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冷月靜靜高掛在天邊。有女子聲音冰冷入骨,彷彿從夜空裡傳來。
“這個女人不能去。”
湖面驀地泛起黑紋,靜靜如光暈散落開來。湖中心乍然出現一個修長而立的身影。血色紅衣翻飛,墨色的長髮在銀白的月光中凌空而舞。
十翼。
“怎生你一個人?”雲恭慢慢起身,竟是處變不驚。
“等我解決完了這個女人,他們就會趕來。”十翼的聲音依舊不帶絲毫溫度,那是嗜血的冰冷,“大人,您被這個女人迷了心竅了。”
“十翼,我一直都很看好你。”雲恭慢慢將我擋在身後,身上漸漸散發出劍魂特有的靈力,那樣強勢的劍氣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 “雖然我已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請原諒十翼的擅自決定,大人。”她在靜夜中的微笑,趁着慘白的月光竟是分外妖豔,“然十翼全都是爲大人着想。這個女人若是死了,大人動情的罪責便會子虛烏有。”
“這麼說來,無論怎樣,你都是不肯放過洛依了?”雲恭淡淡道,突然目中閃過一抹戾氣,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冷厲。
“大人瞭解我。”她踏着碎了一湖的月光慢慢走來。
“你要知道,不出多時,淩殊他們就會前來制止你。你還要做這樣的無用功麼?”
卻見她走的愈發近,纖細的臂一展,一把奇異的利刃握於指間,“時間不會太長,我會速戰速決。”
“那好。”雲恭突然帶了一抹微冷的笑,“要殺了她,便先過我這一關。”
“雲恭……”我擔憂的望着他,他身上可是負傷的啊,怎麼能隨便動武,“我來就可以了。”
“這不是你能遊刃有餘的戰鬥。”他目中竟帶了一絲嚴肅,“退到我身後,一切交由我來。”
“冒犯了。”十翼橫過臂,擺出架勢,“我會讓大人很快清醒過來。大人身體不適,既然執意如此,我不能傷了大人。這薄劍還未凝成劍魂,卻有着誓死追隨大人的決心,如今便讓他爲大人盡力一戰吧!”
一把冰冷薄劍扔了過來,玄奧的紋理,精緻的雕磨,莫測的紋路,那把劍竟是出奇的漂亮。卻見雲恭倒是一點沒有比試的覺悟,一副氣定神閒的接了過來。劍一個翻轉,竟似在主動配合着雲恭一般。果然是一把有靈識的魂劍。
魂劍持劍,是一種何樣的場景。
我今兒個倒是見到了。
之前還滿不在乎的接劍,然而就在一個瞬間,他驟然目中凝聚寒光,伸手握住薄劍劍柄。眼前一晃,那薄劍已是任意甩出,凌厲如閃電,陣陣寒氣擴散至四周,透骨追魂,如青鋒劃破七尺碎冰。
天湖邊,殺氣陡然凝聚,武鬥瞬間爆發。
我第一次見到劍魂的戰鬥,頓時覺得簡直和常人不是一個級別。
只見十翼深藏不露,崢嶸暗隱,揚眉刃已如流光襲來。一時間,彷彿以天地爲柄,以空氣爲鋒,殺意縱橫。
那彎刀利刃時而喑啞嘶鳴,時而如玉石相碰,發出空靈的鳴動。利刃接近雲恭身側,突然離手,在空中交錯成一個紛亂的陣術。
卻見雲恭身形突然不見,再一晃竟是湖面百里之外。竟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瞬移!我目瞪口呆,而且是這樣遠的距離。
卻見那十翼瞳孔一縮,倏爾手腕翻轉利刃不見,一道紅光凝聚,她竟然化成一把流虹的寶劍,攜卷着寸寸紅光,直朝雲恭刺去。
化成劍的劍魂似是實力大增,我看雲恭揮臂幻化出無數銀白的劍光,生生打落了十翼的攻勢,十翼恢復實體化,如起舞般旋轉,竟帶起湖中碧水轟鳴,在空中化作萬道利刃飛去。
卻見雲恭手指輕彈,面前騰起巨大水壁,竟漸漸凝結成冰,瞬間吞沒了千丈流光。之後便碎裂開來,再度幻化成劍光,直指十翼。
她面露不甘,卻似是吃力躲過。卻見雲恭突然雙膝跪了下來,一陣咳嗽聲遠遠傳來,我渾身顫抖。
“剛剛是冰雪系法術——”我急的要哭出來,可惜他給我設置了結界,“會牽扯到你的舊傷啊!十翼!你這個混蛋——你想讓雲恭去死嗎?”
