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靜夫人低嘆一聲,又道:“本宮與左大人一見如故,只可惜左大人並非後宮中人,長久出入總有不便之處。對了,左大人今日來尋本宮,不知所謂何事?”
“夫人想叫臣陪伴一同遊玩賞花,臣自然樂意,夫人說臣不宜長久出入後宮,那便求夫人給臣一個能隨意進出後宮的理由吧。”崢嶸的神情看上去那般平靜,似乎來時的猶豫與不安都已在此時消失怠盡。
貞靜夫人臉上露出笑意:“如此說來,左大人是想通了?”
那日貞靜夫人說得話還如針一般紮在心頭,何謂想能這,何謂想不通,都不過是情形所逼罷了,貞靜夫人此言便等同又在崢嶸心頭撒了一把鹽,可她只能生生忍受着,強作鎮定說道:“夫人既然願意給臣這一個圓了夙願的機會,臣今後也必定會加倍報還夫人的恩德。”
崢嶸怎會不明白貞靜夫人的用意,她所謂的好心,不過也是在爲自己的前程謀劃,她想借崢嶸固寵,其實想讓崢嶸爲東方明的將來鋪路。崢嶸知道自己將來就會成爲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但宣遠帝如何與她無關,東方明如何更與她無關,她所想要的,只是藉助這至高無上的皇權,鋪平楚南殿下要走的路。
桌子上面放了一盤鮮嫩的桔子,貞靜夫人拿了一顆在手上,不慌不忙的剝着,她修飾的精緻無瑕的手指握着桔瓣,便如同白雪美玉一般,朱脣微啓,緩緩送進口裡,卻是許久沒有說話。崢嶸安靜的等待着,不焦急,也不發問,只到貞靜夫人吃了兩瓣桔子,接過芝蘭手裡的帕子拭了拭手,方說道:“這隨國送來的貢桔當真不錯,吃在嘴裡連心頭都感覺甜了。”
莫明其妙的一句話,讓崢嶸不免忐忑,卻沒有在臉上顯露出分毫,鎮定地說道:“再好的桔子,也不過是閒時裹腹的果品,怎及得上園中百花芳香醉人。臣方纔來的時候,便瞧見宣福宮院裡的花開得正好,只是比起夫人,它們都卻還遠遠不及。”
貞靜夫人拿着錦帕掩面,低低笑了一聲:“左大人當真慣會說好聽的話。”
“臣所言句句屬實,在臣心中,百果不及百花,而百花不及夫人,臣熒火之光,但求夫人照拂。”崢嶸這時才明白貞靜夫人是在提醒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隨國與蜀國同是大鄭屬地,桔子與美人亦都是貢品,死物與活人,在這大鄭皇宮裡並無區別。
貞靜夫人聽罷果真滿意的點點頭:“有左大人這句話,本宮也就放心了。”
她款款走到崢嶸面前,崢嶸忙站起來,貞靜夫人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這進宮前的事,本宮自然會爲左大人安排,但進宮之後要如何做,卻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記住你剛纔說的話,否則,本宮自會有辦法叫你付出代價!”
前半句話說得和顏悅色,而後半句話卻是狠厲盡露,便是崢嶸也不免驚了一驚。這貞靜夫人在宮中素以溫柔嫺淑著稱,最得宣遠帝歡心,今日看來,想必背後也少不得算計之事,但她們所求之並不衝突,崢嶸也沒有興趣去爲那恩寵拈酸惹醋,待助楚南完成大業後,她寧可自己被冷落宮中。
崢嶸斂起神色,向貞靜夫人揖禮道:“若得夫人成全,臣感激不盡。”
“這幾日皇上去了廣清宮,還不是時候,你且先回攬星殿裡去,待時機成熟,本宮自會派人去找你。”貞靜夫人揮了揮手,淡淡說道。
“多謝夫人。”崢嶸躬身行禮,退出聽羽閣。見她離去,芝蘭才上前攙扶貞靜夫人坐回到榻上,瞟了一眼那在院中遠去人人影,低聲說道:“夫人有意栽培她,那是她幾世修來的福份,只是此女畢竟來自邊陲小邦,恐怕會有負夫人的重託。”
“本宮知道她想要什麼,既然如此,本宮便賣她這個人情,即成全了她,也能讓本宮在皇上面前再博一個賢德的名聲,何樂而不爲?”貞靜夫人飲了口茶,神色平靜地說道,“此女性子剛烈,她若有意入後宮,何必等到現在,今次要不是情勢所迫,她未必會來尋本宮,正因爲她心不在此,纔不會對本這造成威脅。”
“可倘若她往後改變了心意呢?”芝蘭憂心沖沖說。她在貞靜夫人身邊侍候這麼多年,什麼樣的勾心鬥角沒有見過,上至紫玉皇后,下至最低階品的采女,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往宣遠帝跟前湊,左崢嶸現下還沒有進宮,自然不知道這錦衣玉食、僕役跟隨的妙處,待她嚐到甜頭,如何能保證她不會變了心思?
