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的路上遍佈劫難,即使有最優秀的先行者耐心指引,仍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無法度劫,輕則止步不前,重則步入歧途,甚至導致毀丹的悲劇。
道門子弟申尚敗在了崩劫面前。
他是申家的長子,從小肩負着父母極大的期許,一生的修行之路早已被設計得妥妥當當:前十年耐心成長,學習有關道統的知識,早早做到對未來的道路心中有數,十一歲進養神峰,十四歲重返老祖峰,一個月之內凝氣成丹,從吸氣一重直至七重,每一步都按部就班,二十歲時準備邁向吞煙道果,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
就在這時,崩劫不期而至,申尚突然間心灰意冷,對前途失去了全部信心。申準與楊寶貞對長子的困境冷眼旁觀,他們已經提供過道門父母應該給予的一切幫助,此時無能爲力,只能盼望申尚早日自行度劫。
這一盼就是八十多年。
“你能理解這種感覺嗎?”申尚拽過椅子坐下,再一次改換面孔,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名剛剛凝丹的弟子,而是能夠隨時答疑解惑、指點迷津的高境界道士,“你走在一條路上,這是你第一次上路,但是你對前方的每一處叉路、每一處拐彎、每一處高山河流都提前瞭解得清清楚楚。你走啊走啊,終於邁過了一道坎,對普通人來說,這是一件值慶祝的好事,可是對你來說,這不過是無數坡坎中的第一道,後面還有更多,全部走完的可能幾乎沒有。然後你就想,這樣走下去有什麼意義?早點停下和晚點停下有什麼區別?”
小秋理解不了,他感可笑的是,申尚用“你”而不是“我”來講述自己的問題。好像這樣就能減少一些失敗感。於是他說:“那又怎麼樣?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死,可我不會從現在開始就等死,多走一步是一步,如果可能,我還想撒開腿,一路往前跑呢。”
申尚微微一愣,沒想到對方真會說出一番令他心動的話來,然後他笑着搖搖頭,“你還是沒有明白,換個說法。比如你和秦凌霜吧。”
“我和她怎麼了?”小秋不喜歡別人提起芳芳,語氣因此稍顯生硬。
“別不好意思,秦凌霜是你媳婦兒,龐山一多半人都知道。”申尚無所謂地擺下手。
禿子順着小秋的後背爬行,從肩膀上方露出兩隻眼睛,露出野獸一般的兇惡神情,“芳芳纔是小秋哥的媳婦兒,秦凌霜不是。”
申尚沒搭理禿子,“你想過沒有。凡緣和道緣你們只能選一個。選凡緣,你們只能修到吞煙境界,想再前進一步就必須斬緣;選道緣,你們要等幾十甚至幾百年。而且之前還要各自結凡緣。當然,凡緣可以用假情假身代替,但是你們能等嗎?當你將愛情傾注在另一個人身上時,還能想着秦凌霜嗎?或者她還能記住你嗎?如果你像我一樣是道門子弟。就會明白‘緣’是多麼虛幻的一種東西,錯過就錯過了,時過境遷。你再也找不到今日的感覺。瞭解這一切之後,你還能心安理得地愛秦凌霜嗎?”
從來沒人如此直白地談論小秋與芳芳的未來,小秋一時間難以回答,禿子貼在他耳邊小聲說:“別聽騙子的話,咱們管什麼秦凌霜,小秋哥,你只要娶芳芳就行了。”
“芳芳就是秦凌霜,就好像你叫禿子,也叫慕鬆玄。”小秋說。
“哦。”禿子恍然大悟,“那就更簡單了,凡緣的時候娶芳芳,道緣的時候娶秦凌霜。”
申尚大笑,目光仍然盯着慕行秋,知道自己的話擊中了對方的心事,他今年一百多歲了,幼稚的面孔下面隱藏的是一顆世故練達的心。
小秋聳聳肩,帶着禿子坐在牀沿上,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自己對未來的打算,這回要破一次例,“我喜歡芳芳,芳芳喜歡我,如果這種感覺強烈到我們必須在一起,那就結凡緣,如果沒有那麼強烈,那就各走各的路,至於更久以後的道緣,當然是到時候再說。山崖上掉下一隻羊,我會想是烤着吃還是燉着吃,山崖上什麼都沒有,我又何必費心?”
申尚又是一愣,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咱們是兩類人,和出身地位無關,咱們就是截然相反的兩類人,我很羨慕你,你可能永遠也不會遇上崩劫,就像左流英那種人,天生不會愛上任何人,對凡緣、道緣連考慮都不用考慮。”
“左流英有一個妻子。”小秋提醒道。
“哈哈,叫幻月的那個?看來你對左流英一點都不瞭解。他是胎生道根、還沒出生就開始修行的奇才,各大道統的天才不計其數,奇才卻寥寥無幾,這種人的思維跟你我完全不一樣,他所謂的妻子只是一種稱謂,表明他對這個幻想出來的女人很感興趣,就像他對魔種、對新法術的興趣一樣,和你對秦凌霜的感情沒有半點相似。”
“咱們說的是你,你一直沒度過崩劫。”
“都怪你,亂打岔。”申尚將責任推給慕行秋,坐在椅子上又陷入沉思,“總之我從二十歲開始不想修行了,我不明白辛辛苦苦地煉下去有什麼意義,延長生命嗎?一多半時間都要用來修行的生命有什麼意思?我已經放棄修行了,一天當中至少還得花兩三個時辰用來存想;斬妖除魔?反正妖魔是殺不乾淨的,少我殺的那幾個能有多大影響?”
