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跑得飛快,兩條腿都快不屬於自己了,那隻巨大的蛇頭好像就追在身後,長長的蛇信緊緊貼着後背。
他是名膽大的少年,可也沒見過這種情景,野林鎮是偏遠平靜的小地方,妖魔到了這裡只剩下荒誕不經的傳說,第一次顯露實體,怎能不令人魂飛魄散?
柔韌的枝條抽打着臉頰,地面盡是盤根錯節的障礙,這些都阻擋不住小秋,他拼命向前跑,不分東南西北,不管前面有沒有路,不知道多久之後,他才猛然察覺到自己身後還有一個人。
芳芳跟他一塊飛奔,速度快得一點也不像家教甚嚴的先生家女兒,她也沒有更多選擇,兩人的右手腕還連在一起,一條長長的繩子拖在身後,奇蹟般地竟然沒有纏在樹上。
小秋扭頭,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有放慢速度,因爲太過驚駭,他們的眼神裡反而沒有任何情緒,好像只是偶然跑到一塊的陌生人。
腳下一空,兩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已經同時向山坡下面滾落。
這是一條長長的背陰斜坡,堆滿多年積累的新老樹葉,散發出森林中特有的腐爛香氣,身體滾在上面倒是頗爲柔軟。
終於到底,小秋和芳芳一前一後坐在地上,暈頭轉向,身上沾滿了泥土與敗葉,兩人喘着粗氣,又互相看了一眼,誰也站不起來。
好在後面沒有巨蛇追來,小秋壯起膽回頭望去,只見厚厚一層殘枝枯葉,頭頂靜悄悄的,他稍稍鬆了口氣,心裡的恐慌卻沒有減輕多少。
芳芳嚇呆了,眼睛一直盯着小秋,等到呼吸稍微均勻一些,她突然問:“你真的夢到我了?”
“啊?”小秋一時沒弄懂芳芳的意思,想了一會才記起來大良昨晚泄密,說他曾經夢到芳芳向自己求助,可他不明白生死關頭芳芳問這個做什麼,“是……我夢……”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一片沙沙響聲,小秋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抱住芳芳,和身滾了幾圈,躲在最近的一棵大樹後面。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驚恐地向斜坡窺望。
撲通,一個人跌落在坡底,是二栓,呆頭呆腦,跟小秋、芳芳剛纔一樣,只能坐着,站不起來。
撲通撲通……接二連三有人從上面滾下來,野林鎮的少年像熟透的果子一樣紛紛墜落。
小秋心中稍安,居然能站起來了,拉着芳芳從樹後轉出來,問:“大蛇沒追來吧?”
就這麼簡單一句話,差點令少年們陷入癲狂,一半人跳了起來,一半人趴在地上抱頭髮抖,恨不得將腦袋埋進爛樹葉當中。
當發現說話者是小秋,少年們又軟了下去,倒在地上,四肢伸展着躺下。
“你倆跑得真快。”二栓說,半是疑惑半是敬佩。
“大蛇呢?”小秋又問了一遍。
“不知道,一直跑,沒回過頭。”大良氣喘吁吁地說,臉色蒼白。
小秋查點人頭,“大良、二良、二栓、愣子、小狗、小順、柱子,都在,就差……禿子。”
大良顫聲說:“禿子、禿子不會被大蛇殺死了吧?”
“他明明在樹後衝咱們笑,應該沒死吧。”二栓不太肯定地說,禿子的笑容實在太詭異,是個不祥之兆。
“玄符軍還在後面,他們能打過大蛇。”小秋也不太肯定,回想起來,那條蛇實在太大了,似乎能將整個野林鎮吞下。
少年們點頭,與其說是同意小秋的猜測,不如說是給自己一點信心,他們寧願當玄符軍的犯人,也不想成爲大蛇的午餐。
“咱們不能停在這兒,還得跑遠一點。”小秋說,玄符軍就算打敗大蛇,也要捉人問罪,他希望再也見不着那羣黑甲士兵。
少年們只想遠離大蛇,於是一個攙扶一個,勉強站起,他們不知道身處森林何處,更不認得路徑,正七嘴八舌出主意,坡上再次傳來聲響。
一匹馬高高飛在空中,落地之後沒有站穩,一個趔趄,從馬背上摔下一名騎士,騎士慘叫一聲,一路翻滾,跌在少年們面前,那匹馬沒有理睬主人,自顧自跑走了。
是那名嚴厲的軍官,全身仍然裹在漆黑的甲冑裡,臉朝下躺在那裡,不知死活。
少年們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不知如何處理這個意外。
軍官動了一下,從盔罩裡傳出一聲**。
小秋第一個反應過來,縱身欲撲,擡起手臂才發現自己仍握着芳芳的手,兩人右臂被繩索連着,芳芳只能站在他身後。小秋張嘴去咬繩結,可那是玄符軍士兵用力系緊的,十多歲的少年根本啃不動。
大良、二良兄弟倆最先撲上去,二栓等人緊隨其後,幾個人一塊動手,按腿的按腿,壓身的壓身,將軍官制伏,二良手快,將頭盔掀開。