十翼彎腰微微喘着氣,聽到咳嗽聲驚了一下,卻仍是沒有放開架勢。
“大人,雖然十翼修爲再上個百年也趕不上您,但如今您的身體如此,想要贏下我亦是困難。大人還要堅持打下去嗎——”
她話音未落,卻突然震驚的瞪大雙目。雲恭跪在那裡的身影突然不見,水面上獨獨留下那支薄劍。與此同時,銀月下,一柄長劍從天而降,劃破長空,瞬間幻出無數清影,恍如一張巨大的網。
他化身爲劍了!
“她是我命中註定的人,我豈能放開她。”朦朧中,雲恭清冷的聲音傳來,帶着不可撼動的威嚴。
水面炸開,耀眼的白光籠罩,彷彿把天都照亮。待一切重歸平靜後,我看到十翼趴在水面上,四肢被銀白色的咒印釘在那裡,一動不能動。她咬着牙,渾身顫抖,很久似是從牙關裡擠出話來,不知是哭還是笑。
“傳說中的……白印封。能身中這上古秘術,真是值了。”
雲恭在水霧中漸漸顯現,身形竟是有些踉蹌。薄劍飛起,那抹流光穩穩落於指骨分明的手之中,動靜仿若皆是風雲。
“雲恭!”我拍了拍他的結界,似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外殼突然碎裂,於此同時,我看見了他身如玉山緩緩傾倒的身影,那一瞬心臟彷彿都停止了跳動。
“雲恭——!”
那困住十翼的白印封也突然閃了閃,慢慢消失。她吃力爬起身來,陰冷的望着惶然跑過來的我,指凝紅光,目現殺氣。
“來的正好——”
我緩緩回過頭,望着那道疾馳而來的鬼魅紅光睜大了眼睛。
轟——面前突然豎起了一道淡藍色的光壁,阻擋住了來勢洶洶的攻擊。
“十翼,住手。”
湖中央高高懸掛的弦月之下,紅衣如血,白髮如銀的男子仿若從月光中走來,他靜處若水,素帶當風。如血的紅袍搖曳下來,掩了修長的身段,一派梅雪風韻。
是淩殊。
清傲如月,貴介如蘭。他緩緩低垂了目,晚風很快將他如雪的白髮吹亂,遮住了低迷的目光。
然而,我顧不上他的出現,徑直跑到雲恭身邊,扶起他勉強支撐着,還未等有何動作,卻見他已慢慢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殷紅的血慢慢染上他白色的紗衣,暈出一朵血花,妖異而令人心驚。
我二話不說,張開結界便爲他療傷,他彎腰緩了緩神,擡起頭來凝視着我,手溫柔的撫過臉頰,“不要哭了,我沒事……”
“還說沒事!”我抽抽搭搭的望着他虛弱的笑容,“你這一天不知昏過去多少次了!你叫我怎麼辦——叫我怎麼辦啊!”
越說越無助,我終於忍不住撲過去緊緊抱住他,放聲大哭。
“十翼,你想害死他嗎?若是殺了我他的病就能好,我現在就可以死給你看!”我邊哭邊叫着,心中悲傷蔓延一片,“可是我現在連輕視生命的權力都沒有,我答應他好好活下去,你知道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嗎?你們都知道什麼,就這般擅自決定!!”
藍色的壁陡然消失,十翼愣愣的站在那裡,臉上帶着很不自然的表情。
“十翼,你擅自在我們之前到這裡胡來,還害雲恭大人傷情加重。”淩殊淡淡道,“殊不知十九發現你不見了擔心成什麼樣。你說,我應該如何責罰你?”
“不用了,淩殊。”雲恭輕輕搖了搖手,不慍不火道,“沒關係。”
十翼眼光波動了一下,終是低下頭,扭過臉去,“大人,我願受罰。”
“既然大人開口,就暫不罰你。不過你算是欠大人一個情。”淩殊淡淡的說着,轉向雲恭時微微低頭,“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其他四人在天道山已恭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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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淩殊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用移位術到達了一個怪石嶙峋的山谷。
說是高原,這裡卻四處盡是暗石詭譎,如刀削的崖壁彰顯着地勢的陡峭險要。我們繞着九曲盤山道走了好久,我可以清晰感覺到這裡強大的靈力和結界,可謂一道天然屏障再加無數詭奇術士,彷彿讓人感覺這裡已踏出了細軟紅塵,與凡世隔絕。
“真是個隱居的好地方。”我暗暗想着。鳥鳴幽谷,山澗自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中傾瀉而下,在谷底發出泠泠的波光響動。不知名的鵝黃色野花長滿山坡,有微風拂過,攜卷着自由徜徉的白雲朵朵。
“這都是一些上古的結界,讓無棱高原得以成爲仙山聖地,避衆人耳目。”淩殊慢慢解釋着,面上沉寂,“大人……可否還有印象?”
