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上想向我敬酒的人的確大多被兄長擋下了,然而我還是沒能遵守他的叮囑,自斟自酌喝了一杯又一杯。
秋秋最後終於察覺到不對,跑過來扶住我驚嚇道,“小姐,你這是在做什麼!安陽大人知道了會生氣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喝——試一試。”我眼前終是天旋地轉,秋秋也開始看不清楚,“都是一醉解千愁……我就要醉……”
“小姐又有什麼煩心事?”她慢慢攙着我起來,往殿外走去散酒,“今日是小姐的及笄並定親之日,小姐當高興纔對。”
“我是高興……”我一揮手,差點沒被裙裾絆倒,“可是剛剛我錯亂的記憶又讓我很心煩……雲恭……”
扶住我的手突然一抖,緊接着,秋秋低沉的音調在我耳邊響起,“小姐醉糊塗了……”
剛剛經過偏殿,突然傳來了一個清麗的女聲,軟綿綿卻不失傲氣。
“那不是我的侄媳麼?快快過來!陪姑姑聊聊天!”
秋秋抽了一口氣,“是女帝!她怎麼沒回宮?”
但還是一把拉住我作禮,“是奴婢伺候的不好,小姐醉的厲害,言語間多有失禮怕是會叨擾了陛下。”
“你不是那秋丫頭麼。”女帝微微擡眼,目光中竟帶了一絲微醺,“倒是忠心護主,情誼可嘉。來人,賞秋梧三匹畫錦!”
秋梧受寵若驚。
“沒什麼失禮不失禮的,今天就是家宴,我只是跟洛依閒話家常。你們衆人都退下吧。”她高雅的又斟了一杯酒,“這是青梅做出的佳釀,來,侄媳嘗一嘗。”
秋秋猶豫的看了我一會兒,目光停留在女帝止不住倒酒的手上,小聲在我耳邊說,“小姐放心,我馬上去叫大人過來,小姐千萬淺嘗輒止,不要再多喝了。”
她匆匆小跑消失後,女帝又喝了五六杯酒,接着便微微閉了眼睛。
“你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當年……也是如你這般,花一樣的年紀……”
我微微愣了一下,酒醒了大半。
“他叫反景婁……是王兄的拜把兄弟,一身的雪絨雕袍,白色的氈帽七尺長的薄刀英武的不像樣子。他就是這雪山上的英雄,流矢般的箭法竟連衆禁兵都無法比擬。”
“陛下……說的可是王夫?”我猶豫了一會兒,卻想起女帝似乎身邊並無任何伴侶,一直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她斷斷續續的說着,“我們青梅竹馬,互許了終生……然而……”
她眼中竟漸漸蓄了淚,順着並不再年輕的容顏緩緩落下,“那年王室的幾方勢力不可開交,母后爲了控制住那些股肱之臣,朝中的一位權臣做了我的王夫。”
“新婚那晚,景婁冒着大不赦的罪名私下翻牆找到我,意欲與我私走而浪跡天涯。可我怎能脫身,走了王室會如何,幽國會如何!這樁婚姻本就是牽扯到多方利益。爲絕了他的念,我說了一些絕情的話。”
她面露痛苦,淚似已流乾。
“你可知道,再曾經滄海的感情也經不起一句傷害,它就像是最脆弱的玉石,鑄造需要苦心經營,要打碎卻只是一瞬!”她微微搖晃了一下身子,面色慘白,“我傷害了景婁,他徹底離開了我。聽說,他去了幽國的北部,與一名江湖女子如膠似漆,策馬江湖。”
“那是我們曾經的夢想……如今他實現了,身邊卻換了人。”她再也沒有了平日裡的高傲,如同千萬個爲情所苦的女子,微微伏在案上,盯着那殿上的虹霓曼舞,杯酒雜錯,“至於我和我的王夫……那是一個在外人看來多麼美滿的婚姻!鐘鼓齊鳴,舉案齊眉。我爲他添衣,他爲我畫眉。其實,他心裡早就有了別人,成婚那一日,他藉口幫助王兄料理公務,一宿沒有回房,其實我早就知道,他與那個女人日日纏綿,我只當做沒有看見,想平平淡淡的過日子。”
“我能容忍,然而母后不能忍。那個女人被暗殺了,倒沒想到我這個王夫是個多情種,竟然爲了他也吞下砒霜殉了情。”
“幽國出了怎樣天大的笑話啊!”她突然仰天笑了一聲,“自此以後,無論王兄再如何說,我都不願再有任何牽絆了。薩滿預言是如何的準,我們幽王室,受的千年詛咒就是沒有子嗣!我們愛上的,都是想象中的人……”
“我總是在想,如若當初我拋下一切,管它什麼幽王室,管它什麼母儀天下,我走了,母后還會想辦法另尋成婚之人。人活一世,求得不就是個安穩和幸福!如今想來,很多責任都是我自己給自己強加上去的,到頭來,就落得個這般淒冷的下場……”
“我如今生無可戀,只求完成先帝的遺詔……”
我突然想起她願爲了安陽府的轉移而耗盡自己的生命使用禁術,原來內心也有這般消極的原因。是她這段悲慘無奈的過去,成爲日日纏繞她的心魔,最終讓她不再留戀塵世。
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睡着了。望着她的面孔,我倏爾頭又是一痛,畫面閃過,似乎是與她第一次相見的情形。
我傾身向前,如同受了某個不知名的蠱惑,在她耳邊輕輕道,“陛下可聽過雲恭這個人?”