“本宮既選了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對付她。”貞靜夫人勾起脣角,一雙妙目射出兩道狠光。她之所以看中崢嶸,除了她的品貌無雙以外,更是因爲她在皇宮裡無親無故,沒有任何靠山,這樣的人,才最好掌控。
直到走出宣福宮,崢嶸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只在裡面呆了短短一柱香時間,她便覺得渾身發軟,難以抑制心頭的悲傷。
那話,終究是說出去了,從此以後,她便要活成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模樣,再出不會左崢嶸。
她失魂落魄地靠着宮牆,有宮人陸陸續續經過,向她投過詫異的目光,這裡仍是後宮的範圍,崢嶸不想引人注意,勉強打起精神,快步離開,渾然不知暗處有一道影子正在偷偷的注視着她,待她離去後,才轉往走向長樂宮的方向。
天色依舊那般陰沉,崢嶸心亂如麻,不想在這時候回攬星殿,漫無目的地走着,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曲荷園。
這座園子地處偏僻,平日裡甚少有人來往,園中雜草叢生,甚中荒涼,但那一汪池水了卻飄浮着碧綠的荷葉,粉嫩的荷花半開半收,陣陣清香被風送了過來。崢嶸走到池邊,池水倒映出她憔悴蒼白的容顏,那雙剪水秋瞳裡難掩悲傷,似乎已經要溢出眼眶。她呆呆看着,恍恍惚惚看見池面上出現一道墨色身影,劍眉入鬢,紫金冠高束,深邃的眼眸一如既往帶着不可一世的狂妄,然而脣邊那抹笑容,卻那般溫柔,那般深情。
崢嶸擡眸向身旁看去,除了被風吹得瑟瑟作響的草木外,她身邊什麼也沒有,她怔了一怔,又望向池面,那道身影卻還在那裡,對着她微笑,如同鏡花水月的幻影。
崢嶸臉上浮起愕然的神色,驚慌讓她後退了數步,險些被石頭絆倒。
原來那影子,並不是在身旁,而是在她心裡……
崢嶸的心口忽然像被扎進一柄利劍一般疼痛起來,眼淚溢出眼眶,流滿了她清麗的臉頰。
她不知道自己爲何要哭,只覺得一顆心像被扔在烈火上烘烤一樣,連眼淚都無法澆息那股疼痛。她只想遠遠離開荷池,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逃出心頭的劫。天色陰沉的如同傍晚了,吹來的風帶着股股絲意,似乎就要下雨了,崢嶸轉身準備離開,目光不經然落到那處假山之上,忽然就怔住。
她仍然記得那一夜,因爲林薇兒身亡的事,她邀了東方玄在此處相見,赴約之前,她反覆告訴自己,那僅僅是爲了林薇兒之死背後的陰謀。然而當真正相見的時候,那男子卻似颶風一般席絕了她,她無法拒絕,亦或是在內心深處,不知從何時開始,竟已不想拒絕……
崢嶸怔怔看着那座假山,它聳立在陰暗的天色下,園外明明就是富麗堂皇的宮殿,而這裡只有落滿枯草的荷池,與這座石色黯淡的假山形成鮮明對比。崢嶸緩緩走過去,伸手撫上凹凸不平的巖壁,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如同掉進冰窟窿裡,涼透了思緒。
那是她最不願意面對的事,也是最不想承認的事,可在這座寂靜的園子裡,一切都那麼清晰的浮上心頭,越是逃避,就越是深刻……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爲了楚南殿下,她甘願走進這間牢寵,可是爲什麼,心口會這樣痛,這樣不甘心……
崢嶸低下頭,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腳邊,甚至沒有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直到一個充滿詫異的聲音響起:“崢嶸姑娘?”
這聲音如雷擊一般讓崢嶸回過神,她匆匆擦去臉上的淚水,靜了靜心神,才轉過身後。沈雲朝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手裡提着藥匣,身上還穿着御醫官服,他看見崢嶸眼中未乾的淚光,怔了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姑娘可是遇到了難處?”
過多掩飾只會更讓他生疑,但崢嶸更不想讓他繼續追問下去,便將話岔開:“沈大人怎會到此處?”
沈雲朝是心細之人,看得出來她不想多說,笑了一笑道:“我正準備從西華門出宮,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姑娘。”