼光——我就領受了。”

她眉開眼笑,“穿衣着裝這種事啊,就需專門找我。我可是負責後庭宮服禮服的女官。”

她一把拉過我再度坐在鏡邊,“一件衣服配一個髮髻,你這個髮髻還要變一變。”

她隨手便挽出個流雲傾髻,還加了一個蓮花冠。

“如何?”我看着她鏡子裡眼睛都眯了一條縫,“你可是我的作品,安陽大人可是鑑賞人吶。”

“兄長從不會注意這個。”我起身一撩衣袖,寬大的袖擺和裙尾讓我有一種瀟灑恣意的快感。

“小姐怎就知道?但凡英雄愛美人。”她攙着我的手臂,往大殿走去,“不過小姐怎對安陽大人還稱呼兄長?恐怕這晚宴上不妥吧。”

我愣了愣,“也對。是該改一改了。我會稱他安陽大人。”

“你呀——死腦筋。”秋秋點了我一下額頭,“也是,安陽大人這樣的人天生就讓人敬重,對我來說,他永遠像是在天邊,如神祗般不可觸及的人啊。”

“纔沒那麼誇張。”

我和秋秋你一言我一語在一羣宮娥的簇擁下慢慢步入了大殿,前方有女官引路,很快我便看見了兄長。

他似在與一些賓客說着什麼,背對着我,似是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直到與他交談的人倏爾擡頭笑道,“喲,您的準夫人來了!”

我們同時都爲對方震驚了一下。估計我們震驚的原因都是一樣的。

我實在想不出兩個人竟然都着了硃紅色的畫錦服飾,像是頗有默契一般。而我倏爾想到更嚴重的事情。那便是在別人眼裡這彷彿是急着成婚一樣,早早便穿上了喜服。這個想法讓我分外尷尬,無地自容,連瞧都不敢瞧他一眼。

還好他只是怔愣了一瞬,便轉過頭去了。神態自若的不知又說了什麼話。

“小姐,大人停留在你身上的目光比平時要長許多哦!”秋秋在耳邊嘀嘀咕咕頗爲興奮的說。

我又羞又惱,剛纔也不過是一瞬而已!“你這是在諷刺他平常都不正眼瞧我吧。我看啊,他是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妹妹,兩個人連衣服的顏色都不謀而合。”

“難道只有至親這般?緣分纔對!你們現在可不是兄妹這麼簡單啦!”她指責我,“是你太認真,太計較這些關係了。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完全清楚的感覺,順着自己的心走下去就好了,別顧及太多,反而耽擱了本是能得到的幸福。我最不喜歡擦肩而過這個詞了。”

我心中一緊,我是太在乎這個所謂的立場了麼?是啊,放任自己,別想太多。這是兄長一開始便對我說的話。我這般敏感而謹慎,又能得到什麼呢?

想到這裡,心情陡然一鬆,目光這沒有焦距的望向兄長那邊,聽到秋秋又在耳邊低語,“他看你的眼神絕對比平常要亮,我敢保證!”

“我看是光線問題。”這夜宴上千百盞琉璃燈晃得我眼都要瞎了,要說我眼神跟平時比,能亮上一千倍不止呢。

不去理她,卻見兄長說完話微微頷首,轉身走了過來,剎那間,我覺得整個大殿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們兄妹倆身上了。

他握住我的手和第一次一樣冷,讓我不由得猛地擡眼,心中擔憂他身子到底恢復的如何。

聽說那天他連用了三次禁術,鎮魂鈴都無法再維持形態,三隻齊齊破碎。這是我前兩天才聽說的,據說是他不想告訴我,怕我再擔心。

那又有什麼用呢?知道了我只能更擔心。心神不寧的被他牽至帳幔外,他停下腳步,似是窺透了我心思一般。耳邊空靈鈴聲響起,他手掌中不知何時已拿了三隻鎮魂鈴承在我面前。

“我的靈力已經恢復。”他淡淡說着,手一反轉,白鈴消失不見,“女帝將至,去落座吧。”