她倏爾張大了眼,眸中閃過一抹光亮,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還記得他?”她笑的詭異,“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深的感情。可是那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他死了,你嫁給了別人?”
“什麼?!”我突然渾身控制不住的抖了起來,連自己也不知爲何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心一陣陣緊縮,我從未感到過這般難受,“你說……你說他死了?”
她倏爾拉住我的手,那靜如死水的眼神讓我一個哆嗦,“那個叫雲恭的孩子竟對你是如此情深似海,那時他找到了我的內殿,但不幸的是息侄已經動了手,我可以看出那是最強的破軍系禁術,藍光是鬼系,金光則是專門銷燬魂劍用的。那是致命的一擊,他當場就倒在血泊之中,經脈全斷。恐怕臟腑破裂也不能倖免。但他居然能撐着回過意識,拼死破了那金文契約,我能從他眼中看到那種對你無悔的感情……”
“你說什麼?兄長殺了他?”我哆嗦着嘴脣,手腳冰冷。
“兄長?”她擡了擡眉,“啊……對,你以前一直都這般叫他。他如今可是你的夫君,這樣叫不好。”
她一昂頭,面帶了一絲威嚴,“你忘了息侄是如何攻擊的你了?雲恭是你的劍魂,你受的攻擊實際全加在他的身上。那時你在東宮,可雲恭是在我的大殿。雖然相隔好幾百裡,但是那攻擊的力度可真是絲毫都不落下。息侄那邊下手,這邊就應聲倒地了。”
“不——”我突然抱着腦袋尖叫了一聲。雲恭,我的魂劍?不可能……這些都是什麼荒唐的東西……
“我未去過凝劍閣……我沒有魂劍……”我喃喃。
“沒去過凝劍閣?”她突然面露贊色,“原來你居然有這般潛力!凝劍閣不過是個輔助提供魂劍凝聚的地方罷了。不是凝成魂劍的必要條件,想你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居然憑藉自己便能凝成,必定是安陽家百年來第一個吧……”
我呆在那裡,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那個人——真的是我的魂劍?叫雲恭的那個……”我給過他玉佩,與他兩心相許,他竟然……竟然命喪兄長之手……
“我兄長不知道嗎?”
“正是因爲知道才這樣做,他是陰陽魂劍,可是災難的象徵,你息侄本就對魂劍沒什麼好印象,殺掉他是理所當然。”她居然又開始喝酒了,“可惜了你們這段感情……我突然理解息侄爲什麼那般絕然了,你是他準夫人,他能容得下第三者麼!”
“怎麼可能!”我立刻否決,心還在爲那個叫雲恭的,記憶模糊之人而顫抖。
“也是,難得他那麼憤怒。你那劍魂可真是少見的厲害,第一次攻擊後居然還沒有銷燬,竟還有微弱的呼吸,只是那種傷怕也無法醫治吧。可息侄做事萬分謹慎,又或者是極端憤怒,竟然用了他原來最忌諱的禁術十字封印去徹底了結他。結果便是……那雲恭怕是灰飛煙滅了吧。”
那滿地如淚痕般的劍刃,是他嗎?是他的本來形態嗎?
