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鎮的十名少年和一匹棗紅馬拐進森林,對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充滿期待,兩三個時辰之後,他們才發現自己的準備是多麼不充分。
風婆婆準備了足夠兩人吃三天的乾糧,沒一會工夫就被十名少年吃光了,而且只是當零食,誰也不覺得吃飽了。
離家闖蕩的興奮勁兒逐漸消失,臨近黃昏,少年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喊餓,只有十歲的禿子甚至哭咧咧地要回家,到這個時候,二栓可就沒辦法了,在他的宏偉計劃裡,從來沒考慮過食物的問題。
二栓不得不暫時將首領的位置讓給小秋。
小秋分派任務,大良帶着兩個人去附近採摘果實,二良帶兩人拾柴,小秋親自下河尋找魚蚌,芳芳和棗紅馬留在原地。
半個時辰之後夜幕降臨,空地上燃起了一小堆篝火,燒烤魚蚌的香氣四溢,二良身上永遠帶着鹽巴一類的東西,正好大展身手,酸甜的野果用來佐餐,就連禿子也忘記了家裡的飯菜,聲稱這是他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然後他透露了一個小秘密,“芳芳是豁牙,跟我一樣。”
禿子其實並不禿,圓圓的臉上鑲嵌着兩粒滴溜轉的眼珠,本來沒資格跟二栓一夥人玩的,直到他從家裡雜貨鋪偷偷帶出一批蜜餞賄賂二栓,並許諾以後每隔幾天就貢獻一包,才得以成爲其中一員。
在這個小團體當中,他還沒有找準位置,經常冒出不合時宜的話,這回也是一樣,大家正吃得高興,聽見他的話都向芳芳望去。
禿子主動張開嘴,展示自己的豁牙,嗯嗯啊啊地表示芳芳跟他一樣。
這就是爲什麼他跟芳芳打架之後哈哈大笑,也是芳芳一直不愛說話的原因。
芳芳剛吃完半條燒魚,雙脣緊閉,臉頰緋紅,雙手捂在嘴前,不讓任何人看。
少年們是不大懂得禮貌的,經過半天的相處,相互間已經很熟,芳芳越是掩飾,衆人越是目不轉睛,二良好奇地問:“芳芳連牙還沒長齊,你爹就要把你嫁出去,這也太着急了吧。”
芳芳不說話,倒是二栓說:“是我爹着急,他請來小耳堡的算命先生,說我哥流年不利,必須在盛夏的時候成親衝煞,所以……”
“你哥是個傻子,本來就不利,還怕什麼啊?”二良不解地問。
二栓的臉比芳芳還紅,大聲說:“那是我哥,再怎麼着也得活着,我只是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話,一看他就是個騙子。”
二良還想說話,被哥哥大良止住,芳芳終於開口了,雙手仍擋在嘴前,聲音有點含糊,“其實是我父親主動提出儘快成親的。”
“爲什麼?”禿子嘴裡塞滿了果子,聲音更加含糊,“你家缺錢花嗎?”
芳芳緩緩搖頭,“不是,我父親覺得自己得了病,他怕……我沒人照顧。”
“咦,那你還要逃跑,我看見了,你是自己跳上馬的,不是小秋拽上去的。”二良不解地說。
“我能照顧自己。”芳芳生硬地說,飛快地看了小秋一眼,“再說我父親也沒什麼大病,就是身子有點弱,想得太多。”
禿子嚥下嘴裡的食物,目光熱切,還有點得意,身處這一羣人當中,他是最興奮的,“小秋哥,我真佩服你,敢當着全鎮人的面搶走新娘,我聽劉二對人說是他鼓動你搶人的,結果沈家找上門,他一聲不敢吱了,哈哈,笑死我了……”
聽到別人的讚揚,小秋也有點臉紅,突然間明白一件事,二栓之所以改變主意幫忙,不只是爲了與父親鬥氣,也是爲了爭奪“名聲”,小秋擡頭瞥了一眼,二栓果然顯得很不服氣。
禿子還是沒有滿足,兩隻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亮閃閃的,“小秋哥,你怎麼想到用驚馬這一招的?真是把大家嚇了一跳,我娘摔傷了腿,一直嚷疼,說等你回去也要揍你兩下呢。”
話是這麼說,禿子可沒有一點記恨的意思,簡直羨慕極了。
小秋臉更紅,撓撓頭,“臨時想到的,看見人羣,一下子就想到了。”
“可小秋哥早就想救芳芳了,還向我們求助,可惜……”二良悻悻地說,當初要不是哥哥攔着,他就跟小秋一塊成爲野林鎮的“少年英雄”了,周圍的人都已經吃飽喝足,只有他一個人手裡還端着最後半扇肥大的河蚌,硬着頭皮吞下去,他絕不浪費食物,然後邊嚼邊問:“小秋哥,你怎麼想到要救芳芳?”