他話音未落,便傳來女帝已入前殿的通報,衆人皆跪下作禮。我瞧見那面色如霜的高傲女子踏着如蓮的步子緩緩來到殿中,滿面喜色,眼中卻是漆漆的冰冷,如這幽國四季的冰雪難以消融。

“快讓孤看看這兩位佳人。”她禮服上莊重垂瀉下的流蘇掃過我,華麗的裙襬上龍飛鳳舞,頗爲張狂,“今兒個不但是我侄媳定親的大好日子,亦是及笄之日。息侄,你可要照顧好這位佳人。不過我看好像不用我再叮囑什麼了。”

她目光犀利掃過我和兄長交握的手和相同顏色的服飾,“未來的王與王后如今便是難得的默契,真是我大幽的福分啊!”

她明明語詞激昂,我卻隱隱聽出幾分深藏的嘆惋,雖是爲他人,但更像爲自己。

“孤今日便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頭偕老!”她取過宮女遞上的天公爵,一仰而盡,彷彿再迫切的去醉倒一般。

我心下一凜,不會是……這女帝也對兄長存有什麼難言的心思吧?

我猛地搖搖頭,雖然她和兄長年歲相近,可畢竟是姑侄關係,我這一個已經夠亂了,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她一揮衣袖便出去了,便走還衝衆賓客便點頭微笑,模樣和藹可親。

“都吃好……嗯,喝好!別跪着了!”

待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外,衆人起身,頓時嘈雜聲都能掀起房蓋。

“女帝酒量不是很好。”兄長皺了皺眉頭,倏爾轉頭瞥了我一眼,“女孩子家少喝酒,今日就讓我來擋吧。”

“那怎麼行。”我急道,“這賓客至少得有上百來人。更何況,我也是宴席的重要一方,不能滴酒不沾啊。”

“不行。”

簡短兩個字立刻讓我再次噤聲。還真是毫無商量的餘地。

女帝來訪後便是我的及笄盛典。這禮本應是由孃家人來做的,但不知怎的兄長竟把秋秋曬在了一邊,親自出馬。

“我儼然是你最親的人。”他漫不經心的說着,竟然從袖中掏出一支海藍色的髮簪,“這算不上禮物。及笄之禮早在你來幽國前便送完了。”

“那是什麼?”我疑惑。

“什麼也不是。你那秋秋剛剛纔想起忘帶簪子了,眼下正是子時,時間耽擱不得。”他頓了頓,還是簡短的爲我插上了髮簪,“這是安陽夫人留給我的,今天就應急吧。”

禮罷他便起身,高大的身姿籠罩這滿室的燈火,神色淡淡,“我去給前輩敬酒。”

彷彿發生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腦裡卻炸開了花,是母親留給他的海藍髮簪!我記得她的遺物中留給了我一塊玉佩,容娘說給兄長的是根玉簪,說是來送給我們日後的攜手之人。

兄長居然這般輕描淡寫的誆我,他不可能不知道這髮簪的意義。

我想起自己隨身的那塊玉佩,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奇怪?難道是丟了?我一直很小心,不可能啊!

皺起眉細細去想,腦海中卻晃過一個殘影。似乎在漫天繁星下,有兩人躺在牛車上,我手中持着玉佩把它交給了另一個人。

努力去想那是誰,卻頭痛欲裂,愈發模糊的記不起來了。

啪啦。一聲清脆的碎響將我思緒打斷,原來不知何時我竟然碰倒了琉璃杯,那晶光碎片明晃晃的散了一地。

眼前忽然又晃過那劍刃在我面前碎裂的場景,心驟然痛的無可附加。

“我忘掉了一個重要的東西——”我**的捂住頭,“是那個送了玉佩的人麼?是那個叫雲恭的人麼?他到底是誰?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