不知爲何,我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那女帝微醺的瞅着我笑,“哭什麼哭,爲那把劍?不值得……息侄何不是爲你好。今日我看到你,就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我——”
“我不是反景婁。”一個清冷的聲音如驚石般在內殿響起,“我身上留着的,可是半個劍魂的血。”
是兄長。我淚眼模糊的擡首望着他,竟看他眼中盛滿了滔天的怒火,面色冷淡,沒有一絲醉意。
“魂劍?魂劍又怎麼了?”女帝是真的醉了,毫無形象的趴在桌子上竟賴皮起來,語調也不再孤高傲氣,“息侄倒是護着侄媳——”
“陛下,魂劍忠情專一,一旦認定了一個人便是生生世世。”秋秋不知何時鑽了出來,扶着我一同跪下答話,“大人便是如此。所以他之前便與陛下說一生只娶一個人,無法接受您的外甥南泉的一片厚愛了。”
我心裡突然一抖,對兄長殺掉我愛之人的怨憤和責問一剎那變得模糊。
“是麼……”女帝打了個酒嗝,迷迷糊糊的望着秋秋,“你是誰啊……?竟敢擅自闖進來,不知道是我的內殿麼!來人啊……”
“陛下醉了。”兄長沒有動,那種駭人的怒氣似仍舊沒有消減,“不知剛剛陛下和洛依談了什麼,竟讓她大喜的日子裡淚流不止?”
我慌忙站起身,跑到他身邊跪下,“兄長,沒什麼——”
“唉,就是說說雲恭的事麼?你一個大男人,哪有這般小心眼的,動不動就吃味。”女帝竟然毫無遮掩的就說了出來。
“陛下都與她說了什麼?”他瞟了我一眼,那冰冷不由得讓我一個瑟縮。
“我見到那小子後的一些事,雖然你封了他的記憶,不過畢竟是曾經喜歡過的人,怎麼也得讓她知道他臨終時的場景吧?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反正人死了,你還有什麼好害怕的,他還能再和你爭?倒是你這般連讓她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就擅自的抹殺掉一段感情,難道不覺得對她太不公平,太過殘忍了麼?這樣的她即便愛你,你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女帝醉酒後竟完全變成了一個演說家。我聽着她的話目光漸漸暗淡下去。
轉頭卻見兄長正望着我,目中閃過一抹掙扎。
“這本就是一場先發制人的戰爭。”良久,他慢慢開口,“也許你會恨我,但我不能不在乎……薩滿預言。他的存在只會縮短你的壽命,你承受不了他的力量。我封印記憶時靈力已然不足,你如今可能已有了一絲印象,也許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這的確是我不願看到的。”
他頓了頓,闔了目嘆道,“我承認封印有關雲恭的記憶有我一部分的私心。其他的關於如此做到底是不是爲了你好,這隻能你自己體會,我無權利再說。”
我默然一會兒,費力點了點頭,“兄長不必自責。我明白。”
他不再望我一眼,轉身又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大人他是故意遲來的,因爲他知道了你已經想起了雲恭這個人,他曉得以你的性子,定會刨根問底,不弄出個所以然來便決不罷休。”秋秋扶着我起來,“哇,大人他什麼時候給女帝施了催眠術?她睡着了。”
那天之後我整整閉門一週沒有出去,只是爲了平靜下那五味陳雜的心思。
對兄長恨麼?我再次審視這個問題。雲恭是劍魂,而且是個前所未有的強大劍魂,他的存在會爲我身體帶來極大負累,我相信兄長是爲了我。我也知道兄長這麼做也有他對魂劍的怨恨。那是來自於樂魂姐的怨恨。但像女帝所說的吃味,我不敢這樣高看自己。但總體說,我理解兄長所作的一切。
對雲恭眷戀麼?這是我第二個要想的問題。故人已逝,雖然通過送給他的玉佩,我知自己曾傾心於他,然而那種感情已經因封印而變得淡漠。雖然自覺未能回饋他的深情而心有愧疚,但這份愧疚也只能永遠藏在心裡,無法彌補了。悲傷是有,但更像是對一個普通逝者的悲傷。如今面對我的是一個嶄新的生活,我不能不繼續走下去。
封印便封印了吧。我這樣對自己說。
再過兩週,便是我與兄長的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