“咦,原來也是個半大小子。”
野林鎮少年對軍官的最後一點敬畏之情消失了,七手八腳地將軍官全身黑甲扒下來。
二栓歡呼一聲,他手疾眼快搶到了軍官腰上的長劍,立刻拔出來,對着陽光細細觀賞,向夥伴們炫耀,對蛇妖的恐懼忘掉一多半。
少年們圍上來觀賞,劍長三尺,劍刃雪白,劍身卻是黑色的,形成極鮮明的對比。
“上面刻着字。”大良豔羨地說。
果然,黑色劍身上刻着一排古怪文字,筆劃極細,若非衝着陽光,還真不容易看到,可是誰也認不出文字的具體內容。
“芳芳識字多,讓她看看寫的是什麼。”大良說。
二栓雙手握劍,平舉在腰前。
芳芳從小秋身後走出來,低頭看了一會,小聲說:“我也不認識,這可能是符籙。”
少年們若有所悟地點頭,“那這把劍肯定非常貴重。”二栓臉上發亮,“我聽說寫在紙上的最普通符籙都能賣十幾兩銀子,這柄劍怎麼也得值上百兩吧。”
上百兩銀子在野林鎮少年們眼裡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幾乎夠花一輩子,於是嘖嘖稱讚,甚至不關心符籙到底是什麼東西。
“讓開,我要試試這把劍,小秋、芳芳,你們離遠一點,我把繩子斬斷。”
衆人立刻散開,小秋與芳芳還是一前一後,將連接兩人的繩子儘量拉直。
二栓雙手高高舉起長劍,奮力劈下去,繩子應聲而斷,他向前猛衝一步,險些摔倒,他一點也不在意,“真是好劍,我都沒感到繩子的阻力。”
“他身上沒準還有好東西。”大良指着地上的軍官,這回他第一個衝上去,開始仔細搜查。
小秋重獲自由,也跟其他少年一塊參與搜身行動,芳芳留在原地,耐心地解手腕上的繩結,二栓也沒動,他正在欣賞到手的長劍,別的都不在乎。
沒一會工夫,少年們將軍官的裝備瓜分一空,頭盔、黑甲各部件、絲絛、綬帶、皮囊,還有藏在甲衣內的一些小物什,都有了新主人。
二良歡呼一聲,他找到一套打火裝備,精緻小巧,比他自己攜帶的好多了。
小秋晚了一步,但是眼睛尖,居然搜到一柄匕首,匕首看上去很平常,手柄是木製的,可是拔出鞘之後卻讓大家眼前一亮,刃身上鑲嵌着一枚扁扁的橢圓形紅色寶石,光芒四射,就算對珠寶一無所知的人,也能看出它價值不菲。
小秋將右腕上的繩子挑開,然後幫芳芳擺脫繩索,心裡非常高興,因爲這柄匕首不只好看,也很鋒利。
愣子是唯一不滿的人,他只搶到頭盔,戴在頭上,結果什麼也看不到,“玄符軍戴着沒事,我怎麼成瞎子啦。”
大良手裡握着一疊紙,大概十餘張,翻來翻去,“這是符籙嗎?能值幾個錢?”
二栓瞥了一眼,“瞧上面的筆劃,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值錢,留着擦屁股吧。”
大良可捨不得,小心翼翼地藏在懷裡。
人人都在欣賞搶到的好東西,只有芳芳例外,所以她第一個看到軍官坐起來。
軍官也是一名少年,看樣子不比小秋等人大多少,眉清目秀,貼身的衣裳細密柔軟,就算是野林鎮最富裕的沈家也拿不出幾件。
他這時的神情一點也不嚴厲,滿臉惶惑,低頭看了一眼沒有甲冑的身體,眉頭微皺,突然一躍而起,拔腿就跑。
芳芳叫出了聲,少年們再次一擁而上,小秋跑在最前面,一縱將軍官撲倒在地,死死壓住,叫道:“拿繩子來。”
繩子還剩下好長一截,小秋動手將軍官雙手縛在身後。
軍官轉過身,吐出嘴裡的枯葉,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沒有被蛇妖吞在肚子裡,而是落入一羣窮小子手裡,“放了我。”他命令道。
沒有黑色甲冑的掩護,他的聲音立刻顯得稚嫩,嚇不住野林鎮少年了。
“我宣佈,從現在起你是我們的犯人。”小秋晃着匕首,“說,什麼是魔種?那條大蛇怎麼會跑來野林鎮附近?”
“你們知道我是誰?”軍官使勁搖晃身體,聲音裡充滿蔑視與威脅,沒有回答小秋的疑問。
“你是一個笨蛋。”小秋揪着軍官的衣襟,“還是一個膽小鬼,其他玄符軍呢?大蛇呢?你是軍官,自己逃跑了嗎?”
少年軍官臉色驟變,“蛇妖!蛇妖就在後面,快把東西還給我。”
沒人肯將到手的寶貝物歸原主,野林鎮民風純樸,再過幾年,少年們在父輩的影響和教訓之下也會變得遵紀守法,現在的他們只服從最直接最簡單的規矩:誰搶到了,東西就歸誰。
“魔種……魔種是非常可怕的東西。”軍官說,希望能用恐懼說服這羣野蠻的少年,“只要碰到一丁點魔種,野獸會立刻變成妖怪,人類……會失去本性,六親不認,感覺不到疼痛,能自己把自己吃掉……”
軍官做出誇張的表情,將野林鎮少年們着實嚇了一跳,彷彿是爲了驗證他的說法,坡頂再次傳來響聲,很快,一隻空空的黑色頭盔滾落下來,裡裡外外沾滿了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