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寧安靜下來,陷入長久的沉思中,這問天府算來也是軍事要地,原本是有屯兵四萬,但一個半月前範先賢將軍說南陵東境蒙都有衡夏二十萬大軍入侵,一個月前,西線鎮遠候公孫玄又上報朝庭說御陵有上黍二十萬大軍來襲,一時之間從各地搜刮兵力,問天府被借調走三萬,現在兵力嚴重空虛,雖說莫聞人已經派人火速稟報了墨王要求增兵支援,但大軍的到來,恐怕要遠遠落後於北燕軍到來的速度。
營內燭影搖紅,燭影之下的蘇長寧也不管莫聞人身份與反應,素手一拍桌子,眼睛裡冒出火來,“哎,怕是中了北燕軍聲東擊西之計了。”她走到地圖前,用手指把蒙都,御陵,與瀾滄重重的圈了幾個圈,“他……”長寧剛想說句髒話,眼珠子從幾個男人身上虛虛一轉,生生嚥了下去,“大家有沒有覺得奇怪?蒙都和御陵有大軍來襲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爲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傳來消息說這二個地方發生戰事?反是一戰未戰,就牽制了我們四十萬大軍?”
“太監”商誼扯了扯原本白陔降將成鶴,丟了一個白眼過去,商誼當然不是真的太監,長得比較壯碩,人高馬大,說話聲音卻異常細小尖銳,而且慢,跟長得竹竿子似的雷神恰好相反,這二人,常被蘇長寧不懷好意的調侃,說是七魂六魄迷了路,進錯了身子。
成鶴就比較正常,一般武將的標準身材,標準語速,長相本來也算標準,只是當年孔雀山一役拜蘇長寧所賜,臉上添了刀傷但也添了點男人的氣魄與風度,他對蘇長寧一直是誠心敬佩忠心耿耿跟隨,視他人軍令於兒戲,凡事只聽蘇長寧的,常常跟蘇長寧燈下秘密商談,然後一消失便是數月,卻又突然出現,都毫無徵兆,所以大家暗地裡叫他“秘秘”
此刻,成鶴突然跟外出打探消息的蘇長寧一起出現在瀾滄軍營,大家還是有些驚訝,成鶴假裝不見,說,“那只有一種解釋,北燕跟衡夏和上黍達成了什麼協議,讓他們派兵在蒙都、御陵邊境虛晃,吸引我軍兵力,以此來掩蓋北燕的意圖,讓真正的北燕軍隊從瀾滄進犯?”
“大概如此,這一陣的戰火,怕是不止瀾滄城,還會燃及整個北線邊境。”蘇長寧點頭表示同意。
“如果真是這樣,那還了得?仗還未打,便斷了我們所有援盟和退路?”莫聞人眼裡流露出有些“天要亡我”的悲壯來。
“看來甯越“天下第一謀士”的威名,還真不是吹的。”雷神默長了對方的威風,又見大家都在看他,又乖乖補了句,“他姥姥的,這個陰險狡猾的甯越,看我戰場上不一刀砍死他,我就不叫雷點。”
蘇長寧想了一下,拱手請求:“將軍,當務之急,便是先把城中百姓撤到問天府。”
“問天府也已經自身難保,負重過多,怕是撤過去,也是徒增包袱。”莫聞人說。
“將軍可是要棄百姓於不顧?”
“當然不是,我是這幽川十五城監御史,自應心懷善念,施悲天憫人之懷!可是這樣安排百姓也不是個辦法,就像人在鍋裡,這一面是烙,翻個身兒,就不是煎熬了?”
