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斬妖會內不多的吞煙道士之一,牙山道士申忌夷頗受關注,從人羣中走過時,要跟很多人點頭致意,他的神情恰到好處,隨意而坦蕩,用不出聲的方式告訴那些心懷疑惑的道士:我無意參選首領,也不關心誰取得勝利。
他衝楊清音身邊的小青桃微微一笑,同樣以不出聲的方式完成了一次交談,小青桃略顯驚訝地讓開一步,還以微笑。
楊清音正盯着遠處的棋山道士楊青元和他的支持者們,轉過身,詫異地發現了申忌夷,“嗯?”
“能跟你說幾句話嗎?”申忌夷一邊跟附近的道士互相致意,一邊低聲說,嘴脣幾乎沒動。
“現在?在這兒?我沒時間,你最好站到那邊去,這裡不適合你。”楊清音不客氣地說,希望申忌夷能馬上消失。
鬥法廳很大,道士們都站在有門戶的一邊,大致分成三夥,最左邊是龐山道士,最右邊是棋山道士,其他道士則根據本人的傾向和自家道統的立場選擇更靠近哪一邊,楊清音指給申忌夷的位置正好在中間,丁威站在那裡一臉嚴肅地與數名道士討論什麼。
“很重要的事情,跟他有關。”申忌夷保持着文雅的微笑,嘴脣仍是幾乎不動。
如果有人想聽兩人的談話是很容易的,可沒人在意,慕行秋和沈昊等人正商量戰術,禿子和小蒿不住點頭,其他人則焦急地盼望着場上的幾場鬥法快點結束。
楊清音疑惑地看着申忌夷,“我不明白……”
“就在門外,幾句話而已,你絕不會後悔的。”申忌夷微笑着點下頭,從人羣后面向門口走去。中途停下,與丁威說了幾句話,兩人同時開懷大笑。
楊清音猶豫了一會。決定還是跟出去,轉身撞上小青桃疑惑而膽怯的目光。於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跟我一塊去。”
小青桃沒有選擇,只能跟在楊清音身邊,“這合適嗎?”
楊清音沒有回答,拖着小青桃,同樣從人羣后面大步走過去,最後一場鬥法即將開始,她不想耽誤時間。
只是一門之隔。裡面熱熱鬧鬧,外面卻冷冷清清,申忌夷站在臺階下面,擡頭望着空中的彎月,好像滿腹心事,聽到腳步聲,轉身一笑,對小青桃的出現沒有表露出任何意外與不悅。
“說吧,什麼事?”楊清音停在最低一級臺階上。
“我很久沒去過龐山了,伯父伯母可好?”申忌夷一點也不着急。
“好得很。就是對當年龐山沒人救援耿耿於懷。”
慕行秋等人固守斷流城時沒有任何一家道統趕來支援,只有幾十名低等道士自願參戰,龐山道士對此不可能毫無芥蒂。但是很少有人提起,他們寧願將這件事記在心裡,楊清音是個例外。
“你的氣色不錯,自從來到皇京之後,咱們好像……”
“我沒工夫閒聊,今晚月色優美,不如你在這裡獨自賞月,寫首詩什麼的,我們可不想錯過裡面的鬥法。”楊清音厭倦了。拉着小青桃轉身要走。
“今晚的鬥法將有血光之災。”申忌夷突然冒出一句。
“血光之災?怎麼了,你們給楊青元的符籙也要爆炸嗎?”楊清音止步。
申忌夷隨手點燃一根洞察明燭。放在右手邊的半空中,“我想慕道友可能是正確的。咱們太急於使用道統符籙了,對其中的危害估計不足。”
“不是咱們,是你們。”楊清音與申忌夷劃清界線。
“對,最初有十個人蔘與重造道統符籙,包括我和龐山的沈昊,後來沈昊退出,加入的道士卻更多了,人人都對符籙感興趣,初看上去,符籙的確是個好東西,只是一張紙,轉眼間就能增加數倍甚至十幾倍的力量,比辛苦修行幾十年還管用。唉,我們都被迷惑了。”
楊清音與小青桃互視一眼,對申忌夷的自省感到不明所以,“麻煩你先說‘血光之災’的事情,我又不是牙山的高等道士,真沒興趣聽你懺悔。”
“是這樣,慕道友因爲我們將符籙交給蘭冰壺而十分不滿,我們也覺得他太保守了,因此一致決定絕不能讓他當上斬妖會的首領。”
“嘿,斬妖會有你們這種成員,還真是幸運。接着說。”
“慕道友的念心鞭法出人意料地強大,說真的,我甚至有一點嫉妒,他才修行十幾年啊,出身普通,並非左流英那樣的天才,內丹只是吸氣七重,我不服氣。”申忌夷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確不服氣,從前他以都教的身份帶領慕行秋等人蔘加除妖演練,現在卻只能望其項背。
“可你也不敢參加鬥法。”楊清音冷冷地說。
“不是不敢,是不方便。”申忌夷替自己辯解“最後丁威想出一個主意,他要給慕道友找一位勢均力敵的對手,說只有這樣才公平。”
“楊青元?他算什麼勢均力敵的對手?還不如你和丁威呢。”楊清音越發不解。
