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術鋪天蓋地而來,藉着夜色的掩護,幾乎沒有顯露出任何形態和聲音,只有道士的天目能看到一大團微光正向屠人城涌來,像席捲地面的烏雲,又像是橫掃荒野的沙塵。
高空中的三隻飛妖仍在百無聊賴地盤旋,他們的任務是監視地面上的道士,即使擡頭遙望,他們也發現不了數十里之外正在迅速逼近的威脅。
禁制邊緣的法器開始發出警示,銅鈴微響、銅鏡旋轉、燈燭火苗傾斜,小青桃從帳篷裡鑽出來,向遠方望了一會,“天吶,這是……不是說要到秋末纔開戰嗎?咱們纔剛進入妖族地盤……”她不敢再說下去,覺得戰爭開始得實在太巧了。
慕行秋也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這明顯是注神道士才能發出來的強大法術,以他們對妖族的一貫蔑視態度,似乎用不着採取突然襲擊的手段。
這種時候最需要左流英的看法,可他自從說了一句“戰爭開始了”就再也沒有開口,只是揹負雙手望着遠處的成團法術,好像那是一道美景。
小青桃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咱們需要躲開嗎?”
法術可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小青桃和慕行秋佈下的禁制怕是連一瞬間也支撐不住。
左流英輕輕搖下頭。
法術來勢洶涌而迅速,沒一會工夫就已逼近屠人城十餘里,禁制邊緣的法器反應更加劇烈。銅鈴發出的響聲開始變得刺耳,天目所見的微光越發盛大,高達數百丈、寬可數十里。足以吞掉好幾座屠人城。
妖族這邊最先做出反應的不是飛妖,而是數座妖塔,塔上懸掛的妖頭髮出裂鼓般的吼叫,妖眼光芒四射,其它妖器瘋狂掙扎,似乎都想脫離妖塔自顧逃命。
三隻飛妖驚恐至極,現在連他們也能看見法術發出的大片微光了。像在深海中一躍而至的巨大怪物,飛妖不停地扇動翅膀併發出尖嘯。在堅守職責和逃亡之間猶豫不決,很快,還是後者佔據上風,三隻飛妖向東南方逃躥。
當他們看見法術的形態時。就已經晚了,一股帶着潮溼氣息的微風吹過,三隻飛妖像是被利箭射穿,同時哀叫,然後墜向地面。
這只是道統法術的前鋒,慕行秋和小青桃佈下的禁制如同暴風雨中的茅草屋搖搖欲倒,銅鈴還在響動,一燈一燭卻已熄滅,懸在半空中的銅鏡啪地掉在地上。
“真、真的不用做什麼嗎?”小青桃的驚恐也在上升。她在道統修行多年,參加過不少戰鬥,除了芳芳的碎丹。還從來沒見過如此磅礴的法術,風如晦通過神魂驅動司命鼎和左流英引出的魔劫之手強則強矣,卻缺少這種吞天吐地的氣勢。
說話間,法術已經殺到,霎時間地動城搖,微風變成了狂風。柔光化成了長槍巨戟般的閃電,水滴射穿了簡陋的禁制。像一顆顆冰雹直接砸進了地面。
跳蚤一直都在警惕,長角衝前,嘴裡發出呼呼的響聲,突然低下頭轉身跳到左流英身後,它也害怕了。
慕行秋也大受震驚,眼見左流英無動於衷,他召出了霜魂劍,萬一注神道士因爲某種原因覺得可以犧牲幾名小道士,他也好有一個自保手段,可他深深地懷疑霜魂劍的魂魄之力能否擋住這股強大的法術。
法術到了,小青桃面色蒼白,頭髮被狂風吹得散亂,千鈞一髮之際,左流英終於做出反應,雙手擡到胸前,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分別捏出十幾種法訣,十指靈活至極,慕行秋和小青桃即使以天目也看不清他的動作。
左流英頭頂的草帽突然飛起,瞬間膨脹到跟屋子一樣大,中空的部分則由一層白光填補,將人、麒麟和帳篷全部罩在裡面。
狂風呼嘯、驟雨敲打,草帽看上去不堪一擊,表面凸凹不平,不停地被擊出大小不一的窟窿,沒多久,它改變了應戰方式,忽大忽小,順應外面的法術,最小的時候甚至快要碰到幾人的頭頂,可它總能擋住法術,保住他們的安全,十幾步之外的兩頂帳篷隨之好像也在忽遠遠近。
足足一刻鐘之後,法術終告結束,小青桃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回原位,雖然對左流英敬佩不已,心中還是對他的保護方式感到一絲緊張。
草帽恢復正常大小,已經千瘡百孔不堪一用,左流英卻拿在手裡仔細觀察,好像捨不得丟掉似的。
慕行秋收回霜魂劍,與小青桃一塊轉身望向五里之外的妖城,屠人城名不符實,自己先遭到了屠滅,聳立的妖塔、破損的城牆都已無影無蹤,滿地的碎片,好像剛剛被一場洪水徹底洗刷過。