蘇長寧耍賴,“這我不管,這事就交給將軍了,就目前境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莫聞人也沒有辦法,乾脆一頓腳也耍賴,“那好,這件事交給我,其他我也就不管了,你爺爺,你爹,都是身經百戰而無敗績,蘇長寧,這次北燕進犯之事,你也必須給我扛過去。”
蘇長寧是蘇家的第三代守將,爺爺蘇黎曾跟着南陵初帝勤南王建立七分天下後駐守瀾滄城,被譽爲“南陵第一勇士”,被封爲“桓安候”,父親蘇秦亦爲南陵名將,繼襲了蘇黎封位與英勇之威,曾聯合其他六國約五十萬大軍北擊匈奴,收復當初割讓的土地,又曾經攻無不克數多城池,但由於勤南王死後陵王即位,對其越來越重的擁兵心存餘悸,開始慢慢削其兵權,並移交黃戰、浮驥、公孫玄,四分而居,其後蘇秦便率了他的蘇家軍駐紮在了瀾滄城,作了守邊將軍。
所以對於瀾滄城,蘇長寧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不是簡單的愛或者恨所能表達出的情感,可能是兒時坐在父親肩頭傻笑的溫暖,或者是戰鬥勝利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那種喜悅,可能是蟄伏於野外只有蛇蟲相伴的清冷,或者是與戰士們一起泥裡摸打滾爬的勵練,也可能是戰場上生死無常的悲哀,無助而又無淚,反正這種感情說不清。
此刻莫聞人的話就像那泰山壓頂,有些壓得蘇長寧喘不過氣來。
這事之後幾天,蘇長寧得到確切消息,說北燕軍早就兵分二路,一路主將翟景率領十五萬北燕軍,在北線戰境上由西向東,神不知鬼不覺翻越窮山後急攻冶州,搶渡孟女河,趁夜下南陵北部重鎮月牙郡,現正揮軍直指臨淵城。而另一路則由主將池晏領軍,在北線邊境由東向西,一路攻下陳州,羅州,羊州三州,到達瀾滄城。
當時幾人正在城牆上巡視,大家半蹲着,在城牆上用石子寫寫畫畫,按着進攻路線把所有州城路線一連,馬上發現這兩隻北燕軍隊都把矛頭對準了同一個城池,長寧用石子重重的在問天府圈了幾圈,恨恨的說,“對,就是它了。”
“看來他們是兵分二路,完成在問天府的匯軍啊。”莫聞人明白的有些晚,被幾雙眼睛一刺,方知世間殘酷的形式有許多種,有時候並非生離死別,即便只是一個不屑的目光,也堪堪比刀子還殘忍。
“好大一桌菜啊。”許是有些餓,長寧丟了石子,無力坐在地上苦笑打趣,“看來我們這些還尚未攻下的城池,對於他們來說,也無非是些殘羹剩飯啊。”
這時, 有人過來稟報:“將軍,城外有幾百災民,聽到消息說要打仗了,要求進城避難。”
莫聞人正心煩,揮揮手要來人退下,“這種時候還避難?萬一內裡有北燕的奸細呢?誰也不許開門。”
“慢着,將軍,放他們進來。”蘇長寧一拍大腿,有點賤賤的笑,對來人說“你在前面引路,帶我去看看。”
莫聞人聞着機會的味道,精氣神兒從每處骨子裡滲透出來,一下子就滿面春風,他正欲表揚幾句,剛一張嘴,恰逢蘇長寧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正跟着來人往外走,那雙幾乎要露出腳趾頭的鞋踢起的灰塵堅堅實實的嗆入他的肺裡,連着咳嗽好幾聲。
瀾山和滄山之間的山谷叫落鳳谷,是個在蘇黎手中就修建的可以擺入數萬軍馬的空曠戰場,從落鳳谷出去約摸十里處有座歧元寺,這段路稱爲人腸道,過了寺廟後,道路通往北燕領地,叫魚腸道。歧元寺現在即不屬於北燕,也不屬於南陵,是個獨立的所在,寺中和尚據說都是隱於世的高人。
寺廟前面有一處簡易涼亭,原本是賣些茶水給過往路人,但現在一聽打仗已棄之於荒野,竹凳子上一坐下去就是一屁股灰。這個時候正是日中,秋陽還是十分乾燥熱烈,路邊灌木叢裹滿泥漿,一副蔫頭搭腦將死模樣。
這是一個南來北往的孤立寺廟,周圍一小片綠地,常有馬賊在周邊遊弋着,搶奪過往商人的馬隊,但是馬賊其他什麼商隊都敢截,唯獨這歧元寺不敢入半分。據說對這寺廟的無心大師敬畏的很,凡是插了歧元寺旗號的商隊一律通行無阻。
遠處,灰塵滾滾,轉眼間天地風雲變色,北燕軍的鐵蹄到達了歧元寺的門口。
隊伍最前面,有兩個人傲傲然臨風而坐,高頭大馬,鮮衣盔甲,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在這個渾濁的俗世中令人渴求的東西,年輕的笑容,和那種激盪澎湃的熱情。