卻見雲恭眸中仿若盛有萬千華光,他輕輕踏上那悠久滄桑的盤山古道,手緩緩撫着黑晶石一般的萬丈崖壁。崖壁上刻有字體大小不一的古老而神秘的符號,如卿雲流瀉佈滿整個山谷。
“這是上古的文字,如今沒有人能認得了。”淩殊停下腳步,十翼遠遠在後面低着頭,“不過……興許大人,能識得?”
雲恭只是用手描繪着其中一個金黃的刻印,喃喃道,“嘉銘經……”
他神色寧靜的放目四周,卻像是有什麼指引一般,脣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接着,只見他修長的指在其中幾行詭秘扭曲的刻印上輕輕滑動幾下,又似唸叨了什麼。那漆漆崖壁陡然間發出暗紅的光芒,再回過神時,我們一行人已站在了一個萬千石階的山腳之下。
“大人果真還有印象。”淩殊的神情不知是悲是喜,倒是十翼露出了更加自責的神情,恨不得眼下跪地謝罪,“能徒手打開山門的,除了長老外,就是大人您了。我手上也不過是有長老授予的鑰匙,這般僅憑靈識便打開山門,可見大人的前世不會有錯。”
雲恭柔和一笑,“照淩殊這麼說,我的前世……也是位德高望重的長老?”
“何止是長老。”淩殊剛想說什麼,卻突然止住了話,猶豫道,“不過前世的大人曾與我立下誓約,叫我們七大家族無論如何也不能向現世的大人透露有關前世的事情。大人曾經歷經磨難,受了很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苦痛,我們也希望大人能夠拋棄過去,重新開始——”
“既然我那樣說過,你們就要遵守約定吧。”雲恭微笑着拍了拍淩殊的肩,“不論我是何種身份,對你的那份發自內心的信任是不會變的。對於前世的事情,我也不是十分執着。”
我卻隱隱覺得雲恭的前世和那羣長老有關。雲恭既然前世的地位要在長老之上,那羣長老如今不可能不知道,卻仍舊對他虎視眈眈,可見他們不懷好心。
踏過萬丈天梯,眼前豁然開闊。
無棱高原的入口,是一柄擎天立地,直插雲霄的劍。巍峨挺立着,彷彿縮短了天與地的距離,無處不透露着道法威嚴。山門兩旁的大漢有着如鑄鐵般的巨掌,身上掛滿鈴鐺飾物,胸前的肌肉渾圓,身材如巨石般高大。見到我們後,大漢們立刻匍匐於地,聲音顫抖,“恭迎大人!”
“想必他們也是剛剛感應到了大人那上古的靈力,要不然亦不會如此激動。”淩殊向雲恭解釋着,“百年未見大人,他們都想瘋了。不過他們也是這裡最忠厚的人,不會告訴長老大人的行蹤的。”
我站在門前,對眼前景象倒抽了一口氣。
如此宏偉的高閣門第!
這彷彿就是一個巨大的修仙門派。整齊肅穆的青石場地,不同別苑的青角房屋。有四幢殿宇遙遙漂浮在空中,映着刺目的陽光飄渺的如同海外夢境。最靠邊上的兩座殿宇上有流水傾瀉下來,遠遠便能聽到水流轟鳴。
整個劍閣排場竟是分外宏廣。白絨長毯直鋪萬里,邊緣牡丹繡金爭豔圖恣意盎然,放眼望去,亭閣之外依舊是清谷幽泉,鳥鳴水澗,巍峨高山。
“長老們現都在無涯閣閉關,此處交由我們七大家族打理。因此纔有接大人來此處的機會。”淩殊笑着解釋,“大人?”
卻見雲恭微微仰首注視着最遠處空中漂浮的巍峨殿宇。它遙遠的如在天邊,更如同水中幻境,彷彿矗立在時光的盡頭般遙不可及。如古堡一般的宏偉,如今卻因爲距離之遠模糊成一個微小的形狀,在雲霧中時隱時現,看不真切。
“那是曾經大人住過的主殿。”淩殊一同遙遙望去,“大人離開後,那裡的結界仍舊從未消失過,和以前一樣任何人都無法接近。”
“那我們——”我皺了皺眉頭,“要到哪裡呢?”