禿子搶着說:“因爲芳芳是小秋哥的媳婦兒。”
芳芳整張臉都埋進手掌裡,小秋急忙搖頭,“不是不是,我……跟那個沒關係。”
“咦,那是爲什麼?行俠仗義、拔刀相助嗎?”禿子追問。
小秋更不願意開口了,一個勁兒地搖頭,可是當芳芳從手掌後面露出滿懷好奇的目光時,他猶豫了,侷促不安地摘下無頂草帽,在身前扇了兩下,“真熱。”
“小秋哥做了一個夢。”大良等不下去了,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夢到芳芳向他求助。”
少年們同時發出怪聲,他們對情愛只有朦朦朧朧的概念,與其說是羨慕,不如說是感到好笑,小秋漲紅了臉,順手抓起一隻蚌殼擲過去,“讓你多嘴。”
大良笑着躲過去,直起身子之後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來,大聲道:“讓小秋哥和芳芳成親吧。”
少年們填飽了肚皮,正想做點事情宣泄過盛的精力,一塊起鬨叫好,芳芳的臉又躲在手掌後面,在一羣男孩子中間她倍感孤立,極少開口說話。
小秋頭搖得更厲害了,“不行不行,我……反正不行。”
大良、二良兄弟倆帶頭,幾名少年一擁而上,架起小秋推向芳芳,其他人則在周圍吶喊助興,驚得森林裡的宿鳥成片地飛起。
小秋奮力掙扎,最後將他救下的卻是二栓。
二栓攔住歡鬧的衆人,“好了好了,到此爲止吧,你們聽我的。”夥伴們住手,二栓像大人似地一手按在小秋肩膀上,說:“不用着急,你早晚會和芳芳成親的。”
“我本來就沒着急。”小秋甩開對方的手,“不對,我不是爲了成親才救芳芳的。”
誰也不相信小秋的說法,二栓更不信,“等到了西介城,我讓我舅舅做主,替你們主持婚禮,到時才名正言順。”
“你爹怎麼辦?他能同意嗎?”禿子擔心地說。
“沒事,我舅舅跟我爹關係不好。”二栓鐵了心要促成這件事,令自己成爲野林鎮少年的首領,就算得罪父親也在所不惜。
少年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二栓既然發話,沒人再堅持,圍着篝火閒聊。
“玄符軍來啦!”樹後一個聲音大叫道,小秋和二栓幾乎同時跳了起來,緊張地四處張望。
跑出來的是愣子,他剛纔去樹後小解,決定跟大家開個玩笑。
“你不是玄符軍,你是蠻族妖怪!”發現真相之後,二栓全速撲上去,“我纔是玄符軍!”
沒一會工夫,吃飽喝足的少年紛紛參戰,捉對打鬥,年紀最小的禿子在邊上手舞足蹈,爲大家助威,芳芳捂着嘴笑得前仰後合。
這是野林鎮少年常玩的遊戲,簡單而野蠻,正適合消耗過多的精力,一刻鐘之後,少年們東倒西歪地躺下睡覺,小秋和二栓還在爭論誰有資格當玄符軍。
誰也沒帶被褥,只有芳芳枕着風婆婆準備的包袱,獨自睡在篝火的另一邊,直到完全睡着,雙手才從嘴上滑落。
連續兩天奔波,打亂了小秋的睡眠習慣,他沒能在太陽升起之前自然醒來,而是被什麼東西拍醒,他睜開眼,發現天已經亮了,四周鳥聲啁啾,眼前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小秋一骨碌爬起來,睡意全消,目瞪口呆。
一名全身裹在盔甲裡的士兵正低頭看着他,剛剛用來拍打他的東西是黑漆漆的劍鞘。
這是真正的玄符軍。
小秋像是在擡頭仰望一棵大樹,只是這樹沒有一絲綠意,全身都是黑色的金屬,就連眼睛也藏在裡面,不知道是怎麼觀看外界的。
黑甲上面鐫刻着奇怪的圖形,像是文字又像是成片升騰的雲霧,小秋曾經遠遠地望見過玄符軍士兵,當時只看到一團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上面的圖案,整個人都被震住了,呆呆地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秋是第一個醒來的,其他少年陸續被拍醒,全都嚇壞了,二栓在不清醒的狀態下試圖逃跑,被一名士兵單手拎在空中,然後狠狠摔在地上,從這之後,再沒有人反抗了。
十一名玄符軍士兵,十一匹戰馬,將逃亡少年們團團包圍。
雖然二栓早就提醒過此事,他們還是感到不可思議,跟所有鎮上的少年一樣,他們鬧過不少事,有一些比搶親還要嚴重,也沒有惹來玄符軍,而且是十一名,完全是一支小股部隊。
沒人敢吱聲,少年們像一羣溫順的綿羊,老老實實地擠成一堆,小秋跟芳芳挨在一起,看着那張驚恐萬分的小臉,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勇氣,擠到最前面,挺胸大聲道:“是我搶的人,把我抓走吧,跟他們都沒有關係,芳芳……芳芳已經嫁給我了,不能再嫁給沈家,你們把她抓回去也沒用。”
玄符軍士兵如雕像一般沉默,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根本聽不懂少年的話。
好一會過去,終於有一名士兵開口,十一人當中只有他從來沒有下馬,筆直地端坐在馬背上,聲音冷硬無情:“違反國法罪不容赦,你們都將受到應有的懲罰。”
禿子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