前面不遠處歧元寺三個大字金光耀眼,灼灼有力,兩人對了一眼,其中龐即立即命人就此安營,搜查四周,巡視地形,而池晏勒馬迴轉,向丞相甯越報告情況。
歧元寺位於人腸道的中軸線上,中軸線上的建築由東西向排開,即便不入寺,甯越也知道內裡的情況,依次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閣,天王殿前鐘樓鼓樓對峙,伽藍堂祖師殿相對,法堂前爲齋堂和禪堂,後爲方丈室和戒壇,另有五百羅漢堂金身,巍然一體不可侵犯。
閉着眼睛,甯越想起放生池連着的小河,岸上鋪滿了各種名字的花草,水裡也長滿了碧綠的水草,無骨乏力,卻也嫋嫋娜娜,岸邊上,長着幾株雪梅,超然脫俗立於塵世,無爭無求無訴,那是他曾經最喜歡的放鬆方式,睡在雪梅樹下,身邊整個河水像塊滑膩的碧玉,而他,也安心的像是雪梅樹下綠盈盈的一株薄荷草。
“丞相在想什麼?”須臾喝得醉熏熏的,從馬車上一搖一晃着出來,須臾乃是宣王之十公子,此次被宣王派來監軍。他打量着甯越,此前兩人關係並無太多交織,因爲甯越一向對公子之間爭權奪勢行不表態,不站隊之態勢,故也一直相安無事。北燕宮中一直流傳着一句話,“白首無相知,唯有甯越兮。”講的便是甯越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哪怕是表面上的,但卻沒有人是他的知心。
甯越迴轉身,行過禮道,“公子,您有所不知,這歧元寺對於我算是故地重遊,我曾在此生活過十年。這裡的方丈無心大師,便是我師傅。”
提到無心大師,衆人不由神色肅然,當年一代宗師宇明遠拒帝王之邀,于山郭城野私立學院,開山立派,名下學士不論富貴,兼無有二,以致名師謀士層層輩出,桃李滿天。後北燕威王行三顧之禮,以太子太師之位邀其入朝,也未能動其心,搖其意。後威王覺得有失尊嚴,便命人削其爲僧,遁入歧元寺,取法號無心大師,終身不得再收弟子,至今,年歲九十有餘。
公子須臾嘆道,“原來丞相是當年名動天下的宇明遠的弟子,果然是實至名歸,丞相大人,看來你是不大願意講關於自己的事啊。”
“我只不過是個孤兒,得無心大師收留,稍有所成,後來蒙宣王賞識,才得以有些異彩。”甯越回道。
“聽說這無心大師當年還偷偷收了一個關門弟子,便是這瀾滄城中的蘇長寧,丞相,真是如此?”池晏牽着馬過來,站在兩人身邊,甯越撫撫馬背,笑意盈盈,溫潤有加,“我自小便在這寺中生活,而她過來時三歲,我四歲,共師五年有餘,後來我遵師命開始周遊列國,開闊眼界,自此便沒有了任何聯絡,想不到,再次見面會是兵臨城下,拼死相爭了。”
“我可聽說這蘇長寧一向心狠手辣,想當年”無稽之戰”,屠了常棣國整個馬亭城,一夜之間殺死降兵五萬餘,可謂是冷血之極至啊。”公子須臾臉色微紅,說話透着一點酒氣,但他卻有着高挑秀雅的身材,衣服是明黃色的上好絲綢,鑲金的花紋在陽光下閃光,明眸流轉,笑容裡頗有點風流少年的佻達。
甯越不語,倒是池晏又開玩笑,“哈哈,我也聽說,這蘇長寧剋夫,自她十歲獨自開始上戰場,身經百戰步步高昇之後,曾被數次指婚,然對方不是在家莫名被火燒死,就是經商途中被流寇殺害,最後一次都已經到了大婚之日,卻在那天蘇府慘遭一場大火毀滅,父母以及夫君皆於一夜之間死亡,其他一家兄妹流離亦不知所蹤,所以她現在年芳都二十四了,還無人敢娶。”
“世事無常,大夢虛幻,破除眼等根緣,色等諸法,摒棄六塵,方能萬法俱空,而得豁然開朗,所以說,又何必執着於婚嫁生死。”甯越輕描淡寫,公子須臾哈哈大笑,“丞相已經婚娶,反叫我們這般人摒棄六塵,且爲不厚道也。”
甯越也笑了,“我也就只是說說,你看我又何嘗不是一個執着的人,一直糾結七國一統,天下和合,爲此大造殺戒,罪孽深重,也是罪人一個,按着佛家說法,是要入地獄的。”
“那是後事,我們現在只須顧及當下。”須臾豪氣的往前走了兩步,想想,又退回到甯越身邊, “希望丞相這次,不會念及舊情。”
秋風有些微涼卻也宜人,甯越立在柳條下卻是一臉所思。他所拉着的馬兒無數次不耐地踢踏着蹄,可它的主人卻在這惱人的風中久久佇立動也不動。他心中正千回萬轉地想:他到底是來了,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