“正是到碧落閣去。”溫文儒雅的聲音,竟是望月公子出現在我們面前,身後跟着其他三個,“那個主殿,便是碧落閣。看着就挺遠的是不是?想海市蜃樓一般時隱時現,還是漂浮在空中,路上還有些妖兵小將……”
他依舊是那般優雅出塵,氣質非凡,徒手抱着銀色的巨書,修長的玉身側立,彷彿生就是來焚香除念,洗杯去凡,玉壺養湯,甘露潤茶。那姿態,竟是天下無雙的淡雅寧靜。
“大人。”椎冰三兩步靠過身來,一向面沉如水的臉終是出現一絲波動,“椎冰拜見大人,恭迎大人回來。”
“大家不必這般拘禮。”雲恭不好意思的笑笑,拉着我貼在身側,“既然我記不起來以前的事情,如今的我跟你們一樣,沒什麼大人之間的禮教……”
“這怎麼行?只要大人的靈魂還在,就足夠讓我們俯首禮待!”簇火出現,飛眉如刀斜入鬢,一副張狂形象,然而卻對雲恭小心翼翼,“大人,我們等您多時了。”
“十翼!”一個熟悉的調笑聲音在耳邊響起,十九拉起了十翼的耳朵,“你剛剛跑到哪裡去了!讓我好找!”
“哥哥……對不起……”十翼冷漠的眼漸漸泛起了水霧,卻揪着十九的衣襟,愣是紅了眼圈,沒有哭出來。
衆人齊齊無視了我。這讓我很鬱悶。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淩殊也沒有理會這些怪人,“碧落閣的結界只接受大人。雖然大人已經忘記前世,然而靈魂是不變的。這也是讓大人休養在那裡的最好辦法了。”
“他們說安排好了住處,就是指這個?”我望着那不真實的亭臺樓閣。
“桃花如雨,落英繽紛。這是碧落閣纔有的景象。”淩殊微微一笑,“想必大人仍舊是有印象的吧?那座聖石碑,亦在碧落閣之上。”
卻見雲恭只是出神的望着那漸漸隱於雲後的碧落殿,眼中閃過一瞬的恍惚,“在那裡啊……”
“大人放心,我們已消除了冉王宮所有人的記憶。攝政王也已向蕭彤郡主透露實情,讓她記起了曾身爲劍魂的記憶,他們不會再做過多糾纏,而那個隨同夫人的丫鬟秋梧,暫且安置在了王宮之中,憑大人安排。”
“秋秋她還好吧?”我擔憂的問,如此不明不白的離開她,她會作何想啊。
“夫人放心,攝政王已向她交代夫人是爲雲恭大人療傷暫離三月,等到三月後出征姜國之時,便可與你在古道口會和,一同前去姜國。”
“如此甚好。”我猶豫了一下。終是放了心。
“大人。”淩殊突然跪下低聲道,“您來到現世之後,我們一直遵從與您立下的誓約,對您曾經的一切保密,甚至瞞過了所有無棱高原上的劍魂。但我們無時無刻不關注着您現世的一切,但我們遵守約定,甚至連您受到銷燬之時亦沒有上前阻止,只因您自己的意願。”
“您受傷後,我們就曾想過接您到碧落閣,那裡是您前世所居之處,想是對療傷甚有裨益。然而,您曾經不讓我們參手的誓約卻仍舊束縛着我們,因此我們只好讓轉世的蕭策以報答前世之恩的名義將您接到冉王宮中,沒料到夫人出現,許是天降機遇,我們破了夫人的禁術讓她恢復了記憶,這樣大人的傷情纔會好轉,纔會有機會來到無棱高原。”
“如今,我們的願望終於達成,這其中的擅自決定,還請大人責罰。”
一席話,竟道明瞭前後的因因果果,令我訝異不已。
“責罰什麼呢……”良久,雲恭輕輕說道,“你們爲我付出至此,領受責罰的,應是我纔對。只爲前世的一個誓約。便糾纏了這紅塵一世……你們,本應在無棱高原上無憂的生活下去啊!”
淩殊慢慢擡頭,那雙眼,寧靜又澄澈,無悲無喜。便像是隔絕了塵世喧囂,即使身處鬧市,卻依舊恬寂釋然。
“大人言過了。大人對我們七大家族的恩情,便是窮盡生生世世,也是無從報答的。”
“通往碧落閣的路,請原諒我們無法陪您穿過結界。”衆人皆埋頭俯身,“那是屬於您的領地。不過,碧落閣之外,只要大人一聲召喚,我們隨時候命。雖然大人進入碧落閣後,我們再無法單方面感知到大人,然大人的指令,仍舊會傳達到我們之中!”
“夫人,原諒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祝您和大人能夠長相廝守,永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