小蒿從帳篷裡鑽出來,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天還沒亮呢,外面在鬧什麼?”她也向屠人城望了一會,疑惑地問:“妖魔這就搬家了?動作真夠快的,還沒跟他們認識一下呢。”
“這是注神道士們一塊發出的法術嗎?”小青桃問道,聲音微有些發顫。
“這是牙山洗劍池發出的怒海潮,一名注神道士就夠了。”左流英伸手將草帽遞給慕行秋。
慕行秋不明白這一舉動的含義,還是接在手中,也低頭仔細察看,草帽還是原來的草帽,他在皇京從一位普通老者手中買來,沒有半點特異之處,法術擊出的窟窿已經令它成爲一件廢物,沒有任何使用價值了。
“牙山離這裡幾千裡遠,怎麼能……”小青桃及時閉嘴,不想表現得像是在質疑左流英。
“洗劍池是一件法寶,能化成一座佔地數頃的水池,也能縮小到普通銅盆大小——牙山道士帶來鎮山之寶。還真是出乎……也可能只是我忘了。”左流英已經沒辦法知道自己被去除了哪些記憶。
小青桃對道統歷史瞭解得不多,但她知道各家道統的至寶極少離山,像祖師塔離開老祖峰乃是迫不得已。即使如此左流英也沒有帶它離開西介國——這裡是龐山的選徒之地,在一定意義上屬於龐山的勢力範圍。
“道統真的要消滅所有妖族啊。”小青桃從來不將非妖算在妖族裡面,她又向屠人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消滅妖族用不着洗劍池,牙山另有目的,只是……我真的忘了。”左流英敲敲自己的腦袋,轉向慕行秋,“你看出什麼?”
“草帽並非法器。經你施法之後卻能擋住牙山至寶發出的法術。”慕行秋再次斟酌,然後說:“再強大的法術也得有所憑藉。強至洗劍池,弱至一頂普通的草帽,都是可憑藉之物,若能捨棄憑藉或許就能直抵道火本源。可是……這怎麼能?”
左流英掃了一眼慕行秋,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我的意思是這頂破了,我需要一頂新草帽。”
慕行秋臉色微紅,以爲左流英在故意戲耍自己,轉念又覺得這不可能,拿着那頂破草帽繼續思考。
小青桃急忙從乾坤袋裡取出一頂新草帽遞過去,慶幸自己當時帶上了這一摞俗人之物。
小蒿騎着跳蚤跑到屠人城看了一眼又回來了,“真奇怪。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妖魔全走光了,一個都沒留下,只有不少血跡。”
“連屍體也沒有?”小青桃驚訝地問。
“沒有。我再去找找。”小蒿示意跳蚤調頭,又向屠人城廢墟跑去。
另外三人步行跟在後面,慕行秋仍在看草帽,小青桃則東張西望,“真的,連那三個飛妖的屍體也不見了。是被法術銷燬了,還是……”
“被風吹走了。”左流英說。
天色漸明。屠人城廢墟露出慘烈的一面,到處都是血跡和破碎的妖器,沒有完整的屍體,偶爾卻能看見散落的手腳。
小蒿的聲音在遠處傳來,“這裡有一隻妖魔,還沒死透!”
三人飛了過去,在一座屋頂已被摧毀的地洞裡看到了身受重傷的妖將。
雙角頭盔和飾品衆多的皮甲已經沒了,妖將幾乎赤着身子,沾滿了血跡,更像一名普通人類而不是妖族,他看着幾名道士,想發出冷笑,卻只是一聲咳嗽,“戰爭這就開始了?妖族不會死絕,更不會屈服,我……我……”
妖將想發出詛咒,卻是有氣無力,小蒿在一邊勸道:“你還是不要說話了,想想開心的事情吧,你就要死了,接下來的四十九天裡,回憶就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開心總比抱怨要好一些。”
小蒿真心實意地想要安慰重傷者,妖將聽進耳的卻只是詛咒與譏諷,怒目圓睜,突然從嘴裡噴出一股血來,最後一點生命隨之消失。
小蒿低聲唸誦一段經文,慕行秋髮現一些異常,他蹲下去,將草帽放在地上,伸手擦去妖將胸前的血跡,露出兩行剛刻上去不久的文字:
頭顱慕鬆玄,知其下落者可活,交出者有賞,牙山。
小青桃唸了一遍,越發驚慌,“牙山發出怒海潮,竟然是爲了禿子!”
慕行秋站起身,“申忌夷說過,牙山將不惜一切代價奪回禿子頭內的洗劍池水。這不是道統與妖族的戰爭,牙山大概在每具屍體上都刻下了同樣的字跡,吹散到各地妖族中間,強迫他們幫助尋找禿子的下落,也是……給我一個警示。”
牙山洗劍池第一次進攻的目標並非隨意選擇,而是跟着幾名道士尤其是慕行秋來的。
“幾個月前去往皇京的路上,你說過龐山在道統內部有敵人,你還記得嗎?”慕行秋問。
左流英被去除了一部分記憶,想什麼似乎都有點慢,“記得。”他說,又想了一會,“我當時有一些想法,可是這些想法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