申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孩子般的臉上顯示的卻是歷盡滄桑的消極神情,“最關鍵的是我覺得太累了,開始我只想坐下休息一會,結果八十多年了,一直沒站起來,越坐越舒服。吸氣七重的道士通常能活一百三四十年,而且至死不老,我還能活二三十年,對道士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瞬間的事,可我一點也不着急,甚至覺得這是一種解脫。”
致用所一堆這樣的弟子。只是他們還沒有凝丹,得不到“崩劫”這個稱呼,也沒辦法像申尚說得這麼細緻。
小秋打量申尚,沒有將他當成一百多歲的前輩,這就是一個十幾歲的小道士,“道士可以讓自己的相貌維持在某一年紀,你爲什麼越變越小呢?”
申尚順手拿起桌上的鏡子照了一會,小秋背後的禿子發出一連串威脅的叫聲。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不覺就變小了,可能我後悔凝丹了吧。”申尚拿着鏡子愛不釋手。禿子的叫聲越來越響,“仔細回想起來,我最懷念沒進養神峰之前的生活。道門子弟不用開眼竅就能看見臺院裡隱藏的動物,我很喜歡跟它們一塊玩,就是現在也是,這大概是我和左流英唯一相似的地方。”
禿子猛地躍出來,小秋緊緊握住一縷頭髮,頭顱仍然越過肩頭躥出幾尺遠,呲牙咧嘴地厲聲大叫:“我的!鏡子是我的。別動我的鏡子!”
申尚站起身,將鏡子伸到禿子面前,“小氣鬼,好像我會搶你的破鏡子似的。”
禿子張嘴咬住鏡框。嗖地縮回小秋身後,用另外兩縷頭髮固定鏡子,對着它嘿嘿發笑,再也不關心崩劫的事了。
“瞧。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樣,對某件事情特別感興趣,甚至願意爲之拼命。只要做到這一點,或許我就能度過崩劫,繼續修行了。”
申尚的語氣裡盡是羨慕,“我說我喜歡動物,可是靈獸死了,我只是遺憾而已,要是換做左流英,就算檀羊是自己摔到火堆上的,他也不會放過你們這些吃肉的傢伙。”
“一頭靈獸而已,比龐山弟子還重要?”
“你不懂,弟子的重要程度跟修行相關,普通弟子到達餐霞境界,道門弟子取得吞煙道果,纔算是重要人物,在這之前,呵呵,龐山全部靈獸不到六百隻,‘不重要’的弟子卻有一兩千,你說哪個重要?”
小秋還是覺得人重要,可他沒有爭辯,“現在你想度劫了,你對什麼感興趣了?魔種?還是替你父親報仇?”
“責任。”申尚的臉變得太快,以至於連嚴肅也像是在開玩笑,“道門家族也有普通人家的觀念,父親在,我可以當小孩子,他被奪丹,我作爲長子就得出面。”
“申準弄錯了,我沒有魔種,野林鎮的人都沒有魔種,你出面也一樣。”
“這不重要,關鍵是我在意自己的長子身份,這是八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沒準我能借此度過崩劫,所以我得對你做點什麼,讓你認輸,讓你心服口服地承認申家的地位。”
“隨時動手就是,何必說這些廢話?”小秋鬆開禿子的頭髮,再一次戒備起來。
“因爲我對你印象很好,真的,我從來不認爲你有魔種,你有膽量、熱情、敢擔當,這都是很好的素質,所以我得事先提醒你。而且你現在太弱小,如果復仇太輕鬆的話,對度劫的幫助就小多了。你得努力,起碼到吸氣三重,纔有資格當我的對手。”
小秋哼了一聲,申家人都很怪,這個申尚原本看上去還算正常,現在卻變成最怪的一個,“有人說過你很無恥嗎?我寧願你上來就出招,而不是說一堆沒有的廢話。”
“無恥?呵呵,我喜歡這個稱呼,比無能和廢物要好一點。好吧,就讓我再無恥一點。”
兩人同時出手,可申尚已有準備,提前施放了護持法術,硬接小秋的一招梅心拳,同時發起攻擊。
全神戒備的小秋沒能躲過,一道旋轉飛行的白光徑直穿透他的心臟,緊貼禿子的髮際掠過,擊碎了他正在欣賞的鏡子。
申尚大笑着離去,“沒死的話就快點修行,我可等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