“楊青元是唯一自願加持祭火神印的人,雖然過後還會去除,但是對內丹和修行多少會有一點影響。”
“跟小秋哥猜得一樣。”小青桃低聲插了一句,心頭惴惴,覺得自己多餘,還擔心聽到什麼自己不該聽的秘密。
“哼,可惜楊青元不是孤家寡人的蘭冰壺,不能讓你們隨便折騰。”楊清音語帶鄙夷,甚至有一點同情蘭冰壺了,“然後呢?你們以爲加持符籙就能讓楊青元脫胎換骨,打敗慕行秋,給他帶來‘血光之災’。”
“不,今晚死的人不是慕行秋,是楊青元。”
“你到底在說什麼?慕行秋沒想殺人,這是合器論道,不是道妖決戰,誰也不想殺人。”
見楊清音有點急躁,申忌夷加快了語速。“慕行秋想不想殺人並不重要,是那三道符籙,一道握玉符。一道一針見血符,還有一道修身符。修身符會讓楊青元死掉。而且看上去就像是慕行秋無法控制法力造成的誤殺。”
兩名龐山道士極度震驚,小青桃張着嘴,身子搖晃了幾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清音比她鎮定一些,可她要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在玩弄詭計,想要慕行秋在鬥法進束手束腳。不敢施法吧?”
“如果是詭計,就不會由我出面對你們說這些話。”
楊清音轉向小青桃,“你馬上去提醒慕行秋,讓他……小心。”
小青桃重重地嗯了一聲,轉身跑回鬥法廳。
楊清音留下,她必須將事情問個清楚,“楊青元就這麼心甘情願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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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情,以爲修身符是一種……特別的符籙。”
“怎麼個特別?”
“慕行秋和沈昊鬥法的時候,差點打破了大廳的符籙,那時我們就知道。楊青元手中握有再多的符籙也不是對手,必須找一個更強的人才行。”
“嗯,你說過了。這個人在哪呢?”
“在楊青元體內。”
“因爲那道修身符?”
“正是,修身符被丁威暗中改造過了,現在的楊青元只是一具軀殼,控制他的是另一人的魂魄,我們都以爲這是權宜之計,其實這個人會在關鍵時刻放棄抵抗,讓楊青元的肉身被殺死。肉身一毀,魂魄……”
“四十九天之後魂飛魄散。”楊清音接下去,對聽到的話越來越感到震驚。“你們……你們怎麼會蠢到這種地步?互換魂魄明顯不是道統正法。”
“丁威很會蠱惑人心,而且他隱瞞了許多事情。我們都以爲楊青元不會出事。”
“那你是怎麼知道內情的?”
“我想弄清楚丁威是怎麼跟龍賓會聯繫的,所以我在悄悄……監視他。昨天夜裡偷聽到他和一個人交談。”
“可你直到鬥法開始前一刻才告訴我?”楊清音怒意漸增。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我偷聽談話、背叛同伴,這會讓我身敗名裂,而且……我也不太喜歡慕行秋。可我後來想明白了,我的名聲沒有楊青元的性命重要……”
大廳裡傳出的喧鬧聲升高了一些,表明鬥法即將開始,楊清音只想再問一件事:“說來說去,丁威找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應該也是一名道士,只聽到那個人對丁威說‘讓慕行秋也嚐嚐誤殺的味道,他會喜歡的,這是絕佳的報復’。”
“讓慕行秋也嚐嚐誤殺的味道,他會喜歡……”楊清音想了一會,臉色驟變,“天吶,是他。”她狠狠地瞪了申忌夷一眼,沒有因爲他的坦率而原諒他,然後轉身向大廳內跑去,她要阻止這場鬥法,還要攔住此刻藏在楊青元體內的控制者。
申忌夷收起洞察明燭,滿臉都是道士不該有的倦容,喃喃自語:“我到底在做什麼?快點結束吧。”
廳內的最後一場鬥法正要開始,楊清音風一樣跑向龐山道士,引起不少人側目,其中也包括望山道士丁威,他看了一眼楊清音的背影,掃視一遍人羣,輕輕哼了一聲,神情毫無變化。
楊清音一把抓住慕行秋的胳膊,用很低的聲音說:“是他。”
慕行秋剛剛聽小青桃說完那個古怪至極的消息,心中正猶疑不定,楊清音的兩個字卻讓他恍然大悟。
他明白楊清音說的是誰。
最後一遍查看場地的沈昊,高舉右手,大聲叫道:“過來吧。”
“鬥法得取消。”楊清音小聲說。
“不。”慕行秋緩緩地搖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